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觉得我在听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故事。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但是人总是矛盾的,你说它是故事,但你却又相信了。我抱着黎佑的手臂,孩子气地对他撒娇:“你就是我的舅舅,亲舅舅,谁说你不是的啊?你不准不是。”
黎佑欣慰地笑了起来,恍然间,我才发现这个笑容已经苍老。我九岁那年,见到黎佑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像我的一个大哥哥,而现在,他真的有长辈之像了。
时间流走,人也跟着变了。你我都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像是为了过去的坚强而设的情节,让自己对过去的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渐渐失去了憎恨的勇气。
最爱我的人,我却伤得最深。
回到学校以后,初夏喜极而泣。她小小的手臂紧紧地将我圈住,她开心得有些激动,含着眼泪含糊地对我说着:“玖玖,你去哪里了?你可急死我了!”
我轻轻地推开她,在我的口袋里拿出我那张银行卡,然后举着那张卡在初夏面前摇晃着说:“亲爱的,我们有钱了。我们现在就去给雨翔做手术。”
初夏木讷地看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淡淡地笑起来,然后说:“玖玖,你哪来那么多钱呢?”
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也明白她此时的心情。毕竟,这笔钱的数字,对于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笑着将卡放在她的手心里面,然后在她耳边小声地将密码告诉她,我说:“如果你觉得欠我太多不好意思,那等你有钱的时候再还我。如果你忘记了,那你一定要记得糜玖玖是你最好的朋友。”
初夏再次激动地抱紧了我,她微微地呜咽着,我知道她被我感动得稀里哗啦了。真好,能够帮到你一些什么,糜玖玖真的觉得很幸福。
我们在下午的时候赶去了医院,但是我确实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要见一个我寻找已久的男人。虽然过去的自己一直都很想报复那个伤害我母亲最深的男人,但是在这么一个让我开心的下午,我是有多么不愿意遇见他。
我记得他,我认得他。即使现在的他已经沧桑了许多,下巴已经长出了黑糊糊的胡子,我也认得这个男人。
但我也没有想过,会是在这么一个场面让我遇见他。
推开初雨翔所在的病房的房门,我就看见那个男人端着药碗在初雨翔的身边细心地喂药。初夏看见他的时候,马上跑过去抢过他手里的药碗,不好意思地说:“张叔叔,我来吧,这些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
在初夏叫出“张叔叔”三个字的时候,一切我都已经明白过来。事情总是会那么凑巧地发生,在初夏嘴里说出来的好心的张叔叔,却是在七年前伤害我妈最深的男人。
我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面对?我要对他怎么样吗?我又能对他怎么样呢?
张普,告诉我,我该不该放过你。
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给初夏腾出了一个空位,然后他慈爱地伸手摸了摸雨翔的额头,温和地笑起来说道:“烧退了哦。”
雨翔天真地笑起来,开心地对这个男人说道:“有张叔叔在,雨翔会好得很快的呢。”
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男人。而我,却还在回忆里徘徊着。
“哦,叔叔,这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糜玖玖。”初夏突兀地跑到我的身边,热情地介绍着,“玖玖,他就是我跟你说的好心人张叔叔哦。”
好心人。好心人张叔叔。
多么可笑啊。我竟然会对这么好心的人满怀仇恨。
张普他才意识到身后的我,抬头凝视了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怎么了吗张叔叔?”初夏见他不说话,然后就问他说,“叔叔,我家玖玖算不算得上一个美眉呢?哈哈。”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直看着我说:“你叫糜玖玖?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真像呢,她也姓糜。可惜……”
说到一半,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了。而我知道,他想说的肯定是可惜糜写海已经死了。
我故意淡淡笑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可惜什么呢?”
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过去都过去了,何必提及这些伤心的往事?你还小,经历的不多,不容易理解。”
我没有再回答他的话,而是直径走到雨翔的床头边,弯下身子对雨翔笑了笑说:“雨翔啊,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知道吗?”
这孩子真的很乖顺,听了我的话之后马上连连点头,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笑容。
可以的话,我很愿意视旁边的这个男人为空气,那样我就不会对过去纠结那么多了。初夏一直都在跟他讲雨翔要做手术的事情,并没有理会我和雨翔。
不知道过了多久,初夏便开口说:“玖玖,叔叔,你们先聊着,我去办手续,明天给雨翔做手术。”
“初夏,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张普皱起了眉毛,顿了一下才说,“得小心点啊,最近抢劫的人太多,社会有点乱。”
“叔叔你就放心吧。”初夏从容地点了点头,咧着嘴微笑着说,“钱还在卡上呢,这是玖玖借我的钱。”
话末,初夏转身离开。而那个男人的目光便开始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仔细地打量着我,还是一样,什么话也没有说。
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让我有些害怕。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害我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我却束手无策。尽管怨恨填满了肚子和胸腔,我却是如此地胆小,不敢轻举妄动。
也许,我不想闹开的原因只是为了不想让初夏为难。仅此而已。
病房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听见他开口对我说:“玖玖啊,其实我是想说,你的钱都哪来的呀?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
我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初雨翔,冷静地说着:“你出来我就告诉你。”
他又奇怪地看着我,从我进病房让他发现的那一刻起,他都是以这种奇怪的目光看我。然后他缓缓站了起来,对我点了点头,表示随我出去。
我转身,打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医院不允许喧哗是吧?那好,那我出去吵。
我一边走一边揣摩着要怎么样给跟在我身后的这个男人难堪,我该怎么去做才能让他一生良心都不安。
“你是要带我去哪里?”他跟在我后面问着。
我停住脚步,缓缓转身,冷笑着说:“带你回到过去,带你去看一下你对不起的一个女人。”
他愣在那里不说话,也许他还在琢磨着我话中的意思,又也许他已经忘记“她”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说完转身就离开。我也有把握他会继续跟着我走出医院,他必须跟着我走的,谁让他已经良心不安了呢?
出到医院的大门口,太阳已经倾斜地照在了我的脸上,手臂上,热乎乎的感觉像是在灼烧着我的肌肤。秋天的太阳和夏天的太阳也不相上下,一样惹人心烦。
我掏出手机,打开那个视频,直接递到他的面前,我说:“不要说对不起,这些不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敷衍了事的。”
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手机,然后忐忑不安地垂下眼皮看着屏幕上发生的一切。看着我妈,也就是深爱着他的那个女人自杀的一幕。
我等这一刻多久了?就是为了让他良心不安,让他不好过。只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之前所有的精力去让这个男人难过,迎接我的是那卷席而来的悲伤,覆盖了我的悲愤不平。
“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你吗?分明你就是罪魁祸首!那天她去了那个海边,看到你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回家之后你知道她喝了多少酒吗?她从墨尔本回来,就仅仅是为了你永远会等她这一句话,可是你呢?你给了她什么?你都给了她些什么啊?从那天起,她就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对我不闻不问,她伤心难过的也都是因为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比想象中的激动,甚至眼泪纷纷而下,我已经没有那个精力去擦拭自己脸上的泪花。
他却显得如此冷静,白目地看着我,然后淡淡地问着:“你是说她回来过?七年前,她从墨尔本回来找我?你是她的女儿?”
“对!她回来找你!她回来活该!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要赔我一个妈妈!你要赔我一个完整的家!你要赔你要赔!”我冲到他面前,抓起他的衣领,拼了命一样不停地摇晃着他。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可以把他摇下地狱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初夏出现在了我们之间。她用力地扳开我死死不肯松开的双手,把我拉到离张普远远的地方。我看见她脸上的慌乱和不知所措,那样,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失态。
“玖玖,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冷静点啊!”初夏抓住了我的双手,急切地问着我。
我怎么冷静?我要怎么冷静?我恨不得他下地狱陪她。
我推开初夏,哑着声音说:“你要我怎么冷静?我该怎么冷静你来告诉我!你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做?”
张普依旧站立在原地,目睹着我的悲伤,很久才吐出这么一句话:“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回来过。”
“张叔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你们说什么呢?说清楚呀!”初夏又跑到张普这个男人身边,一脸的担忧。
张普只是看了一眼初夏,便自顾自地走到我的面前,然后谨慎地将手机塞回我的手里,低沉着声音告诉我说:“是我对不起你们。真的抱歉。”
他说完,便低着头转身离开。我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对不起”有个屁用呢?能换回已经死去的她吗?
我用力地甩出手里握着的手机,然后手机便准确无误地砸落在他的头顶上,再滑落到地上。但是他依旧不回头,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走他的路。
我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个可恶的男人的背影,我妈怎么会爱上这种人呢?怎么会呢?
初夏跑过来,用手擦掉我脸上的泪水,心疼地说着:“好了好了,不要哭了!看见你哭比被人拿刀砍我还要难受。”
听到她说这么一句话,我更加是扯着嗓子大声哭了起来。
好像是世界末日了一样,有多大声我就哭得多大声。其实,我不想哭。我只是把这些藏在信里面的痛藏得太久,突然之间被掀开,那种痛就铺天盖地而来,才叫你痛不欲生。
那天回到学校里面,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初夏。从九岁那天的故事开始讲起,讲到现在她这个朋友对我很重要。但是初夏只是静静地倾听着我的故事,她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让她很为难。一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一边又是照顾初雨翔的好心人。
我也没有打算让她为我做些什么,我只是想找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而已。
当那些压抑在心底已久的伤痛得到释放,我相信,那块伤疤会很快脱落。
十一月初,冬天来了,温度一直都在下降。我是个怕冷的人,所以每次一到冬天我都穿得像只绵羊。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课。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初夏坐在她的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然后从床上坐起来笑着说:“你傻了?看我睡觉?”
初夏嘿嘿地笑起来,两个酒窝在她的脸上好看地呈现出来。她鬼鬼祟祟地从她身后拿出一个暖水袋在我面前晃着,然后邪恶地看着我笑说:“玖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望了一眼那个暖水袋,再也熟悉不过的碎花的图案。其实我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总之应该是天气变冷之后的吧。这个热水袋每天早上都会在我醒来的时候出现,我自己知道这是许杨带来给我的,他大概知道我怕冷吧。
“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呢?”我一手抓过那个热水袋,然后抱在怀里取暖。
“今天我起得很早,然后上厕所的时候看见许杨把这东西交给楼管阿姨,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在你的床上了。”初夏得意地把脸凑近我,然后笑嘻嘻地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算是开始吗?我们从来没有约过会,没有单独在一起过,也没有所谓的甜言蜜语,他只是每天都很贴心地给我送来这个东西让我取暖,我一句谢谢也没有对他说过。甚至,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从上次那个海边回来,一直都没有见过面。
他也从来不对我说他喜欢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承认过。
我抿了抿嘴唇,然后说:“夏,我们真的没有在一起。我天天都和你如影随形,你说我干些什么你能不知道吗?”
“那许杨干嘛每天都给你送这个?”初夏不解地瞅着我怀里的热水袋。
我也不知道。
我看了看初夏,然后说:“我不会谈恋爱的,我怕和我妈妈一样的下场,你懂吗?许杨说,他不会让我不幸福,可是他能保证能让我幸福吗?”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嫁人?”初夏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我嘿嘿地笑起来,回答她说:“也许哦。”
初夏崩溃地倒在了床上,一副“我真是服了你了”的模样。但没有到几秒钟的时间,初夏又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急切地对我说:“玖玖,穿外套,趁着是周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定要带你去的。”
我按照初夏的意思,很快地起床。离开被子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空气中的一阵一阵寒流游遍了我全身。说不上是很冷,但很凉很凉。
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纯白色的棉袄和纯白色的棉帽子,初夏笑我像个北极熊,我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