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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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1)

奥耶那把这封短信念了两遍,想道:“德·鲍赛昂夫人明摆着不欢迎德·涅切戈男爵。”

他匆忙赶到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这种快乐,说不定还会得到酬报呢。德·涅切戈太太正在洗澡,朗森狄尼在内室等候。一位想情人想了两个月的急切角色,在那里等当然很焦灼。这种情绪,年轻人也不会遇到第二次。

男人对他所爱的第一个完全美好的女子,第一个符合巴黎社会要求的、魅力四射的女子,是不会移情别恋的。巴黎的爱情和别处的爱情一点也不相似。每个人为了体面,在毫无利害的感情上所标榜的门面话,人们统统不相信。在这里,女人不仅要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还有更大的义务,就是满足种种的虚荣心。所以,巴黎爱情的基本特征是吹捧、挥霍、哄骗和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里,妇女都羡慕拉·华梨哀小姐,因为她的魅力使那位名君不惜撕破了他的价值6000法郎一对的袖饰,以便德·凡尔蒙陶阿公爵得以顺利降生。所以,我们对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只要年轻、有钱,又有头衔,若有可能,名位金钱越显赫越好。你在偶像前上的香越多,当然假如你能有个偶像的话,就越宠爱你。

爱情也是一种宗教,信奉这种宗教比其他任何宗教的代价更大,而且不久就会消失,消失时像顽皮的孩子,到处践踏。感情这种奢侈品只有阁楼上的穷小子才有。可是如果没有财富,真正的爱还剩下什么呢?要是巴黎社会严格的法规有什么例外,也只能在孤独生活、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才能找到。这些心灵仿佛是靠清澈的、稍瞬即逝又不绝如缕的泉水生活的;他们归隐山林,乐于倾听尘世之外的声音,他们觉得这声音存在于形骸内外;他们一边埋怨尘世的枷锁,一边修身养性,等待自己羽翼丰满、超凡脱俗。

朗森狄尼却像多数青年一样,过早品尝了权势的滋味,准备全副武装后再跃登人生的战场;他已染上社会的狂热,甚至自信有操纵社会的力量,但既不知道这种野心的目的何在,也不知来取何种手段。如果缺少纯洁和神圣的爱情充实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有新作为,——只要能放弃所有个人的利益,把国家的前途作为动力。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高度,在内地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清新的念头,像绿荫般荫庇他们的青春,至今朗森狄尼还放不开那些念头。他犹豫不决,不敢大胆在巴黎背水一战。虽然好奇心很强,他内心仍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里的美好生活。话虽如此,他昨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的顾虑也烟消云散了。前一段时间他已凭着身份到处沾光,现在又加上个物质优越的条件,使他把内地人的壳完全脱掉了,爬到一个地方,眺望一个美丽的前程。所以,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客厅中悠然自得地等但斐纳,奥耶那发现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判若两人,他回顾了一下,自问这时他前后是否还是同一个人。

“太太在卧室里。”丹兰士进来通报,把他吓了一跳。

但斐纳横卧在壁炉旁一张双人沙发上,玉体光滑艳艳,精神饱满。妩媚的模样使人想到印度那美丽的植物,花还没谢,果子已结了。

“啊!我们又见面了。”她很激动地说。

“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奥耶那说着,坐到她身旁,拿起她的手亲吻。

德·涅切戈太太念完请帖,快乐得抖动着身体。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奥耶那,因为虚荣心得到满足,在兴奋下,她搂住他的脖颈,把他拉过来。

“你真是好宝贝!”她在他耳边悄声说。“丹兰士在更衣室里,咱们得注意些!”接着说:“是你给了我这份幸福!真的,这是幸福。是你给的,当然不只是自尊心的满足。没有人愿意介绍我进入那个社会。也许你认为我渺小、虚荣、轻薄,像个巴黎市民吧。可是你知道,朋友,我准备为你牺牲一切;我之所以特别渴望踏入圣·日耳曼区,是因为你在那个社会里。”

“你体会到了吗,”奥耶那问,“德·鲍赛昂夫人暗示她不打算在舞会上看见德·涅切戈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奥耶那,“那些太太这般轻狂,还不动声色。不管它,我照样去的。我姐姐也要去,她正在准备一套华丽的礼服。”她又低声说:“奥耶那,告诉你,因为外面有闲话,她特意去露露面。你听说了有关她的谣言吗?今天早上涅切戈告诉我,俱乐部里昨天公开谈着她的事,天哪!女人的名誉太不堪一击啊!姐姐受到侮辱,我也跟着丢了脸。听说德·脱拉伊先生在外边签的借票有十万法郎,都到了期,被人控告了。姐姐无奈把她的钻石卖给一个犹太人,那美丽的钻石你大概见她戴过,还是她婆婆留传下来的呢。总之,这两天大家只谈论这件事。怪不得阿娜斯大齐要特地定做一件饰以金银箔片的衣衫,上鲍府去一现风彩,戴着她的钻石给别人看。我可不想被她压下去,她总是想高我一头,从没有善待过我。我为她出过不少力,她没钱的时候总给她筹借。好啦,不说闲话了,今天,我要痛快地乐乐。”

凌晨一点,朗森狄尼还在德·涅切戈太太家,她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预示未来的欢乐的告别。她对他黯然伤神地说道:

“我好害怕,很迷信;不怕你笑话,我有种预感,我担心消受不了这个福气,要遭到什么飞来横祸。”

奥耶那道:“真是孩子气!”

她笑着说:“啊!今晚是我成了孩子了。”

奥耶那回到佛哥家,相信明天一定能搬走,他做着美梦,所有年轻人唇边还留存着一丝享乐意味时,都会做着这样的梦。

高老头等朗森狄尼走到房门的时候问道:“喂,怎么样?”

“明天再和你慢慢说。”

“你把所有的情况都得告诉我啊。好,去睡吧,明天我们开始过幸福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奥和朗森狄尼只等着搬运工人,就可离开公寓。没想到中午时,什·热威希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停在佛哥家门口。德·涅切戈太太下来,询问父亲是否还在公寓。西尔韦回答说是,她就匆匆忙忙上楼。奥耶那正在自己屋里,他的邻居并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请高老头代搬行李,约好四点钟在阿多阿街会面。老人出去找搬运夫,奥耶那赶忙到学校去应付了点名,回来和佛哥太太清账,不愿让这件事麻烦高老头,担心他固执,要代付奥耶那的账。房东太太出去了。奥耶那上楼回房想看看遗漏下什么东西没有,这个念头值得暗自称赞一番,因为在抽屉内发现了那张当初给佛托拉的不写抬头人的借据,清偿那天无意中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正想把借据撕毁,忽然听出但斐纳的声音,就不再弄出声响,立刻停下侧耳倾听,心想但斐纳不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的了。但刚听了几个字,觉得他俩的话事关重大,就留神听下去了。

“啊!父亲,”她说,“上帝怎么没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产业,搞得我现在破产!我在这儿说话方便吗?”

“说吧,屋子里没人。”高老头声调异常地回答。

“你怎么啦,父亲?”

老人说:“你这是给我当头一棒。上帝宽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如果你知道了就不会随口说这样的话了,再说事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使你这时候赶到这里来?我们不是等会儿就在阿多阿街见面吗?”

“唉!父亲,大事不好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急疯了!你的代理人把迟早要发觉的倒霉事提前发现了。你生意上的老经验现在用得上了。我跑来找你,像一个人落水时,抓住一根救命草不放。但尔维先生看见涅切戈百般刁难,就拿起诉威胁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分产的要求。涅切戈今天早上来找我,问我是否想眼看他和我一起破产。我说,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懂,我只知道我拥有的一份产业,应由我支配,所有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不明白,都不能谈。你不是吩咐我这么说的吗?”

高老头说:“没错!”

“唉!他把他的生意经营状况都告诉了我。据说他把我们两人的资产全部放进了刚创办的企业,为了那家企业,必须放出大宗资金在外。要是我逼迫他还我陪嫁,他就只得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双倍甚至三倍的财产,因为他把我的钱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做成了,我就能支配我的全部产业。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诚恳,真叫我害怕。他求我原谅他的过错,愿意还给我自由,答应我爱怎办么就怎么办,条件是准许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生意。为证明他的诚意,他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尔维先生检查。总之,他把他自己束手缚脚交给我处理了。他请求再当两年家,求我除了他规定的数目外,不再乱花钱。他向我表明,他做的一切只是保全体面,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只得尽量暗中拼搏,才能支持到投机事业结束,维持信用。我跟他闹,假装完全不信,一步一步地逼他,吐露出真相;他交给我看账簿,后来他哭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落到这等地步,他发疯了,说要自杀,神经兮兮的。我于心不忍啊。”

“你相信他的鬼话?”高老头叫道,“他在演戏!我生意上遇到过的德国人,表面上每个都规矩、老实、天真,事实上装模作样和你耍手段、耍无赖时,他们比任何人都狡猾。你丈夫是在哄骗你。他觉得被你逼得无路可走了,就装死;他要假借你的名义,因为这比他自己出面更方便。他想利用这点避免生意上的风险。他又坏又刁,真是坏家伙。不行,不行!眼看你被掠夺一空我是不愿进坟墓的。我还懂些生意经。他既然说把资金投在某些企业上,那好,那么他的资金一定有证券、借票、合同等等做凭据!叫他拿出来和你算账!咱们挑选最好的投机事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但斐纳·高里奥,德·涅切戈男爵的妻子,自主产业。不过,这家伙真把我们当傻瓜了吗?他以为我能忍受两天看我女儿手无分文、没面包吃吗?唉!我连一天、一夜、两小时都忍受不了!你要落到那个地步,我还能活下去吗?嗳,什么,我辛苦了40年背着面粉袋,冒着大风大雨,省吃俭用样样为了你们,为我的两个天使……只要看到你们,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担了。现在,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的辛苦都要付之东流了。我会气死、气疯的!我向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灵起誓,咱们非弄清楚,把账目、银箱、企业,统统清查不可!在有凭据,知道你的财产分文不缺之前,我还能睡觉吗?还能躺下去吗?还能吃东西吗?感谢上帝,幸亏婚书上写明你是财产独立的;幸亏有但尔维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个可靠的正派人。请上帝作证!你非得到你那100万家产,得到你每年50000法郎的收入不可,否则我就在巴黎闹他个天翻地覆,嘿!嘿!如果法庭让我们吃了亏,我就向议会申诉。一定要你在金钱方面太平无事,才会减轻我的病痛,才会毫无忧愁。钱就是生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跟我们胡说什么,这亚尔萨斯死胖子?但斐纳,对这头胖猪,一文钱都不能让,他从前拿锁链缚着你,折磨得你那么苦,现在他要求你,行!咱们来抽他一顿,叫他学乖一点。天哪,我怒火冲天,脑壳都烧起来了。怎么,我的但斐纳躺到草垫上!噢!我的但斐纳!——该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一切都查个清楚,账簿、营业、银箱、信札,而且要立刻就看!只有当我确定你的财产没受到损失,经我亲眼看过了,才能放心。”

“亲爱的父亲!小心哪。要是想借这事报复,显出过分跟他作对的意思,我就完啦。他了解你的,认为我计较财产,是出于你的挑唆。我敢打赌,他不但现在死抓我的财产,而且还要继续抓下去。这无赖会席卷全部的资金,丢掉我们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愿意因为追究他而丢我自己的面子。他又狠又没卑劣。我把一切都想透了。如果我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我也就完了。”

“他难道是个骗子吗?”

“是的,父亲,唉!”她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一直不想对你说,免得你因为把我嫁了这种人而伤心!他的内心世界、思想意识、灵魂和肉体,在他身上都是吻合的!简直可怕啊!我既恨他又鄙视他。你想,无耻的涅切戈对我说了那番话,我还会敬重他吗?在生意上干出那种勾当,是没有灵魂的;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觉得害怕。他明明坦白,我的丈夫,答应给我自由,你明白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在他倒霉的时候肯让他利用,当他的替罪羊,他就可以让我自由。”

高老头叫道:“还有法律哪!还有葛兰佛广场给这号女婿预备着呢;如果没有刽子手,我亲自动手,砍下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