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唐山大地震,有一位年轻的母亲正一边织毛衣,一边用脚踩着摇篮逗她仅五个月的宝贝女儿。
天崩地裂的一刹那,母女一起坠入黑暗无边的废墟,所幸是母女俩都完好无损,惊吓后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睡着了,醒来后啼哭不止。母亲知道她是饿了,忙开怀喂奶。一天一夜后滴水未进的母亲奶水枯竭,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绝望的母亲这时触摸到毛衣针,心里猛地一动,用衣针刺破手指,塞进孩子嘴里。
一周之后,人们发现了母女,孩子一息尚存,小嘴仍吮着母亲的手指头,母亲气绝。人们惊奇地发现,母亲的个个手指头都有一个小破洞,脸色像雪一样洁白。
年轻的母亲为孩子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奶。
我们每天都会为一些事情感动。我们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或轰烈、或平凡的母爱故事,这些都值得感动,值得赞颂。谁能让我忘记说起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怎么忘得了呢?
高考结束以后,我闲在家里,苦苦地等待。我在等待大学的录取通知。哪个大学无所谓,只要肯录取我,它就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我很焦急。比焦急更让人闹心的,是无聊。那可真叫无聊。连小说也读不下去。心里有事嘛。
现在我才知道,无聊,其实是人生的一种痛。
那个命根子一样的录取通知终于来了。
我让自己的心情很尽兴地激动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那封金光闪闪的来信。
信上没多少字。很严肃,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把信上的字,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又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周围没人。陪伴我的,是偶尔的几声鸟叫,几声蝉鸣,还有一株小白酒草,两株苍耳。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了。我踏实了,舒服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了。我将光芒万丈地悬挂在刘家庄的上空了。
我没有急着回家。没有。我知道,我的父母也都在心急火燎地盼着这个好消息。我的想法是,反正他们已经盼了很久,再多盼一会儿也没关系。
我走到村外,去看望那棵老槐树。我在老槐树下站了很久,默默地流泪。看见老槐树,我的泪水就止不住了。
我听见自己在老槐树下读书的声音,往日的声音。它们没有走远,它们有着露珠一样的鲜活和清亮。
我不是看望老槐树。我是看望我自己。往日的自己。
好消息传到家里,家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
爹放下饭碗,怔怔地看着他的儿子,那不是一般的看,是发了狠的,是用目光在拧。
爹的目光把我的脸拧红了。爹自己的脸也红了,红烧肉一样闪着油光。他忘记了午睡的习惯,背着手,身子一挺一挺地出了家门。
妈也放下饭碗。她坐在炕沿上,一会儿撩起衣襟擦擦眼,一会儿又撩起衣襟擦擦眼。她说:“我的沙眼病又犯了。”
爹把他的唾沫星子喷遍了刘家庄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兴高采烈地接受着每一个角落里喷向他的唾沫星子。爹的得意忘形,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也不能全怪爹。刘家庄在地球上定居了上百年,什么时候出过大学生?
好在,两天以后,爹就清醒过来了。
爹频频地到集市上卖西瓜。爹看西瓜的眼神很慈祥,很博爱,也很无耻。那是他儿子的路费、学费和生活费,不好好看看,行么?
我跟着爹,到集市上去卖过一次西瓜。仅仅一次,我再也不想去了。
那天很热,热得很不要脸。我的手指甲都冒汗了。集市上的人,却很少有来买西瓜的,好像吃了西瓜就会着凉似的。太可恨了。
我脸上的沮丧像汗水一样欢快地流淌着,爹看见了,他皱了皱眉头,弯下腰,从筐里挑出一只最小的西瓜,一拳砸开,递给我。
我说:“爹,你也吃。”
爹说:“我不吃。我吃这东西拉肚子。你吃你吃,叫你吃你就吃,哈。”
西瓜有点生,不甜,有一股尿臊味。我吃得很潦草,匆匆忙忙就打发了。扔掉的瓜皮上带着厚薄不均的一层浅粉色的瓜瓤。
爹狠狠地扎了我一眼,走过去,将瓜皮一块一块捡起来。他用手指头弹弹瓜皮上的沙土,又轮流把它们压到嘴巴上,像刨子一样刨那些残留的瓜瓤。
我的眼圈红了。
那些日子,妈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很少说话,她喜欢盯着鸡屁股看。不光看,还经常用手去抠,抠得一丝不苟,好像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学,而是鸡屁股。
爹说:“别理她,你妈跟鸡屁股有仇。”
妈的确跟鸡屁股有仇。那一天,她又去抠芦花鸡的屁股。按她的说法,这个挨千刀的货,屁股里夹了一只蛋,两天了,还没生下来,是锈住了么?妈很生气。她把自己的手指头变成了挖掘机,在芦花鸡的屁股上开工了,她成功地从芦花鸡的屁股里挖出一泡黄水和几小片鸡蛋皮。
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天,可怜的芦花鸡死掉了。
公共汽车开出很远了。我回过头,我没有看见爹妈,也没有看见刘家庄,我看见的,只是几块西瓜皮和一只死去的芦花鸡。
生活难免会给人带来困苦,这时汗水和泪水一起挥洒,蒸发在空气中。生活也会带来感动,泪水会像溪水一样流淌不息,直达我们的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