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到文园,师母一定要让儿媳妇端一杯牛奶,二三蛋糕,看我吃下再慢慢说话。有学问的师母提早辞去中学教师的工作,专心在家中主持。她的优雅平和潜伏着干练,言语中透露着对问题剀切的判断和分析,甚至比俞先生更直截了当。俞先生的身体是师母最为关切的一个方向,健康向上是第一的,余下才是其他。一个被真心养护起来的身体,还是敌不住年复一年的劳累,这种冲突,如果俞先生不停下来,也就成了师母难以解脱的忧虑。会议如此之多,似乎所有的问题都要通过会议才可以解决。开会成为一种惯性,成为不可治愈的精神疾患。俞先生也习惯了开会,他坐在台上,第一点第二点地开讲,我则坐在最后一排,象征性地听一点,也许闪烁着就不知去向了。在不少会议上,我都是有头无尾的角色,几十年过去,好像也没有影响我的生长。师母与我有同感,对于开会抱有厌烦心态,她会说:“俞老师还没回来呢,还在开会、开会。”师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观察那扇木头门的动静,是开会推迟了一家人的晚餐,她在等待一个经过开会而倦意十足的面容。
同在一个系,俞先生有事找我,还是惯常地运用写信这一形式。这大概也是老文人表达的习惯,动笔毕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同时也更显得庄重。俞先生的笔迹隽秀修长,是慢写而成的。他这么写道:“时间过得快,莆一中校庆时我曾要你为我写一幅祝词。我去莆田开会时,看到这幅颜体字挂在校会客室的醒目处。这次校友会又约请,不过你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已是大都督了,故这次还是挥毫自成一体并署名,这样就更珍贵了。希代劳至感,不过多次麻烦你,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正是风正一帆悬,前程康庄,这是我最高兴的。”这般文字,也只能出自俞先生笔下。从常理上说,一个前辈对于晚辈,是无须如此客气的,就像现在我对手下的研究生,也达不到这种程度,言语的分寸落实不到这么一个位置上。说起来也就是修养的厚薄和格调的雅俗,还有气度、胸怀等等因素的差异。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半生蹭蹬,还继续持有古风,持有对美善的向往,真是镜破不改光,花死不改香,称得上有境界了。我更倾向于这是一种良好的天性,平时可能看不见,它隐于内,忽而有如阳光大面积地倾泻出来,接受的人感到了其中的温度。一个勤奋不懈的学生追随导师,最终可能真的获得了治学的技巧、方法,称得上通晓了做学问的玄机。可是风度、气质呢,也许教也教不会,学也学不成。这一类精神方面的韵致,可能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也可能是后天养起来的,却都存在着难以言说的隐秘的呼应关系,从而区别了这个人或者那个人。
“斯文”。要不,先逼近这个字眼吧。
俞家也有很开心的日子。俞先生在文园摆下宴席,通知亲戚朋友,也通知新老学生。文园的清幽安静是很适宜休闲和治学的,花木扶疏,地气滋润,尤其是春夏二季,和气融融。客人陆续到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俞先生过生日。有几位客人我也认得,他们是我大学时的老师,俞先生早年的学生。年轻的一拨人,如汪文顶、汪毅夫,就可称之为师兄弟了。一茬一茬,由新而旧,此时相聚一堂相互印证,才感觉许多日子随风过去。俞先生从华侨大厦请了一个大厨,施展才艺,使每一盘菜都如一件艺术品,精美细致。年长者那一桌谈往事话蹉跎,最终就是关注身体互赠珍重;而这一边,不免大口喝酒,大声说话,不免口无遮拦任意捭阖。师道还是有尊严的,但是师道尊严中委婉、温存的那一部分,往往是学生最易感受到的。无须言说,也许是一道眼神,一缕微笑,一个姿势,身心都荡漾开来。俞先生有一篇散文《我与以撒》,里边有一段话令人久久不忘:“在40年的高校教学生涯中,我曾有过许多中意的学生,我赏识他们的才华,遗憾的是由于人为的原因,在一轮一轮的批判声中,把旧欢化成新怨了。”回味起来是很让人感伤的,是什么使亲近的学生本性中不良的那一部分滋长、膨胀,结出邪恶之果?这当然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除了外力的不良灌输、怂恿、诱惑之外,内在的盲从、愚忠也折损了正常的判断力,以至于不可收拾。如果一个人在潮流的边缘,他是会看得清楚一些,不至于狂热追随席卷而去。任何交往,缺乏朴素、真诚、自然和率直都是不可靠的,在什么基础上交欢、交恶,对于人的本性都是很严厉的拷问。我读吴宓的日记,他这么记录了陈寅恪:“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堪诚为人所难及。”既然常人难以企及,那么,其中的不降志,不辱身,应该成为我的向往。
俞先生端着酒杯坐到我身边,笑着提议:“下次咱们就不在家里了,让毅夫找一家大酒楼,让以撒给他们写一幅字,换两桌酒席如何?”众人表示赞成。此时,正午的阳光泼洒下来,文园蛱蝶穿花,枝上凝翠,又是一个南方的仲夏到来了,文园进入了一个生机勃发的季节。也许大家与我都在想,我们和俞先生的前面,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足以慢慢享用。
俞先生的身体总是不太好。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虽然清癯,但目光炯炯有神,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抱病的老人。疾病给人难以排遣的痛楚,生活质量下降,甚至使人失去尊严。俞先生从未与我谈过疾病这个话题,我也就不打听,因为我也忌讳在这方面表达。老式文人的喜爱清洁、整齐,在俞先生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即使病笃住院,也是行迹清朗。人的尊严有时就是如此,不以病态出现,不以病人的身份展示。有的人不同,絮絮叨叨自己的病症,让探望者面面相觑,同情的成分大了起来。俞先生在住院部和我谈远离医院的话题,都与疾病无干。我们共同讨厌疾病,他也不把生病的情绪传染给我。俞先生比较欣慰的是晚年的散文写作,一篇篇地出手,比写论文轻松和畅快多了。在坚硬的论文里看不到情绪的那一部分,在柔和的散文里涌了出来。疾病使人终日疑窦重重,疾病的延伸又常常迫使笔下中断,再次回到医院雪白的病榻上,不能动弹,徒唤奈何。“太迟了”,俞先生的言语中嵌入深深的遗憾。算起来,这一代老知识分子的春天是如此姗姗来迟,对俞先生而言,也就是有了生命中最后的20年,才不至于成为无果的黄昏。在医院这个非常规空间里,久了就会生出感伤、无望,我祈望他早日逃离这个地方,回到春风洋溢的文园里。
俞先生待在文园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甚至就不出门,更不出远门。他在躺椅上说话,身上多了一条毛毯,此时,天气并没有凉意。邮差敲门,送来一封牛皮纸信封的邀请函,他撕了几下,居然已撕不开了。我拿了过来,轻轻下手,“哧啦”撕了个大口子。俞先生笑了起来,眼神有些迷惘,想说什么,又没有出声。我起身时,有一团忧伤堵上心头。
那一天,我被一辆车接走,行走三四个小时,直到薄暮时分才到达一个山环水抱的城市,准备参加转天的笔会。晚宴丰盛,宾主尽欢。直到拿住宿钥匙时我才突然不痛快起来,决定返回。主人见我执意要走,只好又派了一辆车,按原路行走三四小时,回到家中。太太的第一句话是:“俞先生去世。”电话那头,师母只是啜泣,良久才说:“天太晚,明天来,笔带来。”
文园人进人出,面色凝重。俞先生躺在玻璃棺内,更加清瘦,再也不会坐在悠悠晃动的躺椅上与我轻声说笑了。
想到这么久地喜爱书法,此刻用在了这里。书法的功能就是两极,可以大红色调写寿联喜联助其喜庆之声,又可以黑入白而成讣告挽联,倍增其哀伤幽怨之情。据俞先生说,文园曾有花木几十种,芒果、香椿、木笔、白玉兰,四时异景。这些年疏于管理灌溉,也已显出枯索和凋敝。当年桓大将军说过:“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端的是人何以堪!
此时,笔起墨落,不计工拙,无须营构斟酌,只是信手而去。
又过了几年,师母去世。
文园,这座使我如坐春风的小洋楼,易了主人。
俞先生不在了,师母不在了,学生如鸟兽散。“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汪文顶先是当了中文系主任,而今是我所在大学的副校长了;汪毅夫先是当了副省长,而今荣调北京,是一个民主党派中央的常务副主席了。我依旧无党无派,无任何行政职务,依旧痴迷书法艺术,授课带徒,依旧对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向往。
外一篇
李先生
现在想起李万钧先生,只剩下一堆琐屑。
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几年后又读夜大学,此时,才算是与李先生有交往。
除了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每周得抽几个晚上听老师讲课。那阵子我正忙着自己的书法研究,李先生的外国文学课对我来说是不中用的,于是时有缺课。他拎着一个黑皮包走进教室,将皮包放在桌上,也不打开,然后从兜里掏出香烟与打火机,就点名。有时只是问:“朱以撒来了没有?”我说:“在这里。”他看了一眼,便开讲。外国文学上讲的好像是李先生家里的事,一开口就收不了。有时会停下来评点一下,说:“该笑的你们不笑,不该笑的乱笑。”一学期下来,我似乎没学到太多的东西。记得考试时有一道题,理应填“亚历山大”,就是想不起来,于是找了另一个外国人来代替,大笔一挥,填上“伊丽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