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火热的夏天,一个更加火热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几天后,兰花花就要到城里上大学了!
兰花花在心里想,离开村子以前,肯定会有一个仪式的,肯定会有的,但她想不出仪式的具体内容。会不会像新娘出嫁那样昵?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真是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想到这里,兰花花的脸蛋儿红了,红得很厉害。
村名叫一滴泉。一滴泉村有一个习俗,谁家有了喜事,都要用泉水搞一个仪式。这个仪式的年龄比兰花花大很多。男娃子娶亲,新郎要用泉水洗脸洗头;女娃子出嫁,不光用泉水洗脸洗头,还要用泉水擦擦身子;谁家来了高贵的客人,要用泉水打一碗荷包蛋给客人吃。一滴泉村的泉水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必须要经过村委会批准才行。泉眼旁边有人白天晚上守护着,你去偷一滴试试,全村人会用唾沫星子喷死你个狗日的!
一滴泉村是一个极度缺水的地方,这里的人一辈子才能洗上两次澡,生下来的时候洗一次,死去的时候再洗一次。这里的人饮用的是雨水,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挖一个蓄水窖,下雨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喊着叫着冲进雨中,手忙脚乱地把雨水引到水窖里去。这里的人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下雨,可狗日的老天爷偏偏不爱下雨!
跟周围的十里八村相比,一滴泉村还算是幸运的。村西头的山脚下,有一处长年不断的泉眼,一线亮晶晶的小水从石缝里渗出,亮晶晶地滴下来。让人遗憾的是,泉水滴得极慢,一滴,一滴,一滴,能急死他个干妹子。村里的小娃娃们常常聚到泉眼旁边看光景,一边看一边念叨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泉的名字就是这样被念叨出来的。
一滴泉村的人喜欢扯开干燥的嗓门唱民歌,哀怨低回的拖腔,高亢嘹亮的呐喊,都在水边打转转。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喝水不嫌哥哥穷……”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把住妹子亲了个嘴,火辣辣的口中流清水……”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三年两年忘不了你。有朝一日见了面,浑身上下都洗遍……”
信天游的旋律就这样长年累月在—滴泉村的各个角落里响起,让人听了心里酸溜溜的。
兰花花也爱唱歌,她唱的是流行歌曲:“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兰花花就要离开故乡,到远方,到不缺水的地方,去学习,去生活了。兰花花的心情很激动。
一滴泉村的心情同样也很激动。兰花花是村子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不能让她悄悄地走出去,他们要为她搞一个欢送仪式,村子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个欢送仪式。
村长召集一些人开会,商量了大半天,最后决定让兰花花洗一次澡,用一滴泉的水让她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
村长在全村人面前说:“就是这个!咱一滴泉的女娃娃,不能让城里人笑话!”
兰花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激动得满脸都是泪花花。
仪式在村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举行。村长派人在老槐树下围了一道篱笆墙,篱笆墙上搭一条雪白的毛巾。篱笆墙里放着一桶清清的泉水和一块香皂。
仪式开始了。村长领着兰花花站在树下,全村的人都围在四周看着他们。
村长说:“跑。”
兰花花和村长一起跑了起来。他们跑出很远很远,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了回来。
跑到老槐树下的时候,兰花花已是满身大汗。村长也是满身大汗。
村长对围观的人群说:“汉子们都把身子转过去!”
全村的男人都背过了身子。
村长把毛巾递给妇女主任,对她说:“你给咱娃儿搓。”
妇女主任扭头看着兰花花,兰花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妇女主任笑了。妇女主任笑着对村长说:“你也是条汉子,你咋不转过身去?”
全村人都嘻嘻地笑了起来。村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红着脸膛走到一边去了。
只有兰花花没笑。她默默地走进篱笆墙,默默地褪掉身上的衣裳。
用毛巾在汗津津的身体上细细地搓一遍,然后用香皂,用清清的泉水,柔柔地洗。当兰花花穿好衣裳走出篱笆墙的时候,全村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子。
先是村长放开了喉咙唱,紧接着全村人都放开了喉咙唱:“……一十三省的姑娘哟,数咱兰花花好……”
兰花花始终没说一句话。清凉的泉水浇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哭了。她一直在哭,不出声地哭。仪式结束的时候,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女人也都哭了。
这希望和期待应该比泉水更清澈,也比泉水更宝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