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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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爱你的妹妹洛尔·德·朗森狄尼(6)

“也许……”她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妻之间的争吵应该深藏在心里。我前天不是跟你提过吗?我一点不幸福。黄金是最沉重的枷锁。”

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说出她的苦恼,要是这青年聪明伶俐,服装齐整,袋里有着1500法郎的话,他就会像奥耶那想的一样,变得洋洋得意了。

奥耶那回答:“你年轻、漂亮、有钱,又有爱情,还苦恼什么呢?”

“不用提我的事了,”她沉着脸摇摇头,“等会儿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就我们两个。吃过饭去听最优美的音乐。”

她站起身子,抖了抖绣着华丽的波斯图案的白开司棉的衣衫,问:“你觉得我如何?”

“美极了,我真希望你整个儿属于我呢。”

“那你倒霉了,”她苦笑道,“你一点儿也你看不出这儿的苦难;可尽管有这样的外表,我还是太苦闷,整夜睡不着觉,迟早会变成丑八怪的。”

大学生道:“哦!不会的。我很想知道,究竟有什么痛苦,连真诚的爱情都帮助不了?”

她说:“告诉你,你就躲开了。你喜欢我,不过是男人对女人表面的殷勤;真爱我的话,你就陷入可怕的绝望里。所以我不应该说出来。咱们说别的事吧。来瞧瞧我的屋子。”

“不,还是呆在这里。”奥耶那说着,挨着德·涅切戈太太坐到壁炉前一张双人椅里,大胆地抓起她的手。

她并不抽回,还用力压他的手,表示她的心情真是异常不安。

“听我说,”朗森狄尼道,“你有什么伤心事,就得告诉我。我要向你证明,我是为爱你而爱你的。你应把痛苦对我说,让我替你出力,哪怕杀几个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走了之。”

她拍拍额头,冒出个无可奈何的念头,说道:“嗳,好,让我立刻试一试你。”

她心想:“是的,除此也没有办法了。”她打铃叫人。

“先生的车套好了吗?”她问当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让他用我的车吧。请在七点钟准备开饭。”

“喂,来吧。”她招唤奥耶那。

奥耶那坐在德·涅切戈先生的车里陪着他的太太,觉得像做梦一样。

她命令车夫:“到王宫市场,挨近法兰西剧院。”

一路上她心绪不宁,奥耶那无数的问话也没听进去,这使奥耶那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缄口不言。

“转眼间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车子停下的时候,男爵夫人瞪着大学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胡说八道,那时他已经有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是不是很爱我?”她问。

“当然。”他答道,强作镇定。

“不论我叫你干什么,你都不会轻视我吗?”

“不会。”

“你愿意听从我指挥吗?”

“无条件服从。”

“你有没有上过赌场?”她声音发抖地问道。

“从来没有。”

她说:“啊!我放心了。你的运道一定好。荷包里有100法郎;一个这么幸福的女人,全部财产就是这一点。你拿着去赌场,我不知道在哪里,反正挨近王宫市场。你拿这100法郎去押轮盘赌,要么输光了了事,要么替我蠃6000法郎。等你回来,我再把痛苦告诉你。”

“虽然我对现在要做的事一点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办。”他回答的口气很高兴,他暗想,“既然让我干了这种事,她就会受我的制约了。”

奥耶那揣着钱袋,向一个卖旧衣服的商人问了最近的赌场地址,立即找到九号门牌,奔上楼去。侍者接了他的帽子,他走进屋子问轮盘在哪儿。奥耶那在众人诧异的目光,大大方方地问,该把赌注放在哪儿。

一位体面的白发老人告诉他:“36门随你押,押中了,一赔36。”

奥耶那想到自己的年龄,就把100法郎押在21的数字上。他还没来得及定神,只听一声惊呼,还没搞清怎么回事,他已经中了。

那老先生对他说:“把钱收起来吧,这玩意儿绝不会连赢两回的。”

奥耶那按照老人教给他的方法,把3600法郎拨到身边。他始终不明白这赌博的性质,就连本带利押在红上。周围的人看他接着赌下去,很眼红地看着他。轮盘一转,他又赢了,庄家赔了他3600法郎。

老先生咬着他的耳边说:“你有了7200法郎了。你要相信我,你赶紧走。今儿红已出了八次。倘若你肯酬谢我的忠告,希望你发发善心,救济一下我吧。我是拿破仑的旧部下,做过州长,现在贫困潦倒了。”

朗森狄尼稀里糊涂拿了200法郎给白发老头,自己抱着7000法郎下楼。他对这玩意儿还是一窍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运气。

他等车门关上,把7000法郎捧给德·涅切戈太太,说道:“哎哟!你现在又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但斐纳疯狂地搂着他,拥抱他,很兴奋,但没有激情。

“你救了我!”她说,开心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让我统统告诉你吧,朋友。你会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钱、阔绰,在表面上什么都不缺。唉!你怎么会想到涅切戈连一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他只管家里的开销、我的车子和包厢。但是他给的衣着费是不够的,他故意逼得我一个子儿都没有。我太高傲,不愿求他。要他的钱,就得服从他的条件;如果接受那些条件,我简直算不得人了。

“我自己有70万法郎的财产,怎么会让他剥削到这步田地?因为高傲,因为气愤。刚结婚时,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天真!向丈夫讨钱的话,说出来仿佛要撕破嘴巴。我一直不敢开口,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的钱,后来只能借债。对我而言,结婚是最可怕的骗局,我简直对你说不清楚,只告诉你一句:如果不是我和涅切戈各有各的屋子,我就会跳楼。为了首饰,为了满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债(可怜的父亲把我们宠惯了,我们一向随心所欲),对丈夫说出来的时候,真是难受,可我终于鼓足勇气说了。我有自己的一份财产。涅切戈却勃然大怒,说我要让他倾家荡产了,一串的混账话,我听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当然,他得了我的陪嫁,到时不得不替我还债;可从此以后限制我的零用钱,我只得委曲求全。从那时起,我满足了那个男人的虚荣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即使我被他骗了,我得说句公道话,他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狠心把我抛弃了!男人给过一位遭难的女子大把的金钱,就永远不该抛弃她!应当永远爱她!你只有21岁,高尚,纯洁,你或要问:一个女人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唉,天哪!同一个使我们幸福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把自己整个儿托付给人,还会顾虑这些细节吗?只有感情消失时,金钱才占分量。两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吗?自以为有人疼爱的时候,谁会想到有分手的一天吗?既然人们发誓说他们的爱是永久的,干嘛要在金钱上分得那么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样的难受,涅切戈斩钉截铁地拒绝给我6000法郎,可他每月就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一个歌剧院的歌女。我真想自杀,闪过最疯狂的念头。有时我居然羡慕一个女佣,羡慕我的老妈子。找父亲去吗?除非我疯了!阿娜斯大齐和我已把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只要他值6000法郎,他都愿意出卖自己。现在我想起他就伤心绝望。谁知你救了我的面子,就等于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痛苦得糊涂了。唉,先生,我只得对你作这番解释,我简直快疯了,才让你去做那种事。刚才你走了以后,我真想跳下车子逃……”

“逃到哪儿呢?我不知道。这就是半数巴黎女人的生活现状:表面上穷奢极欲,暗里担心得要死。我认识一些可怜虫,她们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铺子开假发票,有的不得不偷盗丈夫;以致有些丈夫以为2000法郎的开司棉只值500,有的以为500法郎的开司棉值到2000;还有些可怜的妇女让儿女挨饿,好搜刮零钱做衣衫。我可从没干过这下流的欺骗勾当,我完全做不到。这次是我最后的苦难了。有些女人为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至少我是自由的!我可以使涅切戈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我宁愿依偎在我所敬重的男人怀里痛苦。啊!今晚德·玛赛无权把我看成他出钱供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捂着脸,不让奥耶那看见她哭。他却拿掉她的手,细细瞧着她,觉得她脸上焕发出另一种光彩。

她说:“把金钱和爱情混在一起,不是很丑恶吗?你不会爱我了。”这女人显得多么善良的好心,现在的社会逼她们犯的过失,两者交错下,使奥耶那心都乱了。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一边暗暗赞叹这位美丽的女人,她在痛苦的呼号中显得那么天真那么冒失。

她说:“以后你不会拿这个来威胁我吧?你答应我。”

“嗳,太太,我不是这种人。”

她感激而又温柔地把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复了自由、快乐。我从前总是受着压迫。现在,我决定过简朴的生活,不再铺张浪费啦。你一定希望我这样做是不是?这部分你留着,”她自己只拿六张钞票,“我还欠你3000法郎,因为我觉得应该同你平分才对。”

奥耶那像小姑娘般一再推辞。男爵夫人说:“你要不愿意做我的朋友,我就把你当做敌人,”他只得收下,说道:“那好,我留着以防万一吧。”

“噢!我就怕听这话,”她的脸色发白,叫嚷道,“你要瞧得起我,千万别再到赌场去。我的天!如果我教坏你,那我会难受死哩。”

他们回到家里。刚才苦难的一幕和眼前的奢华排场对比鲜明,大学生看了头脑昏沉,佛托拉那可怕的话又在耳朵里响起来。

男爵夫人走进卧室,指着壁炉边一张长靠椅说:“你坐一会儿,我要写封难以表述的信。你替我出点儿主意吧。”

“干脆不用写。把钞票装入信封,写上地址,派你老妈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个宝贝。这就叫做大家风范!这是十足的鲍赛昂作风。”她笑着说。

“她真迷人!”奥耶那越来越着迷地想。他环顾着这间卧室,房间里散发出有钱的交际花浪漫而雅致的气息。

“你喜欢这房间吗?”她边打铃边问。

“丹兰士,把这封信当面交给德·玛赛先生。要是你没找到他,就把信带回来交给我。”

临走时丹兰士把大学生俏皮地瞅了一眼。晚饭开始了,朗森狄尼让德·涅切戈太太挽着胳膊被带到一间精致的饭厅,在表姐家享受过的讲究的饮食,在这儿又领略了一次。

“逢到意大利剧院演唱的日子,你就来吃饭,陪我上剧院。”

“这种甜蜜的生活如果能长久,真是太美了。可惜我是个清寒的学生,还得挣一份家业咧。”

“你一定能成功的,”她笑道,“天无绝人之路,你瞧,我原先也没想到自己现在会这样快活。”

女人习惯用可能证明不可能,用预感取消事实。德·涅切戈太太和朗森狄尼走进意大利剧院包厢时,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使每个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谣言,不但女人毫无办法,而且会让人相信那凭空捏造的放荡生活确有其事。只要你认识巴黎之后,才知道大家说的并不是事实,而事实大家是不说的。奥耶那和男爵夫人用握手的松紧代替谈话,交换他们听音乐后的感觉。这个夜晚,他们俩都销魂荡魄了。他们一起离开剧院,德·涅切戈太太把奥耶那送到新桥,一路在车中矛盾,不肯把她在王宫市场那样热烈的吻再给他一个。奥耶那抱怨她前后不一,她回答说:

“那时是感激那个意想不到的恩惠,现在那样却是一种许愿了。”

“没良心的!你就不能许一个愿。”

他生气了。于是她伸出手来,不耐烦的姿势使情人愈加动心;而他捧了手亲吻时并不满足的神气,她看了也很得意。她说:

“星期一舞会上见!”

月光如练,奥耶那边走边认真思索着。他又恼又喜:喜的是这奇遇可能会给他钓上一个巴黎最漂亮、最风流的女人,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恼的是他的发财计划全被推翻了。他前天心神不定想的主意,此时才发觉自己真有这么个念头。只有到失败时才体会到起初的欲望有多强烈。奥耶那越享受巴黎生活,就越不甘心贫贱。他把口袋里1000法郎的钞票捻来捻去,找出了种种要占为己有的理由。他到了什·热威希街,走完楼梯,看见有灯光。高老头虚掩房门,点着蜡烛,使大学生不致于忘记跟他谈他的女儿。奥耶那毫不隐瞒地全说了。

高老头嫉妒到了极点,说道:“嗳,她们以为我完了,可我还有1300法郎利息呢!可怜的孩子,怎么不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卖掉存款,从本钱上拿一笔款出来,余下的钱改做终身年金。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她为难呢,我的邻居?你为什么竟会拿她的区区100法郎去赌台上冒险?这简直令我痛不欲生啊!唉,所谓女婿就是这种东西!嘿,要被我抓住了,我定将他们勒死。天!她竟哭了吗?”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奥耶那回答。

“噢!把背心给我。怎么!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儿,有我心疼的但斐纳的眼泪!她小时候从来不哭的。噢!我给你买件新的吧,你别穿这一件了,给我吧。婚书上规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财产。我想去找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财产划出来另外存放。我懂法律,我还是头老狼,仍旧会吃人的。”

“喂,老人家,这是她分我的1000法郎。你放在背心袋里,替她留着吧。”

高里奥望着奥耶那,握住他的手,一颗眼泪掉在他的手上。

“你将来一定成功,”老人说,“你知道,上帝是赏罚分明的。我明白什么叫童叟不欺;我敢说像你这样的人很少。那么你也愿意做我的孩子喽?好吧,去睡吧。你还没做父亲应该会睡得好。唉,她哭了,可我,为了不肯叫她们落一滴眼泪,连圣父、圣子、圣灵都一齐出卖的人,当她痛苦时,我倒若无其事地像个饭桶在吃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