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小时候就常挨母亲的打:“母亲打我的时候,从来不哑打。一面打,一面一定骂:‘砍头的!’‘杀脑壳的!’‘充军的!’‘短阳寿的!’母亲虽不能说是大家闺秀,却也不出身于什么低微的人家,不知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的骂人的话。现在我在编一个报屁股,接到的文章,常有骂人的。……拿笔写文章的人,想不到竟如此专制,蛮横。然而也未足怪,也许他们也有一个像我的母亲一样的母亲,他们实在比我还要像我的母亲的儿子。其次,母亲打我的时候,从来不许我的脚手动一下。她有一句术语,叫做:‘动哪里打哪里。’儿子也很难喂得像绵羊,动一下,跳一下,一面固然是心里受了许多冤屈,无可申诉;一面也只是一种简单的生理的反应,但这却多费了母亲的许多力,也使父母的遗体多吃了许多苦。”
长大后,聂绀弩对幼年的挨打耿耿于怀:“母亲在我做了官的时候还称功说:‘不打不成人,打了成官人,要不是我从前打你,你怎会有今天?’为了证明她的话之不正确,我有时真想自暴自弃一点才好。”
幼年的挨打经历,使聂绀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偏见:“无论为了什么,打孩子,总是不应该的,而错误总是在大人一边。”由此他对天下母亲们说了一句肺腑之言:“怎样做母亲呢?让别人去讲大道理吧,我却只有两个字:不打。”
陈之藩小时候也常挨打。暑假一到,父亲总让他背唐诗。背不出来,父亲就怒目而视,甚至拳脚交加。
一天晚上,全家在院子里乘凉,祖母讲了一个东北人熊的故事。
祖母说,东北的人熊,是常常站着走路的。头发盖着眼睛,像个没有理发的脏人。祖母说,熊最爱吃蜜,而野蜂的蜜,多是藏在树窟窿里。熊白天总是到森林里寻找大树窟窿,它们一尝之下,是甜的,便断定是蜜,却舍得不吃。然后它们回“家”把自己的小熊一个一个的运了来,让小熊吃,小熊吃饱了蜜,大熊也好像吃饱了似的,然后再把一堆小熊运回家去。
小熊吃蜜时,大熊四出张望,保卫着小熊。
东北的农夫想出了一个主意:把藏在大树窟窿里的蜜挖走,换上大粪。大熊再带着小熊来时,小熊尝到粪,即不吃。大熊就打小熊,强迫它吃;小熊还是不吃,大熊就急起来,把小熊拍死、扯烂。等到大熊把小熊一个个的扯烂以后,它自己一尝,原来并不是蜜。于是大熊重新坐下来,把自己扯烂了的孩子尸骨往一处堆砌,它或者以为重新砌到一起,小熊还会活的。这时候,你会听到大熊的哭声。这个故事拯救了陈之藩的童年:“父亲听完了这个熊的故事并没有说什么。但以后,我再没有因背不出唐诗而挨打。”
塞来的《儿童时期之研究》指出一个虽比比皆是却为人忽略的现象:成人常常不理解孩童的心理:
“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小形的成人,期望他少年老成,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什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现在才知道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自己内外两面的生活。”
周作人说:“这是我们从儿童学所得来的一点常识,假如要说救救孩子,大概都应以此为出发点的。”
正因为不理解儿童心理,成人对儿童的训诫往往收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
“尝见教师,以儿童争斗,痛加训责,令其反省,自知悔悟,儿童因恐叱责,勉从师训,谢过而罢。但此仅在表面,实则心方自谓:先生见责,乃由憎我,不公孰甚?且其为此,当由偏听敌手之告诉,今当乘隙复痛惩之,以报此恨。因此唆使同伴,或自出面,益与敌手为难。然则昔逢教师谴责,所流之泪,非悔悟之泪,乃恐惧与怨恨之泪;而教师之训诫非徒无功,且益激之使进于恶而已。其故盖由教师对于儿童争斗,不调查其原因结果,不体会其心理道德,妄以成人之理性为标准促其反省,有以致之也。”
那么,成人理解儿童为何那么难呢?周作人在《感慨》一文中给出了答案:
“对于儿童的理解,却很难了,因为理解是极难的难事,我们以前轻易的说理解,其实自己未曾能够理解过一个人。人类学生理心理各方面的儿童研究的书,世界上也已出了不少,研究的对象的儿童又随处都是,而且——各人都亲自经过了儿童时期,照理论上讲来,应该不难理解了。实际上却不如此,想起来真是奇怪,几乎近于神秘。难道理解竟是不可能的么?我突然的想到中国常见的一种木牌,上面刻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五者地位不同,其为权威则一,家庭与学校的教育也是专制政治的缩影;专制与理解,怎能并立呢!”
如果我们耐心倾听孩童的心声,细心体察孩童的心理,悉心保护孩童的天性,并在此基础上,学会理解孩童,那么接下来的“望子成龙”就并非难事了:
“大抵教育儿童本来不是什么难事,只如种植一样,先明白了植物共通的性质,随后又依了各种特别的性质,加以培养,自然能够长发起来。”
王筠《教童子法》云:“学生是人,不是猪狗。读书而不讲,是念藏经也,嚼木札也,钝者或俯首受驱使,敏者必不甘心。人皆寻乐,谁肯寻苦?读书虽不如嬉戏乐,然书中得有乐趣,亦相从矣。”
王侃《江州笔谈》云:“教小儿,不欲通晓其言而唯责以背诵,虽能上口,其究何用。况开悟自能记忆,一言一事多年不忘,传语于人莫不了了,是岂再三诵习而后能者耶。”
很多学生,读私塾读不下去,就是因为塾师总是摇头晃脑地诵书而从不给学生讲书。一些少年英才,就这么给活生生糟蹋了。
当年,胡适在家乡读私塾时,很多同学都无法忍受枯燥的背书而纷纷逃学。胡适没有逃学,因为塾师给他开小灶,为他讲书。这要归功于胡适的母亲。这位年轻的母亲,给塾师高额的“束脩”,要求老师一定给胡适讲书。胡适因此过早地从书中获得乐趣。对同伴的逃学,他就大惑不解了。
人到中年后,他才醒悟:当年老师的“讲书”,对他弥足珍贵。此事,胡适在“自述”中有详细的说明: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家乡的蒙馆学金太轻,每个学生每年只送两块银元。先生对于这一类学生,自然不肯耐心教书,每天只教他们念死书,背死书,从来不肯为他们‘讲书’。小学生初念有韵的书,也还不十分叫苦。后来念《幼学琼林》,《四书》一类的散文,他们自然毫不觉得有趣味,因为全不懂得书中说的是什么。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学生常常赖学;……。他们都属于这每年两元钱的阶级。因为逃学,先生生了气,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们越要逃学。 我一个人不属于这‘两元’的阶级。我母亲渴望我读书,故学金特别优厚,第一年就送六块钱,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这样的学金,在家乡要算‘打破纪录’的了。我母亲大概是受了我父亲的叮嘱,她嘱托四叔和禹臣先生为我‘讲书’:每读一字,须讲一字的意思;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认得了近千个‘方字’,每个字都经过父母的讲解,故进学堂之后,不觉得很苦。念的几本书虽然有许多是乡里先生讲不明白的,但每天总遇着几句可懂的话。我最喜欢朱子《小学》里的记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较最有趣味。 同学之中有念《幼学琼林》的,我常常帮他们的忙,教他们不认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这些书看;他们念大字,我却最爱看《幼学琼林》的小注,因为注文中有许多神话和故事,比《四书》、《五经》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胡适明白,母亲增加学金给他带来的大恩惠。那天,一个同学的母亲来请塾师代写家信给她的丈夫;信写成了,塾师交她的儿子带回家去。一会儿,塾师出门去了,这位同学把家信抽出来偷看。他忽然过来问胡适:“这信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这位同学只比胡适小一岁,也念过《四书》,却不懂‘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这时候,胡适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受特别待遇的人,因为别人每年出两块线,胡适母亲却送十块线。
提起幼年读私塾的经历,胡适大为感慨:“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用处。 ”
1943年,周作人写了篇《记杜逢辰君的事》。
杜逢辰是周作人的一个学生,因贫病交加,想自杀,后经周作人劝说,“杜君就改变了态度,肯吃药喝粥了”,那么,周作人是怎么劝这个学生的呢?周作人的话大意如下:“你个人痛苦,欲求脱离,这是可以谅解的,但是现在你身子不是个人的了,假如父母妻子他们不愿你离去,你还须体谅他们的意思,虽然这于你个人是一个痛苦,暂为他们而留住。”周作人这几句话“本极寻常”,却“不意打动杜君自己的不忍之心,乃转过念来,愿以个人的苦痛去抵消家属的悲哀”,于是,周作人对杜逢辰大加赞赏:“我想起几句成语,日常的悲剧,平凡的伟大,杜君的事正当得起这名称。”
在文中,周作人说:“我平常最怕说不负责的话,假如自己估量不能做的事,即使听去十分漂亮,也不敢轻易主张叫人家去做。这回因受托劝解,搜索枯肠凑上这一节去,却意外的发生效力,得到严重的结果,对于杜君我感觉负着一种责任。但是考索思虑,过了十年之后,我却得到了慰解,因为觉得我不曾欺骗杜君,因为我劝他那么做,在他的场合固是难能可贵,在别人也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过了中年,人生苦甜大略尝过,这以后如不是老成转为少年,重复想纳妾再做人家,他的生活大概渐倾于为人的,为儿孙作马牛的是最下的一等,事实上却不能不认他也是这一部类,其上者则为学问为艺文为政治,他们随时能把生命放得下,本来也乐得安息,但是一直忍受着孜孜矻矻的做下去,牺牲一己以利他人,这该当称为圣贤事业了。杜君以青年而能有此精神,很可令人佩服,而我则因有劝说的关系,很感到一种鞭策,太史公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周作人劝学生的那几句话,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因为周作人也有“为儿孙作马牛”的想法,他的“落水”也有为家人着想的原因。
北京沦陷后,胡适曾写信劝胡适南下,周作人以家累重为由婉拒了胡适的好意,在给香港友人鲍耀明的信里,他谈到了这件事:
“适之的诗(稿已不存)系劝我南行,其意甚可感,但我因家庭关系实在无意摆脱,「有母亲,鲁迅的故妻,兄弟的故妻及三个小孩均在京,我自己一家大小四人,我女儿和她的两个小孩,以上均住在我处」,故只能苦住下去。”
当然,家累重不是当汉奸的理由;但周作人所说也是实情。周作人上面这番话确有些“英雄气短”,但他的“儿女情长”也有其可贵之处。
周作人在香港友人鲍耀明信中,多次为家人的事请对方帮忙。
1961年9月1日,周作人在给鲍耀明信里,请对方为儿子周丰一购买淡巴菰及香烟嘴一个。还向鲍耀明介绍了儿子:“小儿丰一北大卒业,现在北京图书馆任事,今年也已有五十岁了。”
尽管周作人知道吸烟有害,但仍在友人面前为儿子开脱:“烟草外别无他好”“唯童痴喜食淡巴菰”。
年近八旬的老人,为了五十岁“小儿”的烟草嗜好,不惜向远方友人开口求助,足见其对“小儿”的怜爱。
1962年3月3日,周作人“因循最小的孙儿(今年满四岁)之请”,请鲍耀明“费神赐寄克宁奶粉一磅,角砂糖两磅”。
在给鲍耀明信里,周作人还曾为内人求购膏药、炼乳,为妻妹求购安眠药、梅干菜,为在大学读书的孙女求购英文字典,为自修日语的外孙求购日华辞典,为学兽医的外孙求购奥林匹克方面的邮票(集邮用)等。
儿子的烟嘴,孙子的奶粉,外孙的邮票,这些在大丈夫眼里,乃琐屑之事。然而,细微之处见精神。越是在这些琐屑之处越是显出一个人的慈爱之心。
当时,周作人有个外孙女即将大学毕业,由于女婿病逝,周作人主动承担了外孙女的膳宿费用,但他手头也紧,只得给香港友人写信请求预知稿费。当收到香港方面寄来的港币时,周作人长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说:
“港友的港币已蒙其慨然寄与,因此外孙女之毕业前所要膳费五六月份已有着落,即为转寄去了,至于以后尚差一个月,则容再理会耳。”
周作人儿媳张菼芳患颔下淋巴腺肿,需服用雷米芳,内地买不到。周作人只能致信鲍耀明寻求帮助。
妻妹的失眠,儿子的烟瘾,儿媳的药,孙子的奶粉,乃至外孙女的生活费,所有这些都在一个八旬老人的关心之列,为了这些开支,周作人译书、写稿、变卖物品,总算把这个家累甚重的大家给撑了起来。说周作人“为儿孙作马牛”,确不为过。
文革爆发后,周作人被红卫兵勒令只能睡在洗澡间。时值盛夏,成群的毒蚊子将老人咬得体无完肤。儿子周丰一已被关进“牛棚”劳动改造。儿媳张菼芳于心不忍,硬着头皮找红卫兵求情,才把老人从洗澡间挪进小厨房。周作人牙齿不好,每天只能喝玉米糊,儿媳就买了一些松软的糕点,趁红卫兵不注意,偷偷溜进小厨房,塞给周作人。天气好时,张菼芳还会馋老人在外面晒晒太阳;天冷了,她还给公公装了炉子,并用旧报纸把窗户缝堵住。没有儿媳的悉心照看,周作人哪里能熬过1966年的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