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疑云,把黑暗化为耀眼的光明,使不朽的匹克威克的光荣事业的早期历史免于湮没,这第一线光辉,是检阅匹克威克社文献中如下的记载得来的;编者把这个记录呈献于读者之前,感到最大的荣幸,这证明了托付给他的浩瀚的文件的时候所具有的小心谨慎、孜孜不倦的勤勉和高超的眼力。
一八二七年五月十二日。主席,匹克威克社永任副社长约瑟夫·史密格斯阁下。一致通过如下的决议。
“会议听取了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所提交的题为‘关于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之臆测,并及于有关铁特尔拜学说之若干意见’的文件的宣读,觉得非常地满意,并且双手赞同;为此,特向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致以最热烈的最崇高的敬意。”
“因为会议深知,这一著述——即是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在湛赛、海该特、布列克斯顿以及坎伯威尔各地之间不懈的调查研究——自然地会对科学有重大贡献;所以他们自然地相信,假使延伸他旅行的足迹,从而把他的观察范围大大增扩,把这位学者的学说推广到各个领域,对于知识提高和学术传播,自然有不可估量的利益。
“会议根据上述意见,严肃认真地考虑上面已经说过的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和其他三位下面就要提到他们名字的匹克威克社社员所提出的提案,成立一个‘统一匹克威克派’的新部门,定名为‘匹克威克社通讯部’。”
“上述的提案得到会议的批准和赞同。”
“因此,‘匹克威克社通讯部’正式成立;提名并指定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匹社社员屈来西·特普曼阁下、匹社社员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阁下、匹社社员那生聂尔·文克尔阁下四位为成员,并且要求他们,把关于他们的行程及考察、他们对人物和风俗的观察,以及关于他们的全部奇遇、连同有关地方景色或地方社团的一切故事和文件,如实地予以记录,作出书面材料,随时汇报给伦敦的匹克威克社。
“会议确认的原则是,在通讯部的成员不予报销旅差费的前提条件下,不反对该部人员随意延长旅行时间以从事考察。”
“此外,并通知该通讯部成员,他们那自行偿付信件邮费和包裹运费的提议,已由会议加以考虑。会议认为这种提议不失为胸怀伟大的人所提出,因此,会议宣布完全同意。”
会议秘书还加上了使我们受惠不浅的记述——在上列决议宣读的时候,那个秃顶和那副聚精会神地对着他(即秘书)的脸的圆眼镜,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也许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对于知道匹克威克的伟大的头脑正在那额头下面活动、匹克威克的眼睛正在那眼镜后面闪烁的人们,这情景的确是大有兴味的。这位穷究不凡的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以及由于他的铁特尔拜学说而轰动了科学界的大人物,正冷静地坐在那里,像冰冻的冬天里罕普斯德的深水,也像伏在一只土钵深处的一条孤独的铁特尔拜。当他的拥护者高呼“匹克威克”时,使这位著名的人物兴奋不已,于是慢慢地爬上他的坐椅,对他自己所创办的社团发表演说的时候,这情景又是何等的有趣。这种动人的场面给一个艺术家提供了何等有意义的研究对象啊!口若悬河的匹克威克,一只手文雅地背着藏在上衣的燕尾里,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佐助他的雄辩:因为升高了而显露出来的紧身裤和皮绑腿,假如是穿在一个平常人的身上,别人或许不会去注意的;但是穿在匹克威克身上就不同了,那就引起——如果不妨这样说的话——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了。簇拥在他周围的,是自告奋勇要分担他旅行的艰苦的人们,也就是要分享他的光荣的人们。他的右手边坐着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这位多情的特普曼,除有着老人的智慧和经验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子人情之常的弱点——恋爱——的热情和劲头。时间和食物已经把这副曾经很风流潇洒的身材扩大了;那丝质底的黑背心,越来越扩展;它下面拖着的金表链正一寸一寸逐渐地退出了特普曼的视野;宽阔的下巴逐渐侵占了白领带的边界,但是特普曼的灵魂却依旧——崇拜女性仍然是他灵魂的支配力量。在伟大的领袖的左手边坐着富于诗意的史拿格拉斯,他的身旁是爱好运动的文克尔,前者富有诗意地裹在一件神秘的狗皮领的蓝色斗篷里,后者使一件新的绿色猎装、格子领巾和紧紧裹在腿上的褐色短裤生色不少。
匹社的会议录上记录着匹克威克阁下的演说及即场的辩论。两者都和其他有名团体的会议情形极其酷肖;我们把那些记录抄在这里,因为在伟人们的言行记述中寻求相似之处,总是有趣的。
“匹克威克先生认为(秘书说),荣誉在人的心目中是宝贵的。他的伙伴史拿格拉斯所重的是诗名;征服异性的荣誉,对于他的伙伴特普曼,也是同等地可贵,而他的伙伴文克尔胸中最高的欲望,是在田野。空中和水中的游艺方面获得声名;他(匹克威克先生)呢,不必否认他是受着人类的情欲和感情的影响的,(采声)——还可能是受着人类的弱点所影响——(高呼‘不’);但是他要说,假如他的胸中居然有自高自大的念头,那么另一种首先要为人类谋福利的欲望,一定会把它掐灭。人们的赞美是他的‘韵律’,博爱是他的保险公司。(剧烈的采声)他觉得有点儿骄傲——他坦然承认这一点;让他的仇敌们尽量去说吧——他觉得有点儿骄傲,那是在他把铁特尔拜学说公之于世的时候;这学说或许会闻名,或许不会闻名。
(闻名了的高呼和热烈的喝采)他不妨接受刚才的高呼声——是闻名了,但是即使这篇论文的名气遍及这世界的每个角落吧,而作为作者的他将要感到骄傲,假使比起现在、他一生最骄傲的时刻、他对周围俯视的时候所感到的骄傲来,还是算不了什么的。(采声)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罢了。(不,不。)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感觉到他们已经选择了他来负担一件极其光荣、也有点儿危险的工作。旅行是极其麻烦的事情。而马车夫们的头脑是不冷静的。请大家出去看看,仔细看一下周围在演出的话剧吧。公共马车到处有翻车的事,马有脱缰,船有翻身,汽锅有爆炸。(采声——一声‘不是’。)不是吗?(采声)倒要请那位高声大呼‘不是’的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走上前来说一说‘不是’的道理,假使他说得出的话。(采声)说‘不是’的是谁?(热烈的采声)是不是什么无聊的落魄的人——他不说是负贩之流(高声喝采)——这种人,因为妒忌他(匹克威克先生)的研究所获得的——也许是非份得来的——荣誉,并且因为自己可怜相的敌对企图受到成堆的斥责而锥心痛楚,所以干出了这种卑劣的和诽谤的——
“布辣顿先生(阿尔德该特地方的)起立发言。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所说的是不是指他?(‘秩序’,‘主席’,‘是的’,‘不是’,‘说下去’,‘不要说’,等等的叫唤。)”
“匹克威克先生是不会被呼声堵住嘴巴的。他是指的那位可亲可敬的阁下。(大激动。)”
“布辣顿先生说他用最大的轻蔑斥拒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的不正当的和非礼的责难(大喝采)。这可亲可敬的阁下是个骗子。(极大的骚乱以及大声叫唤‘主席’和‘秩序’。)”
“奥·史拿格拉斯先生起立发言。他大声质问主席。(‘听呀’。)他要请问,难道应该允许本社的两位社员之间这种倒台的争执像这样继续下去吗?(‘听呀’,‘听呀’。)”
“主席深信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会取消他刚才所使用的那种字眼。”
“布辣顿阁下虽然对主席怀着一切可能的尊敬,却深信他不会取消。”
“主席感到他的责任是断然的质问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他使用刚才那个脱口而出的字眼,是否按照通常的情况下使用的。”
“布辣顿阁下毫不犹疑地回答说,不是通常的情况下——他是按照匹克威克派的情况下使用这个字眼的。(‘听呀’,‘听呀’。)他理应承认,就个人而言,他对那位可亲可敬的绅士是抱着最高的尊敬和推崇的;他仅仅是从匹克威克派的观点出发,认为他是一个骗子。(‘听呀’,‘听呀’。)
“匹克威克阁下觉得很满意他的可亲可敬的朋友的这个公正、坦白而充分的解释。他要求立刻谅解他,他自己所说的话的意义,也只希望得到匹克威克派的解释而已。(采声。)”
记录到此停止了,而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场争执既然已经达到这种极其令人满意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地步,当然也是到此为止的。接下来读者就要看到的下一章,其中所录的事实虽然不是从正式的记录材料摘引的,却是从来往的书信和其他权威的手稿里小心搜集起来的,这些材料十分真实可靠,所以把文章整理成为连贯篇章的形式。
第一天的行程,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这个世界的守时仆役——太阳,从空腾起,照亮了一八二七年五月三十日的早晨,这时候塞缪尔·匹克威克先生像另一个太阳似的从他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推开卧室的窗户,俯瞰外面的世界。他的脚下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眼界所及之处也是高斯维尔街;而对面呢,也就是高斯维尔街的对街。“这,”匹克威克先生想,“这就是那些哲学家的狭小的眼界,他们满足于思考放在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不看藏在视野之外的真理。我呢,本来也会满足于永远凝视着高斯维尔街的,甚至都不想努力一下深入那些环绕在四周的乡村。”匹克威克先生在这一通美妙的感想之后,开始把自己的身子塞进衣服,又把一些衣服塞进旅行皮箱。伟人们对服装从不拘泥;刮脸、打扮、喝咖啡,很快就完成了;过了一个钟头,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着皮箱,大衣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口袋里放着准备记下任何值得一记的笔记簿,走到了圣玛丁广场上的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说。
“阁下,你来啦”一个模样很特别的人叫他,这人穿着麻上衣和麻裙,颈子上挂着一个有号码的铜牌子,像是什么被编了目录收藏着的珍奇物品。这是一个车夫。“你来啦,先生。哪,就是第一辆车子!”这第一辆车子从他抽过第一袋烟的酒店里叫来后,匹克威克先生提着皮箱进了车箱。
“到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只是一先令的生意,汤密,”——马车开动的时候,车夫不高兴地叫着说,告诉其它车夫朋友。
“这马有几岁口了,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问,用预备付车钱的一先令银币在鼻子上擦着。
“四十二岁,”车夫回答,斜着眼看看他。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伸手去摸笔记簿。车夫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盯着那人的脸看看,但是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不像说假话,所以他把那句话记上了簿子。
“你这马每次要在外面拉多久才回去休息?”匹克威克问,以探求更多的材料。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
“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吃了一惊——笔记簿又拿出来了。
“它回家就住在喷吞维尔,”车夫冷冷地说,“但是我们很少把它牵回家,因为它很衰弱。”
“因为它衰弱,”大惑不解的匹克威克重复他的话说。
“把它从车仁里卸出来的时候,它总是要跌倒在地下,”车夫继续说,“当套在车子上的时候,因为我们把它扣得牢牢的,拉得紧紧的,它就不大跌得下去了。而且只要一动,我们那两只大轮子就会把它往前推,它就不得不跑了。”
匹克威克先生把这话的每一个字都记进了笔记簿,打算把它汇报给社里,作为一个卓绝的实例,证明马在困难的境遇之下生命力的顽强。记录刚刚完成,他们就已经到了金十字。车夫跳了下来,匹克威克先生钻了出来。已经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伟大领袖来临的特普曼阁下、史拿格拉斯阁下和文克尔阁下拥上来欢迎他。
“车钱拿去吧,”匹克威克先生把那枚先令递给车夫。
但令这位饱学之士惊讶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家伙竟把钱丢在人行道上,并且用隐喻的字句说要和他(匹克威克先生)格斗,谁赢了钱就归谁。
“你疯了,”史拿格拉斯阁下说。
“要不就是喝醉了,”文克尔阁下说。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特普曼阁下说。
“来吧,”马车夫挥拳顿脚的,像一架钟的机器。“来吧,——你们四个一起上吧。”
“有好戏看了!”半打的街车车夫喊。“动手呀,山姆,”——他们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
“什么事呀,山姆?”一位穿了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
“什么事?”车夫回答说。“他要我的号头干什么?”
“我没有要你的号头,”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那你记下来干么?”车夫问。
“我没有记呀,”匹克威克愤愤地说。
“谁信得过呢,”马车夫对看热闹的群众申诉着,——“谁能信得过呢?他明明是个告密的,坐上人家的车子,不但记了号头,份外还把说的话一句一句都记下来,”(匹克威克先生脸上闪出毫光——那是笔记簿的原故呵。)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外一个马车夫问。
“他记了,”第一个车夫回答,——“而且就在故意激得我要打他的时候,他就找了这三个人来做见证。我要让他尝点厉害,哪怕坐上六个月。来吧,”车夫用一种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私有财产的样子把帽子向地上一摔,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上打掉了匹克威克的眼镜,另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胸口,第三拳打在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上,第四拳来了一个变化,打在特普曼先生的腰里,从人行道打到马路,又从马路打回人行道上,最后就把文克尔先生身上所有的暂存的一点胆量打得烟消火灭;而全部的经过只是几秒种的工夫。
“警官在哪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把他们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一个卖热馅饼的人建议说。
“你们要受到惩罚的,”匹克威克先生喘咻咻地说。
“都是些告密的,”群众喊。
“来吧,”那车夫叫,他还在不停地磨拳擦掌。
此时此刻,群众是消极的旁观者,但是匹克威克派是些告密人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之后,他们开始非常活跃地讨论把那热心的卖饼人的建议付之实行是否妥当了:要不是一个新到的人居中调停,使这场骚扰出乎意外地结束的话,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侵犯人权的事来。
“什么事?”一个高高瘦瘦的、穿一件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他从停车场那里突然走了出来。
“一些告密的!”群众又喊。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说,那种声调在任何平心静气的人听来都是具有说服力的。
“到底是不是——到底?”青年人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毫无顾忌地用手肘推开那些挤在那里的人进来。
那位学者匆匆用几句话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跟我来,”穿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用力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后面,一路不停地讲下去。“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走你的道儿——可尊敬的阁下——我很熟识——别胡说啦——这儿走,阁下——你的朋友们哪?——完全是误会,我知道,——不用介意——意外是不兔的——秩序最好的家庭——不用丧气——倒运呗——拉起他来——劝他想透彻些——够味儿的——该死的流氓们。”这位青年人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而且很流利地讲着这种断断续续的不成句法的话,领着路一直走到旅客候车室,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拥护者紧跟在他背后。
“喂,堂馆!”陌生人一面狠狠地打铃,一面叫唤,“每人一杯——羼水白兰地,要烫,要浓,要甜,要满,——阁下,你伤了眼吧?堂倌,拿生牛排给这位阁下医眼——生牛排医皮肉伤再好不过啦;冰冷的路灯杆儿挺好使,可是不方便——成半个钟头地站在大街上,眼贴着路灯杆儿,这怪别扭的——嘛——妙啊——哈!哈!”紧接着这些之后,他连喘一口气也不要,就一口吞下了整整半杯热气腾腾的羼水白兰地,之后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靠着,那种轻松惬意的样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三位伙伴忙着向新相识表示谢意的时候,乘机观察了一下他的服装和外貌。
他近于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身体瘦削腿长,使他显得高了。那件绿色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时候是一件讲究的礼服,但是当时显然是比这位青年人矮小得多的人穿的,因为那两只污黑的。褪了色的袖子,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他把这件上衣从下一直扣到下巴,扣得结结实实,绷得紧紧的,大有裂开背缝的危险;他的颈子里看不见衬衫领子,只围着一条旧的阔领带。他的狭小的黑色裤子上,到处露出发光的补钉,说明了它的时间之长;裤管紧紧扎在一双补钉的鞋子上,好像要想掩饰那肮脏的白袜子,然而袜子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见。长长的黑头发蓬乱地露出在高统的旧呢帽下面的两边;在手套统子和上衣袖口之间,可以看到他的光光的手腕。他的脸孔瘦削而樵怀;但是整个的人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神气——洋洋得意的厚颜无耻和充分的泰然自若。
这就是匹克威克透过眼镜(他很幸运地重获了他的眼镜)所注视着的人,就在他的朋友们说尽了感激的话之后,他自己接上去用文雅的辞句对他刚才的援助致以最热情的谢意。
“没关系,”陌生人很唐突地打断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够啦——不用再说啦;那车夫好样儿的——拳头打得挺好;可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活该——揍他的脑袋瓜子——不含糊——只要出口气的工夫儿,——还有那卖饼的,——不吹牛。”
洛彻斯特驿车的车夫进来打断了这番有条有理的演说,“海”军司令号”马上要开了。
“海军司令号!”年青人说,连忙起身。“是我的车——已经订了座——外边儿的——让你们请客罗——要换个五块头的——坏银子一假的——没有用——不行——嗳?”他极其狡猾地摇摇头。
碰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决定的第一个歇脚地点也是洛彻斯特;他们对这位新相识说明了他们也是要到相同的城市去之后,大家就同意了去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可以坐到一起。
“上呀,年青人说,帮助匹克威克先生登上车顶,但是拉得鲁莽,以致大大地损害了这位绅士的庄严的举止。”
“有行车吗,阁下?”车夫问。
“谁——我?就这棕色纸包儿,就这个,别的行李要走水路——大箱子,钉了钉子——大得像屋子——重,重,重得要死,”年青人回答,一面把棕色纸包尽量向口袋里塞,这就显出一些可疑的迹象,好像里面只有一件衬衫和一条手绢。
“脑袋,脑袋,当心脑袋瓜子,”马车开出低低的拱门——在那个时代停车场的入口处是这样的——,多话的年青人喊。“可怕的地方——危险的地方——有一天——五个小孩儿——母亲——高个女人,吃着夹肉面包——忘了拱门——克嚓——好家伙——小孩儿们回头一看——妈的脑袋没有啦——夹肉面包还在她手里——可没有嘴巴好塞啦——一个家庭主妇的脑袋没有啦——吓死人,吓死人。在看白厦吗,阁下,——好地方儿——小窗户儿——那儿有另外的人的脑袋搬家呐,对吗,阁下?——他也是没有多留点儿神啊——嗳,阁下,嗳?”
“我正在沉思,”匹克威克说,“在想着人事的变幻无常。”
“唉!可不是——头一天打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打窗户里出来。是哲学家吗,阁下?”
“人性的观察者,阁下,”匹克威克说。
“啊!我也是。人们在没有什么可做而且更没有什么可得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这样儿的。诗人吧?”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有强烈的诗人气质,”匹克威克说。
“我也有呐,”年青人说。“史诗——万行——七月革命——当场做出来的——白天是马斯,夜里是阿波罗,——野战炮砰砰,七弦琴锵锵。”
“你亲身参与过那种壮烈的场面吗?”史拿格拉斯问。
“亲身!当然是罗;拿着枪开火——心里一个灵感也在冒火——赶忙跑上酒馆——写下了灵感——再回来开火——嘶,砰——又是一个灵感——又到酒馆里——笔呀墨水呀——再回来——杀呀砍呀——高贵的时代,阁下。游猎家吧,阁下?”突然地掉转话头对文克尔说。
“不敢当,阁下,”那位绅士回答。
“好啊,阁下——好啊——狗呢,阁下?”
“暂时还没有“文克尔说。”
“啊!你应该养狗呀——好言牲啊——机警的动物——我从前有只狗——细毛猎狗——惊人的本能——有天去打猎——进围场的时候——打了唿哨——狗站住不动——又打呶哨——庞托——没用:木头似的——喊它——庞托,庞托——动也不动——钉在地上似的——眼睛直盯着一块牌子——我一抬头,看见一块告示牌上写着——‘猎场看守人奉命,凡进入本围场之狗,一概打死’——去不得嘛——聪明的狗啊——可贵的狗啊——非常之了不起阿。”
“真是独一无二的事情,”匹克威克说。“允许我记下来吗?”
“当然罗,阁下,当然——这条畜生的趣事还有百十来件哪。——漂亮的姑娘呵,阁下,”(这是对屈来西·特普曼说的,他对马路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丢了各种各样的非匹克威克派的眼风。)
“非常漂亮!”特普曼说。
“英格兰姑娘没有西班牙女郎漂亮——高贵的——黑玉似的头发——黑眼珠——婀娜的身材——甜蜜的——漂亮。”
“你到过西班牙吗,阁下?”特普曼说。
“在那儿住过——几百年。”
“许多趣事吧,阁下?”特普曼问。
“趣事!几千。伯拉乐·菲兹及格阁下——大公爵——独生女儿——克里斯丁娜小姐——绝色佳人——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疑忌的父亲——品德高尚的女儿——英俊潇洒的英国男子——克里斯丁娜小姐绝望啦——吃了氢氰酸——我皮箱里有洗胃器——动手术急救——老伯拉乐高兴得要命——终同意我们结合——握手讲和,泪如泉涌——浪漫的故事啊——非常之浪漫。
“这位女士现在在英国吗,阁下?”特普曼问,关于她的动人之处的描写已经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死啦,阁下——死啦,”年青人说,接着掏出一小块碎布——一条旧的白麻纱手绢擦擦右眼。“没有能够恢复——伤了元气——终于不行了。”
“她的父亲呢?”富有诗意的史拿格拉斯问。
“又悔恨又悲苦,”年青人回答。“突然失了踪——闹得满城风雨——到处寻找——白费——广场上的喷泉碰巧忽然不喷啦——一晃几礼拜就过去啦——还是堵着——雇了工人去通——抽掉了水——发现了丈人,头塞在大水管里,右脚靴子里藏了一份自白书——把他拉了出来,喷泉也就又喷起来,跟往常一个样儿啦。
“允许我把这小小的罗曼史记下来吗,阁下?”大为感动的史拿格拉斯说。
“当然罗,阁下,当然——只要你高兴听,还有五十个哪——我的生活很奇特——相当奇妙的历程——不是不平凡,只是少有。”
这位陌生人用这种口气一直这么谈着,当马车停下来换马的时候就偶尔弄一杯啤酒作为插曲;马车开到洛彻斯特桥的时候,匹克威克和史拿格拉斯两位的笔记簿都写满了他奇遇的精萃了。
“壮丽堂皇的废墟哟!”他们远远看见洛彻斯特的出色古堡的时候,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他所特有的满腔诗意的热情说。
“对于一个考古家,这是多好的研究材料啊,”这是匹克威克把望远镜罩上眼睛上之后所说的话。
“啊!好地方,”年青人说,“辉煌的大建筑群——皱巴巴老人脸的墙壁——像要倒下来的拱顶——黑漆漆的墙角落——破旧的楼梯——还有古老的大教堂——泥土气息——香客的脚步磨损了古老的台阶——萨克逊式的小门——忏悔室就像戏院子的售票房——那些僧侣就是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和各种各样的老家伙们,生着一副大红脸儿,起伏不平的鼻子,每天出现——还有软皮短上衣——火枪——沙可法古的石棺——好地方——古老的传说——奇异的故事:真棒;”陌生人继续自言自语,直到马车开进大街,停在牡牛饭店门口。
“你在这里歇吗,阁下?”那生聂尔·文克尔问。
“这儿吗——我不——可你们倒是在这儿好——好房间——精致的床铺。赖依特饭店之外的第二家,贵——非常贵——叫一叫侍者就要你五先令——如果你在朋友家吃,不在咖啡间吃,就要你更多的钱——好家伙——非常好。”
文克尔、匹克威克、史拿格拉斯和特普曼耳语叽咕了几句,并且大家互相点点头。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对年青人说话了。
“今天早上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为了聊表谢意,我们想请你来吃饭,能够赏脸吗?”
“荣幸得很罗——我不敢点菜,可是烤鸡和香菌哪——好东西嘛!什么时候呢?”
“让我看一看,”匹克威克先生看看表。“现在快三点了。五点钟怎么样?”
“正好,我也是这个意思,”陌生人回答,“准五点——回头见——保重吧;”陌生人把高统帽子从头上举起一两寸,又随随便便地戴回头上,歪在一边,然后匆匆地走出院子,走上大街,棕色纸包一半塞在口袋里一半露在外面。
“显而易见他是到过许多国家的旅行家,并且是对于周围的人和事有细致的观察的人,”匹克威克说。
“我很想拜读他的诗,”史拿格拉斯说。
“我要是见过那条狗多好,”文克尔说。
特普曼没有说话;但是他想到克里斯丁娜小姐、洗胃器和喷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光。
订了一间单用的套房,看了卧室,叫了菜,大家走出去观光这个城市和邻近的地方。
我们把匹克威克所写的关于史特劳德、洛彻斯特、查特姆和布隆顿这四个市镇的记载仔细阅读之后,觉得他对它们的描写跟别人的印象描写没什么重大异处。他的概括的描写是很容易摘录出来的。
“这些市镇的主要产物,”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是兵士,水手,犹太人,白垩,侏儒,官吏和造船厂的人。在热闹街道上出卖的商品,主要是船舶用具、甜面包干、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显得生气勃勃,主要是由于军人们的饮酒作乐所营造出来的。看见这些英勇的男子由于过多的火气和火酒两者的作用而在街上蹒跚而行时,那对于一个宅心仁厚的人真是愉快;而且,跟着他们走,和他们打趣,是孩子们便宜而天真的娱乐,我们回想到这一点,尤其觉得愉快的。无论什么(匹克威克又说)都扫不了他们的兴。就在我到这里的前一天,他们中间有一个曾经在一个酒店里受了极其粗暴的侮辱。酒吧间侍女坚决地拒绝再给他添酒;因此,他拔出了刺刀(不过是开玩笑地)刺伤了那侍女的肩头。然而第二天早晨这位好汉又到酒店里去,并且是最先到的,这表示他是欣然地不以为意的,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在这些城镇里(匹克威克继续说)烟草的消耗一定很大;弥漫在街上的气味,对于特别喜欢吸烟的人一定是非常喜欢这种环境。一个肤浅的观察家也许要反对这些镇市的大气污染——那是它们的主要特征;但是在那些把这看作商业繁荣的象征的人看来,这正是令人满意的。”
五点准,年青人来了,随后饭也很快地来了。他已丢开了棕色纸包,但是没有换服装;并且更加——假使还有这可能的话——谈笑风生了。
“那是什么?”侍者揭开一道菜的时候他问。
“箬鳎鱼,阁下。”
“箬鳎鱼——啊!——好鱼——都是伦敦来的呐——公共马车公司的东家们举行政治宴会——整马车地运载——几十篓子——这些人真机灵。喝一杯吗,阁下?”
“奉陪,”匹克威克说——于是年青人先是和他干一杯,然后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然后和特普曼先生,然后和文克尔先生,然后和大家,喝得几乎和他讲得一样快。
“楼梯上出什么事啦,侍者,”年青人说。“一些人影儿上去——木匠们下来——灯笼、玻璃杯、竖琴。在干些什么?”
“跳舞会,阁下,”侍者说。
“集会性质——哦?”
“不是,阁下,不是集会,是慈善性质的跳舞会。”
“这个城市有许多漂亮女人你知道吗,阁下?”特普曼津津有味地问。
“漂亮哪——妙哪。肯特州,肯特人人知道——苹果、樱桃、忽布果子和娘儿们。喝一杯吗,阁下?”
“很愿意奉陪,”特普曼回答说。年青人斟了酒,干了杯。
“我倒是想去,”特普曼先生重新提起跳舞会,说,“非常想。”
“门票在酒吧间卖,阁下,”侍者插嘴说,“一张票二十一先令。”
特普曼先生又表示了一次渴望参加的欲望;但是从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暧昧的眼光或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心不在焉的凝视里都没有得到反响;于是他就不得不专心地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对付红葡萄酒和刚刚拿到桌上的尾食点心水果。侍者退出了,留下食客们去享受饭后的舒服的时间。
“劳驾,阁下,”年青人说,“别让瓶子闹着——传递——太阳的路线轮流——通过钮孔倒进嘴巴——别剩酒,”他干了两分钟之前斟酒的杯子;又斟上一杯,带着一副惯于此道的人的神气。
酒喝完了,又添了酒。客人讲着,匹克威克派们听着。特普曼越来越渴慕跳舞会。匹克威克脸上闪耀着博爱众生的表情;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人事不省。
“他们在楼上跳起来了,”年青人说——“你听乐队——四弦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现在跳开了。”传下楼来的各种音响宣布了第一场四组舞的开始。
“我多想去阿,”特普曼又说。
“我也想,”年青人说,——“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赴会的衣服——别扭,是吗?”
兼爱正是匹克威克派理论的主要特色之一,而且特普曼对此高贵的信条的热忱是谁也比不上的。关于这位优秀人物指引施舍的对象到别的社友们家里去讨旧衣服和救济金的事,通讯部的记录上所载的次数简直惊人。
“我倒是想借给你一套出客的衣服,”屈来西·特普曼说,“但是你瘦了一点,而我——”
“胖了一点——长大了的拜克斯——摘了叶子——爬下了酒桶,穿了粗绒布,嗳?——不是蒸馏了两次,倒是搅拌得起了两倍的泡沫——哈!哈!——递酒来。”
究竟特普曼是因为年青人叫他递酒的时候那种专断的声调使他有点愤慨呢;还是因为把匹克威克社的一位重要的社员可耻地比做跌下宝座的拜克斯,使他感到受了侮辱呢,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递了酒,干咳了两声,带着严肃的紧张对客人盯了几秒钟;然而这位年青人显得十分泰然,而且在他的探索的眼光之下十分镇静,所以他逐渐也平了气,又提起跳舞会来。
“我倒想到,阁下,”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太大了,我的朋友文克尔的衣服也许能适合你。”
年青人用他的眼睛扫量了一下文克尔的身材,这双眼睛里就闪出了满意的亮光,“巧极啦!”
特普曼四面看看。对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起了催眠作用的酒,也已经偷偷地蒙蔽了匹克威克的知觉。这位绅士已经逐步地经历了作为饱餐及其后产生的昏睡状态的种种先行阶段。他已经发生过那种正常的变化——从欢乐之颠跌落到不幸的深渊,又从不幸的深渊上升到欢乐之颠。像街上的一盏煤气灯似的,管子里冒着气,暂时发出一阵不自然的光辉:然后暗了下去,几乎看不见了:隔了一会,又发出光来照耀一下,随后带着一种犹疑的、逡巡的微光闪烁着,终于完全熄掉:他的头低垂在胸口;于是,可以听到这位伟人的存在的仅有的特征就是一种不断的鼾声,其中还时而带一声局部的哽咽。
参加舞会和一见肯特州的美人,对于特普曼是非常有诱惑力的。带那位客人一道去,对于他也有同样大的引诱力。他完全不熟悉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居民;而那位陌生人却似乎对这两者都兼得,就像他是从小生长在这里似的。文克尔已经睡着了,而特普曼根据过去类似的经验,充分知道他一醒过来就会很自然的昏头昏脑的爬上床去的。他正在犹疑不决。“你自个儿斟上,再把酒递过来吧,”正在努力奋斗的年青人道。
特普曼照他的话做了,这追加的最后一杯兴奋剂使他决定了。
“文克尔的卧室在我的里间,”特普曼说:“假使我现在喊醒并对他说明我的意思,他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我知道他有一套礼服,放在一只毡呢旅行包里;假使你穿了去赴舞会,回来就脱下来,我就可以放回原处,根本用不着麻烦他了。”
“妙,”年青人说,“妙极了——只怪碰着这么个别扭事儿——十四件上装都在那些捆扎好的箱子里,却不得不穿别人的衣服——非常好的主意,那是——非常好。”
“买票吧我们,”特普曼说。
“不用为了这点事而兑开大钞,”年青人说,“猜字幕来决定谁请客吧——我说,你旋——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币落了下来,“龙”(女人是对“龙”的恭维说法)朝上。
特普曼按铃召来了侍者,买了票,并吩咐点上了卧室的蜡烛。一刻钟之内,年青人已经用那生聂尔·文克尔的一套礼服打扮齐全了。
“是一件崭新的上衣,”特普曼说,这时年青人正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第一件钉着我们社徽的钮子的衣服,”——并叫年青人注意那镀金的大钮子,在中央有一个匹克威克先生的半身像,两边各有“P.C.”两个字。
“P.C.”年青人说——“古怪的装饰——老家伙的头像,还有P.C.——P.C.是什么意思一‘特别的上衣’吗,嗳?”特普曼先生带着勃然的愤慨和很大的自傲,解释了这徽章的奥妙意义。
“腰身短了点,是吗?”陌生人说,在镜子前团团地转着,为了从镜子里看一看腰带上的钮子——它们是在他的后背的半中间。“就像邮差穿的号衣咧——邮差那种上装真滑稽——包工承办的——不量尺寸——神秘的天意——所有的矮瘦个子都穿阔大号衣——所有高大个子都穿短小的号衣。”特普曼的新同伴一面这样高谈阔论着,一面整理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文克尔的衣服;于是由特普曼陪着,走上楼梯去舞厅。
“贵姓呀,阁下?”门口的侍应说。特普曼先生正要跨上前去通报自己的姓名,年青人阻止了他。
“不要报什么姓名,”——然后他向特普曼先生耳语说,“姓名要不得——不出名阿——原本是很好的姓名,不过却不是鼎鼎大名的——对于一个小圈子是顶呱呱的名字,可是在公共场合里出不了风头——匿名反倒好——伦敦来的老爷们——显贵的外宾——等类。”仆役推开了门;特普曼和年青人走进了舞厅。
这是一间很长的房间,放着大红套子的长椅,挂在壁上的枝形灯架蜡烛在玻璃上闪烁,乐师们另外集中在一处比舞池高出来的凹洞里,舞池里有两三组跳舞的人正在有规律地跳着四组舞。邻近的牌室里有两桌牌局,是两对老太太和两对胖绅士,在打“惠斯特”。
舞曲的最后一节奏完了,跳舞的人们在房间里散步,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看着在场的人。
“漂亮的女人们啊,”特普曼说。
“慢着,”陌生人说,“等一下才有味儿哪——贵人们还没有来——奇怪逻辑的地方儿嘛——‘造船厂的人’中间,身份高的不认得身份低的——身份低些的又不认得社会上的中等阶级——中等阶级不认得生意人——部长不认得任何人。”
“那个淡色头发、粉红眼睛、穿着奇异装束的小孩子是谁?”特普曼问。
“嘘,你真是——什么粉红眼睛——奇异装束——小孩子——乱说一通——九十七联队的旗手——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呗——名门大族——史耐普家族——非常牛——”
“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克勒伯夫人,克勒伯小姐们到!”守在门口的侍应用高亢的声音喊。整个房间起了一阵大骚动,因为进来了一位穿了钉着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的高大绅士,一位穿蓝缎子的大块头太太,和两位也是同样块头的小姐,穿的也是同种颜色的时髦服饰。
“部长——造船厂的首长——大人物——大的不得了的人物,”慈善委员会把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和他的家庭招待到房间的最里面的上席去的时候,年青人凑近特普曼的耳朵低低地说。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和其他的显贵随即拥上去对克勒怕小姐们表致敬意;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则挺立在那里,从他的黑色领带上面威严地看着众人。
“史密西阁下,史密西太太,和史密西小姐们,”这是其次的通报。
“史密西阁下是什么人?”特普曼问。
“造船厂的什么官儿,”年青人回答。史密西恭恭敬敬地对托马斯·克勒伯爵士鞠了躬;托马斯爵士故作谦逊地受了礼。克勒伯夫人通过眼镜对史密西太太和小姐打量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呢,就反过来对某某太太盯一眼,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在造船厂做事的,史密西太太觉得用不着奉承他们。
“布尔德尔陆军上校,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布尔德尔小姐,”——这些是其次的来宾。
“驻屯军的首长,”年青人回答特普曼先生的探问的眼光。
布尔德尔小姐受到克勒伯小姐们的热烈欢迎;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和克勒伯夫人之间的寒暄是极其热情的;布尔德尔上校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相互地递了鼻烟壶,他们的样子很像一对亚历山大·赛尔科克——“他们眼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的君王。”
当本地的贵人们——姓布尔德尔的,姓克勒伯的,姓史耐普的——在房间的上席那一头这样维护着他们的尊严的时候,其他阶级的人就在房间的另一头有样学样。九十七联队的一些较不显贵的军官对造船厂的一些较不重要的官吏们的家属献着殷勤。律师们的妻子和酒商的妻子成了另一阶层的弄潮儿(糟坊主人的妻子拜访布尔德尔家族去了);还有汤林孙太太,开邮政局的,似乎根据双方的同意做了生意人阶层的领导者。
当时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最活跃的人物,是一个小胖子,头上的黑头发直竖着,中间一片广大的平原——这是秃顶的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军医。这位医生跟每个人都谈得来,一道吸鼻烟,跟每个人都交谈,他笑乐、跳舞、打趣、打惠斯特,无所不会,也无处不到。这些事情已经可以够他忙的了,可是这位小小的医生却还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对一位小小的老寡妇大献殷勤执着而热烈。这位寡妇的华丽的衣服和许许多多的饰物,说明了她有着令人极其可羡的补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