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我们不拥护任何宗教,也不赞成挑战的反对任何宗教。我们认为人们的信仰,应当有绝对的自由,不受任何人的干涉,除去法律的制裁以外,信教自由,载在约法,知识阶级的人应首先遵守,至少也不应首先破坏。我们因此对于现在非基督教同盟的运动表示反对。”
整齐划一、群情激奋的声浪中,周作人、钱玄同的这个宣言显得非常温和而理性,十分难得。
既然在同一战壕里战斗过,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两人的友谊当然稳如磐石。
钱玄同有一点很让周作人佩服,就是文章激烈,做人随和;公开发表的文章言词犀利,私下的谈话则诙谐风趣。在私人书信里,钱玄同诙谐的一面得以充分展露。给朋友写信时,钱玄同喜欢引用对方的一些“名言”,既妥帖又“笑果”十足。比如他在给周作人的信里这样写道:
“……上周为苦雨周,路滑屋漏,皆由苦雨之故也。然曾于其时至中华书局之对过或有正书局之隔壁,知张老丞已来,仍可刻印,且仍可刻苦雨斋式之印也。岂不懿欤。”
既说了上周多雨,又拿“苦雨斋”的号开玩笑,同时还含蓄地表明他能体察到“周”之“苦”——因当时北平沦陷,周作人生计无着,必然要陷入苦闷苦恼之中。
在给胡适的一封信里,他写道:“适之先生:日前在幼渔处看见你给他的信,知道‘尝试’中药,居然病渐好了。欣慰之至!”
胡适的诗集即为《尝试集》,他又有名言曰“自古成功在尝试”,所以,钱玄同在此引用“尝试”一词,妙不可言,让人无法不会心一笑。
钱玄同年轻时痛感中年人的思想守旧,不思进取,放出一句狠话:“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就枪毙。”1927年9月12日,钱玄同四十岁满了。他的几个朋友就开他的玩笑,想在《语丝》出一个“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并将讣告、挽联、挽诗都准备就绪。后来因害怕张作霖误会,专号胎死腹中。第二年,胡适做了一首《亡友钱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
该死的钱玄同,怎会至今未死!
一生专杀古人,去岁轮着自己。
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耻,
这样那样迟缓,过了九月十二,
可惜我不在场,不能来监斩你!
今年忽然来信,要做“成仁纪念”。
这个倒也不难,请先读《封神传》。
回家挖下一坑,好好睡在里面,
用草盖在身上,脚前点灯一盏,
草上再撒把米,瞒得阎王鬼判,
瞒得四方学者,哀悼成仁大典。
年年九月十二,处处念经拜忏。
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狱捣乱。
钱玄同常在给朋友的信中提到“成仁”,就是指这一回事。
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他也承认自己合该“成仁”:
“一年前之此时,正是鄙人四十初度,今则‘成仁周年纪念’将到了,学问日益荒芜,意兴日益阑珊,身体日益衰老,似此酒囊饭袋,‘成仁’真是合该!我未尝不想打针兴奋,这针的药料是——‘种种从前都成今我,莫更思量莫更悲!从此后,要那么收果,先那么栽’然而终于不容易兴奋呀!”
钱玄同所说的“药料”正是胡适的一首词,钱玄同以此表明,他想用胡适的“乐观”医治自己的消沉颓唐。形象、诙谐,意味深长。
面对朋友的调侃,钱玄同不以为忤,反而“曲意逢迎”,显露其性格温和的一面。善意的调侃,他乐于接受;恶意的诋毁他照样一笑置之。
黄侃是钱玄同的同门师兄。可黄侃在课堂上常拿钱玄同开涮。一次,他对学生们说:“汝等知钱某一册文字学讲义从何而来?盖由余溲一泡尿得来也。当时钱与余居东京时,时相过从。一日彼至余处,余因小便离室,回则一笔记不见。余料必前携去。询之钱不认,今其讲义,则完全系余笔记中文字,尚能赖乎?是余一尿,大有造于钱某也。”
周作人听了这话,很为钱玄同抱屈,就在信中谈及黄侃之刻毒。没想到钱玄同根本不当回事,在回信中说:“披翁(按:黄侃别号)轶事颇有趣,我也觉得这不是伪造的,虽然有些不甚符合,总也是事出有因吧。例如他说拙著是撒尿时偷他的笔记所成的,我知道他说过,是我拜了他的门而得到的。夫拜门之与撒尿,盖亦差不多的说法也。”
由此事可知,钱玄同人随和,心胸也较一般人宽广。
朋友拿自己开涮,钱玄同不理会——嬉笑怒骂任你,我自岿然不动;但朋友若为自己的敌人“涂脂抹粉”,他会大动肝火,回击起来,毫不留情。
周作人在《语丝》上发表《林琴南与罗振玉》一文,居然把林琴南说得比罗振玉好,而刘半农还不远万里从法国来信大赞此文。当年,为推广白话文,钱玄同和林琴南打过一次恶仗,结果是完败对方。“金心异”这个外号就是林琴南馈赠给给钱玄同的。作为冥顽不化的“冬烘”先生,林琴南的昏庸、迂腐、顽固是出了名的。现在,两位老友竟然为昔日的敌人唱起赞歌来,钱玄同的气恼可想而知,当即撰文批驳:
“半农关于已故‘清室举人’林蠡叟(为什么这里要这样称呼他呢?因为该举人请荆生来打金心异那篇文章登在蠡叟丛谈中,本金心异恐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典故,所以这样称呼他)的话,我却要提出抗议了。本来启明那篇《林琴南与罗振玉》,我也有些不同意。我底意见,今之所谓‘遗老’,不问其曾‘少仕伪朝’与否,一律都是‘亡国贱俘,至微至陋’的东西。他们要想比德于顾亭林黄梨洲诸人,呸!这真叫做发昏做梦!顾黄诸人是拒洋鬼子之强奸而给自家人守节,所以有价值。今之‘遗老’,则因为自家人赶走了洋鬼子,恢复了故业,而帮同了洋鬼子来反对自家人;其人格之卑猥无耻,正与张弘范吴三桂一样。讲到思想呢,他们既要做遗老,根本思想本已荒谬绝伦了;就‘卫’一下子‘道’,倒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孔孟程朱之‘道’都是要‘尊中国而攘夷狄’的,他们却来‘尊夷狄而攘中国’,恐怕孔孟程朱‘在天之灵’,不见得乐意他们来‘卫道’吧。至于说他们之中,有人在学问上是有成绩的,这是事实,当然不能抹杀,也不应该抹杀;不过这和做遗老全不相干。可是说到这个问题上来,不独有林纾介绍外国文学之功,即罗振玉与王国维之整理甲骨古字,康有为之辨伪疑古,劳乃宣之提倡拼音新字,朱祖谋之传刻唐宋金元词,……在学术界都有相当的贡献。据我看来,凡遗老都是恶性的。罗振玉说,‘盗起湖北’;林纾说,‘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这两句同样‘都是最卑劣的话’。我对于启明有些不同意,就在这扬林抑罗之一点。”
刘半农称赞周作人:“经你一说,真叫我们后悔当初之过于唐突前辈。我们做后辈的被前辈教训两声,原是不足为奇,无论他教训的对不对。”这句话更让钱玄同大为光火:
“这话我不仅不同意,竞要反对了。反对之点有二。一,何以要认林纾为前辈?若说年纪大些的人叫做前辈,那么,年纪大的人多得很哪,都应该称为前辈吗?不过这一点可以不去论它。因为我不愿认林纾为前辈,而半农或因喜欢外国文学的缘故,对于这译了许多外国小说的林纾(虽然他是不认得ABCD而译书的),从这一点上愿意称他为前辈亦未可知。要是这样,自然也很有理由,所以我可以不去论它。二,何以后辈不可唐突前辈,而前辈可以教训后辈?无缘无故唐突人家,这是无论对于什么人都是不可以的,岂独前辈?但前辈者先以唐突加于后辈,则后辈以唐突回敬前辈,恰是极正当之对待。我以为前辈底话说得合理,自然应该听从他;要是不合理,便应该纠正他,反对他;他如果有荒谬无理的态度,一样应该斥责他,教训他,讥讽他,嘲笑他,乃至于痛骂他;决不可因他是前辈而对他退让。前辈后辈,同样是人,本无尊卑贵贱之分。何物前辈,胆敢不管对不对而教训后辈,这还了得!实在说来,前辈(尤其是中国现在底前辈)应该多听些后辈底教训才是。因为论到知识,后辈总比前辈进化些;大概前辈底话总是错的多。”
钱玄同这番话,慷慨激昂,不容分辩。周作人和刘半农“吓”得偃旗息鼓,做声不得。为了回应钱玄同此文,周作人又补写了一篇《再说林琴南》,一反此前的态度,对林琴南进行全方位的批评。
文末,周作人强调:“林琴南的确要比我们大几十岁,但年老不能勒索我们的尊敬,倘若别无可以尊敬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因为他是先辈而特别客气。”这句话明显是在附和钱玄同。
在给胡适的信中,钱玄同写过这样的话:“有思想而以游戏之态度出之,以不正当(造伪书)之手段发表之,这正是明朝人的习气,杨慎、李贽、金圣叹诸人都是这一类。”在我看来,无论是周作人还是钱玄同都沾染了“明朝人的习气”,也喜欢以游戏的方式或态度表达其思想。
汉代,“今文”和“古文”属两大学派,它们各有短长。一次,钱玄同和顾颉刚谈到这两派,钱玄同讲了个故事:
“《聊斋志异》有个桑生,独居郊外读书。一天晚上,有个自称姓李的美女不期而至,两人一见钟情,缠绵不休。此后,这位美女几乎夜夜翩然而至。不久,桑生病倒了。他的恋人莲香来看望他时,觉察出他被鬼缠身,嘱咐他不可再亲近那个女鬼。美女再来时,桑生把恋人的话告诉了她。女鬼却说:‘我是爱你的。你那个莲香才是狐狸精呢。’两人依旧亲昵如常。桑生的病也越来越重了。一次,莲香突然造访,女鬼避之不及。莲香骂她:‘我固然是狐,你却是真鬼。我隔数天才来,是想让桑生尽快康复,而你夜夜缠他,快把他缠死了。’躺在床上的桑生,这才明白:莲香是狐狸,美女是鬼变的。”
讲完故事,钱玄同对顾颉刚说:“我们对于今古文问题,也常作如是观,今文家好像莲香,古文家就像那个女鬼,我们千万不要上她们的当!”
钱玄同以一个诙谐的故事,把“今文”“古文”的区别说了出来,形象,风趣,也很透彻。
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钱玄同这样谈“文学”:“文学本是将一个人底‘胡思乱想’来‘胡说八道’一下子。可是这种‘胡思乱想’和‘胡说八道’看起来是很有趣味的,而文笔美妙者尤其耐读。”
说文学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乍听,令人费解;细一想,却极有道理,所谓“胡思乱想”就是独立的思考;所谓“胡说八道”就独特的方法。而文学,不就是以独特的手法表达独立的思考吗?由此看来,钱玄同的“胡说八道”还真是别出心裁耐人寻味。
北平沦陷后,钱玄同给周作人写过多封信,表面上都是谈闲话说趣事,但细一读,才发现“此中有真意”,比如这封信:
“苦雨翁:多年不见了,近来颇觉蛤蜊很应该且食也,想翁或亦以为然乎!我近来颇想添一个俗不可耐的雅号,曰鲍山病叟。鲍山者确有此山,在湖州之南门外,实为先六世祖(再以上则是逸斋公矣)发祥之地,历经五世祖、高祖、曾祖,皆宅居该山,以渔田耕稼为业,逮先祖始为士而离该山而至郡城。故鲍山中至今尚有一钱家浜,先世故墓皆在该浜之中。我近来忽然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故拟用此二字,至于病叟二字,系用《说文》及其更古(实是新造托古)之义也。考《说文》,病,倚也。人有疾痛,象倚着之形。叟,古甲骨文,象人手持火炬在屋下也。盖我虽躺在床上,而尚思在室中寻觅光明,故觉此字甚好。至于此字之今义,以我之年龄而言,虽若稍僭,然以我之体质言,实觉衰朽已甚,大可以此字自承矣,况宋有刘羲叟、孙莘老、魏了翁诸人,古已有之乎(此三公之大名恐是幼时所命也)。又病叟二字合之为一瘦字,瘦雅于胖,故前人多喜以癯字为号,是此字亦颇佳也。且某压高亢之人,总宜茹素而使之消瘦,则我对于瘦之一字亦宜渴望之也。因惮于出门,而今夕既想谈风月,又喜食蛤蜊,故遣管城子作鳞鸿,(天下竟有如此之俗句,得不欲作三日呕乎!)以求正于贵翁,愿贵翁有以教之也。又《易经》中有包有鱼一语,又拟援叔存氏之高祖之先例,(皖公山中之一人称为完白山人)称为——包鱼山人,此则更俗矣。
饼斋和南。一九三七、八、三十。”
整封信谈的是雅号,语诙谐,意庄重。钱玄同以此信提醒周作人,自己取“鲍山病叟”这一雅号,一则表明自己对中国的前途并未失望,“虽躺在床上,而尚思在室中寻觅光明”;一则暗示,自己不会投身事敌,而是要做一个“茹素”隐居的“病叟”。
粗看,整封信东拉西扯“一点正经都没有”,实则,全信无一处闲笔,处处蕴含欲说还休的愤懑和“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坚定。遗憾的是,钱玄同后来因病猝死。失去了“畏友”监督,周作人滑向歧途的脚步就显得从容不迫了。
钱玄同语多诙谐,但人却极忧郁,尤其是1933年热河沦陷后,更是常常陷入“悲伤与愤慨”之中。1933年6月6日,他在给胡适的信中写道:
“我从热河沦陷以后,约有三个月光景,谢绝饮之事。我并非以国难不吃饭为名高,实缘彼时想到火线上的兵士以血肉之躯当坦克之炮弹,浑噩的民众又惨遭飞机炸弹之厄,而今之东林党君子犹大倡应该牺牲糜烂之高调,大有‘民众遭惨死事极小,国家失体面事极大’之主张。弟对于此等惨现象与新宋儒,实觉悲伤与愤慨,因此,对于有许多无谓之应酬实不愿参与……”
作为一介书生,钱玄同无法御敌于前线,也没有投笔从戎之可能,那么,只能埋首工作,尽一点本分而已。给罗常培的信里,他坦承“从事国语”于他“最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