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回忆(三则)
◎张景榴
“偷”学外语
我1956年毕业时,留校当助教。起初,任务是指导实验和批改作业,这完全可以胜任。后来规定要下班辅导,解答学生提出的问题,这个压力非同小可,迫使我在业务上要有所提高,于是开始上图书馆。可是进库一看,不免犯愁了:书架上的参考书刊除了中文版的以外,还有大量外文的,真是别有天地!尽管大学一、二年级时也学过俄语,但那时俄语教师严重匮乏,不得不采用大班上课,教学效果本来就不好,加上学时数太少,考完也就逐渐淡忘了,谈不上“掌握”,何况图书馆里主要是英文书刊。我还依稀记得,当时面对浩瀚的英文书刊久久发愣的窘态,曾经感慨并发誓:曲曲弯弯似天书,嗟叹不识豆芽符;立下愚公移山志,他日学成定欢呼!
还有两件往事促使我下决心从头学起。一是回想起念大学时,在一次实验课中,班上一位同学取蒸馏水时,竟把标有“Alcohol”(酒精)字样的大瓶子当做蒸馏水瓶。另一件是我刚当助教时不懂得怎样把用“大气压”表示的压力单位换算成用“毫米汞柱”表示。当路遇教过我物理化学课程的曹大为教授时请教了他,他解答完后丢下一句“你问这样的问题人家会笑你的”,这对我的触动很大,更加坚定了必须充实提高的信念。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自学英语谈何容易!首先是没有课本,更谈不上录音带之类。因为实验室的化学试剂都附有英文名称,我想,就从英文单词学起吧。经教我俄语的甘景孟老师介绍,请曾经留美的外语系翁品嘉老师教我韦氏音标后,我就着手自学单词。学了一段时间,单词倒记了不少,语法则不甚了了。其次是缺乏老师。我鼓起勇气向同教研室的老教师、留美博士余宝笙教授请教。为什么要“鼓起勇气”呢?因为在一般人心目中,她仍是个“摘帽右派”,人们像避瘟疫一样,不敢接近她。余教授热心地教我化学专业英语,没取分文报酬。这事不知怎么被教研室领导知道了,有一天领导很严肃地问我:“学英语之事是她找你还是你找她?”我如实地回答“是我找她”,那位领导才不再说什么。事后我琢磨一下问题的要害,如果是她找我,性质可就不同了,她也许要被扣上不好好改造思想而去拉拢青年教师之类的帽子。第三,在那热衷于批判“走白专道路”的年代,多读书是要冒风险的。记得那时有一位负责函授教育的老师,要求函授学员在集中面授期间,不要分散注意力,要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函授书”,不料被上纲上线,作为典型的走白专道路思想,受到没完没了的批判。这仿佛也是在批判我,颇有物伤其类之感。因此,每当学习上取得一点进步时,往往要违心地自问,我是不是往白专道路上又滑一步了?不能理直气壮地做学问,这是莫大的痛苦!为了避嫌,每当挑灯夜读时,只好把窗户捂得严严实实,不让光线透出室外。人言可畏啊!
20世纪60年代初,校业余大学开设了日语课,由留日的教育系吴自强老师主讲。当我得知时,已开学数周了,只好一边插班听课一边单独找吴老师另行补课。吴老师在反“右”斗争中也受过冲击,虽然已经“摘帽”,人家还是有顾虑,也不愿意接近他。我为了求知识,顾不了那么多。当时买不到课本,就把老师的教科书借来,连续几天一口气把它抄完。
我学外语的初衷,无非是想借助辞典的帮助,能看懂一些科技资料而已。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中日、中美关系改善后,在邓小平同志倡导下,我国政府恢复派遣留学生制度,1978年首次举行全国出国留学人员外语统一考试,当时报考的人真是廖廖无几(全校包括我在内仅3名)。系领导指定我去报考,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报了名,没有料到全省仅录取的2名日语语种考生中,其中之一居然是我。这就是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得以跻身于改革开放后首批国家公派赴日留学人员行列之由来,这倒是我所始料未及的。
寓德育于智育之中
在担任化学系1985级有机化学主讲教师时,系党总支聘请我兼任该年级(1)班班主任工作。考虑到作为一名教师,教书育人是分内的事,就欣然接受了聘请。当我以班主任身份向同学们作简短的“就职”讲话时,数十张渴望成才的脸孔聚精会神地望着我,这增强了我当好班主任的信心,因此,向同学们表示很乐意接受这个职务,接着问大家是否欢迎,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我说,既然一方乐意,一方欢迎,两相情愿,那么,我们也就有了共同的信心和愿望把班集体搞好。针对当时该班教室脏乱现象,我提出首先从搞好教室卫生做起,指出搞好学习环境卫生,不但可以振奋人的精神,培养热爱劳动的观点,也反映出一个班集体的精神面貌。果然,从第二天起,教室卫生面貌有了改观。过了不久,发现值日生没擦黑板,我面带微笑半开玩笑地说:“瞧!班主任来上课,黑板都不擦,其他科任老师上课就可想而知了。”同学们报以笑声。显然,他们受到了批评,但没有反感。紧接着我给同学们指出,这不是单纯擦不擦黑板问题,而是反映出对待值日生职责的态度以及对待老师的礼貌问题,并声明并非我怕擦黑板。我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每次下课,都把黑板擦干净才走,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感染学生。
有一次,在布置课外作业时,稍微多了几道题,个别同学就出现喊叫现象。我意识到这是学习上吃苦能力不够,但是没有立即批评他们。当讲授“苯”的芳香性时,我就结合教学内容,介绍化学界前辈魏尔斯泰为探讨芳香性的普遍性,前后历时8年,经过12步化学反应,才合成1克左右环辛四烯的故事。同学们听了,啧啧出声,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我趁热打铁,给同学们指出,做学问要有坚忍不拔的毅力和锲而不舍的精神,做作业也是这样,平时不花工夫钻研习题,多做习题,到用的时候是不可能得心应手的。我认为,这样顺其自然地进行思想教育,比生硬的批评、训斥更容易被学生所接受。
帮助“差生”提高学习成绩,也是老师固有的职责。对待“差生”,不能疏远,更不能歧视。人都有自尊心,“差生”提出的问题,有的尽管很简单,我都一一认真予以解答,从不说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会”之类有伤学生自尊心的话,因为那样一来,他们以后更不敢问了。
对于成绩大起大落的同学要作具体分析,深入进行了解。例如:有一位同学一贯成绩很好,突然降到不及格,经了解,原来因生病缺课了一段时间;有一位班干部,平时成绩中等,但愈来愈退步,也进入不及格的行列,经调查,原来是谈恋爱影响了学习。原因找到了,才好对症下药,帮助其迎头赶上。
在期末温书辅导时,为了给“差生”创造质疑的机会,避免被中上水平的学生“包场”,我有意识地进行分组答疑,这样保证了“差生”也有质疑的机会。
在教学过程中,发现有些同学存在猜题、应付考试,而不是下工夫掌握基本理论、基本知识的不良倾向,我结合考试讲评给他们指出:做学问要老老实实,不得有半点侥幸心理,并联系已经讲过的凯库勒因做梦受到启发而提出苯结构式的故事,指出这并不是凯库勒运气好,是由于凯库勒积累了大量的资料,是他深思熟虑的自然结果。
总之,在课堂教学中,联系学生实际思想问题,有针对性地、顺乎自然地进行思想教育,其效果是显著的。
我的共产主义启蒙者
吴启江烈士是师大前身之一福建师范专科学校1946届毕业的校友,他是我的共产主义启蒙老师。是他,给我指明人生的道路和追求的目标。
1947年,笔者正在简易师范就读。那年秋季开学时,学校新来一位老师,他的作风跟其他教师迥然不同。上课时,从清政府的卖国外交到国民党政府的贪污腐败,都义正词严地予以抨击。有时他还亲自打扫校园,这在当时轻视体力劳动的读书人眼里,是一件新鲜事,因为那时连住校教员每天清晨的洗脸水都是由工友送上门,扫地这种粗活,更非工友莫属。他,就是吴启江老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地下党。
一个星期天,吴老师约我和几位同学去郊外野炊。在那次活动中,他以讲故事的方式给我们描绘了解放区一派民主自由、生机勃勃的景象。例如,老百姓虽然不识字,也能行使民主权利,在选举干部时用豆子当选票,选举时把豆子放入被选举人的碗里,谁的豆子多,谁就当选。我听了觉得挺新鲜,自言自语道:“唉!这里要是解放区就好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那以后,吴老师陆续借给我苏联小说《铁流》、《新华日报》和小册子《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等,让我秘密阅读。还布置我搜集国民党地方武装的人数、枪支数量以及分布状况,物色县级地图,利用节假日下乡宣传“三抗”(抗丁、抗捐、抗粮)。那时候的我,天真幼稚,办法不多,只是根据历史上曾经歌颂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迎闯王,盼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民谣,以到农民家里串门的形式,简单地宣传共产党怎么好,说共产党来了替穷人撑腰,还不必纳粮。不料,立即遭到善意的批驳。农民说:“粮还是要纳的,不然他(指共产党)的兵马吃什么?”我顿时语塞。
吴老师在学校只待了一个学期。1948年初春,已经离校的他,突然捎口信约我和几位同学到将乐县郊外一个小村边会晤。记得谈话内容是继续做好“三抗”宣传,迎接革命胜利的到来。还说将来要实行土地改革,做到耕者有其田。不料,那次的会面,竟成永诀!新中国成立后很久很久,才得知他已成为党内错误的“城工部事件”的受害者,于当年4月,在沙县境内的富口村,和另外12名革命志士一道含冤倒下,年仅28岁。
吴老师身材魁梧,喜欢打篮球,擅长远距离投篮,运动场上经常出现他的身影。他上的课,经常联系实际,当讲到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的困境时语重心长的表情,以及跟同学聊天时的音容笑貌,都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际。他的妻子终生守寡,含辛茹苦,抚养遗孤成人。她70岁时笔者曾到其老家福清县音西村看望,见到的是一个神态木然的老人,足见其内心饱含难以言状的悲楚!
聊以告慰的是,后来,吴老师的弥天冤案终于得到平反,并被追认为烈士。他的独生子也已成长为一个教育工作者,还给吴老师添了一个孙女。
(张景榴化学与化工学院1952级,副教授)难忘的“人体”写生风波
◎黄洪恩
“嘀……”“立正!向右看齐!”顿时齐刷刷的队伍站得笔直。突然一只大手伸到我的胸前“啪”一声,我的“福建师范学院”校徽不见了,我被拉出队伍。“哪来的小孩子,出去!”体育老师的怒喝声响彻全场,全班一片哗然!“报告老师,他是我们班上最小的同学!”班长向体育老师行礼解释。老师瞪圆眼珠“愕然”!在全班哈哈大笑声中我又回站到队伍前排的最后一个。从此体育老师把我当做小宝贝,什么单杠、双杠、吊环一样也不用上,就让我当保管员,看管全班的衣服和体育用具。那时,连艺术系看大门的老爷爷也经常把我当成野孩子赶出大门外。只怪我年龄小,还未满14周岁,个子又小,少先队都还没退呢!系主任谢投八教授怕我晚上睡在双人床上铺滚下来,还特意叫木工做片长板条挡在床沿。
我们班是1957年省考录取的。一进校就参加“反右派”政治运动,紧接着“教改”、“大跃进”、“大炼钢铁”、“插红旗拔白旗”,政治运动和劳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经常停课,大半时间都待在校外,“鼓岭北峰”、“长乐营前”、“闽侯白沙”、“顺昌洋口”、“福清平潭”、“闽江码头”、“解放大桥”、“福州火车站”……每回一干就是两三个月或近半年,5年的大学生活学习时间还没占到一半。只要一回校上课,全班同学都全投进那难得的一点学习时间里,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勤学苦练。一碰上专业课全班都会黏在画室里,谁都不愿离去。
我们终生难忘当时尽心教我们的所有老师,谢投八主任,谢意佳、张懿美、吴启瑶、林碧峰、叶淑华、杨启舆、苏瑞庭、林子白、陈德宏、宋省予、陈运义、高一呼等教授。他们都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倍加关爱,精心呵护,手把手地耐心教导,把自己的一身手艺都无私奉献给了所有的学生。他们那高深的艺术造诣、精湛娴熟的艺术技巧深深地影响了所有的学子,无愧是当代教育界、艺术界的精英和艺术大师。虽然许多老师已不在了,但他们慈祥的面孔总是浮现在我们的脑海里,想念、真想念!那5年师生相随的美好时光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