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穆斯林的葬礼
16999500000018

第18章 月落

台灯下的雕花镜框里,妈妈正朝着新月微笑,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慈祥!

新月双手捧过镜框,贴在自己的脸上!饥渴得太久了,她吻着妈妈的照片,疯狂地吸吮着母爱:“妈妈!我的妈妈……”

一个负罪的灵魂在女儿面前颤抖,韩子奇痴痴地望着女儿,啊,多像她的妈妈!现在,他把那封密封的信交给了新月,它和他那些稀世美玉一起珍藏在密室中,已经十六年了!

这封信现在展开在女儿的手中。

新月,我亲爱的女儿:

你还在梦中,妈妈却要走了,我真不知道你一觉醒来该会怎样哭叫着寻找妈妈!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妈妈,她在你还不到三岁的时候就扔下了你,妈妈的心太狠了!可是,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她也决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她非走不可了!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妈妈,她在你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没有把你带走,妈妈太无情了!可是,和她同样爱你、同样需要你的,还有你的爸爸,你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我和他之间的爱情已经死去,只能分道扬镳,但我却不能把女儿的心也分作两半,不能把你从他的身边夺走!我把你托付给他了,也托付给我的姐姐、你的大姨,请她代替我做你的妈妈。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父母,我恳求你真诚地爱他们!我想你是可以做到的,因为我在你幼小的心灵里不会留下太深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推移,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希望是这样!亲爱的女儿,把我忘了,把爱都给他们,你的身上流着韩家和梁家溶在一起的血,他们会用骨肉至亲的爱的雨露浇灌你长大成人。我要求他们,在你长大之前,不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妈妈,免得你想我,只让我想着你,把思念的痛苦都给我一个人!虽然命运把我们母女分开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涌流,女儿就永远在妈妈的心里。

也许,冥冥之中的真主并不承认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我仍然要虔诚地祈祷,不是为了我这个漂泊无依的灵魂,而是为了你,我的女儿。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给你幸福,给你爱,让你在这个冷漠的尘世中得到温暖,让你那颗纯洁无瑕的心中充满希望,让你的美丽的青春光辉灿烂!这样,妈妈就满足了……

妈妈走了,继续在陌生人当中孤独地旅行,不是去寻找谋生的路,也不是去寻找爱,而是去寻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独不应该失落自己。妈妈过去的三十年已经付之东流,从今以后,将开始独立、自由的人生!

再见,我的女儿!妈妈什么也没有给你,只留下这封信,它将长久地等待着,等待你长大,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大学毕业了!……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新月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啊,妈妈!女儿虽然有幸考进了您曾经读过书的燕园,但却没有能够实现您的期望,女儿只在大学读了不到一年,就半途而废了!她的手在发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不,这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在对女儿说话,每一个字都是多么宝贵!她拭去泪水,急切地看着那留着十六年前的泪痕的字迹:

……当你独立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时,也许已经不需要妈妈了,但是,还是听听妈妈用逝去的岁月换取的教训吧,也许会对你有用的!

新月,当你到了青春年华,将不可避免地碰到这两个字:爱情。你将怎样对待它啊?妈妈当然衷心祝愿你能遇上一个和你真诚相爱、忠贞不渝的人,而不再尝妈妈所经受的苦难;但是,爱情并不像一个少女所想象的那样美妙,它的背后,往往是陷阱、是深渊!

爱情常会对错误视而不见,

永远只以幸福和欢乐为念,

它任意飞翔,无法无天,

打破一切思想上的锁链。

欺骗永远只能秘藏在心间,

守法、守礼,道貌岸然,

它除开利益,什么也看不见,

永远为思想铸下铁监。

这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一首短诗,妈妈抄给你,是让你引以为戒,希望你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颗坚强的心,在布满迷雾的人生中能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闯过一道道的难关!

你懂了吗?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妈妈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强者!

吻你,我的女儿!

你的妈妈 冰玉

1946年3月6日凌晨

十六年的岁月浓缩于一刹那,母女两颗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妈妈不可能真正预见女儿爱情的不幸,十六年后,女儿也不可能向妈妈诉说她不幸的爱情!妈妈,您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来救救女儿?

强烈的渴望和绝望同时向新月袭来,她那颗柔弱的心脏慌乱地抖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胸膛上踏过,她那涌流的热血像突然淤塞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那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颊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艰难地大张着嘴呼吸,仍然觉得胸部像压着千钧磐石……

“新月!新月……”韩子奇惊叫着,急忙抱住女儿!

“妈妈!……”新月用尽气力喊出了这一声,倒在爸爸的怀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紧张的抢救。高流量吸氧,输液,静脉注射强心剂,利尿……

新月还在昏迷中,她半卧在病床上,双腿下垂,面色青灰,嘴唇绀紫,嘴角涌出淡红色的泡沫。她一动也不动,好像生命已经停止了。不,她那衰竭的心脏还在艰难地跳动,急性水肿的肺脏还在艰难地呼吸……

医务人员围着新月,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较量!卢大夫亲自守在现场,密切监视着病情……

毁灭性的灾难把韩子奇击垮了,他半跪在女儿的床前,抓着那只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不肯松开。天星挤在他的身旁,那黑红的脸上,冷汗和热泪纵横交流。

“请家属离开现场!”卢大夫威严地命令他们。

“大夫!大夫……”韩子奇乞求地望着她,几乎要给她下跪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女儿!我不惜一切代价……”

“什么代价能抵得上生命呢?”卢大夫冷冷地说,“她也许闯不过这一关了!我们尽力吧……”

“啊?!”韩子奇惊恐地颤抖!

“爸爸……”天星把父亲搀起来,“让楚老师……来见见新月吧?”

“你去……”韩子奇痉挛的手抓着儿子的胳膊,“……去给他打个电话!”

天星把父亲放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匆匆地跑去了。韩子奇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昏黄的吸顶灯,他那颗心四分五裂了!一份系在抢救中的女儿身上,一份追赶着不知飘落何方的梁冰玉,一份等待着他不能忘怀的楚雁潮……女儿不能死!这个世界上还有她不能离开、不能丢下的人!

新月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漫游。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也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个混沌虚无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不知道是从哪里落下来,又落到哪里去,仿佛是乘坐一部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梯,一直往下开,往下开,开往深不可测的地方,仿佛她的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脏,在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下沉……

终于落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团,只感到自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刺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像一只气球似的弹跳了几下,每一次落下来都被那坚硬的东西刺着不同的部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终于又不再弹跳了,她似乎实实在在地落在那里了,一动也不动,像一只中弹的鸟儿,从空中坠落地面,静静地死去了,连扑打翅膀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毕竟还要挣扎,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她还活着,她要活着逃离这个黑暗的世界。她尝试着翻动身体,遍体鳞伤,哪儿都疼得刺骨,每动一下就像在遭受万剐凌迟的酷刑。但她宁愿忍受这酷刑,也要挣扎,她知道,如果她倒下去不再起来,她就完了。她不愿意死。她伸出手,摸索着自己的周围,触到的地方,坚硬而粗砺,像断裂的岩石,像腐锈的钢铁,像恐龙身上的铠甲。她摸到一片流质的东西,冰凉黏湿,散发着血腥气息,这不是水,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水。她摸到一根像树枝似的东西,布满扎手的棘刺,分着像鹿角、像珊瑚那样的权,这不是树,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树。她觉得,在身体的周围都是血和枯骨!她毛骨悚然,这里比火山熔岩掩埋的庞贝古城和冰雪封锁的阿拉斯加还要可怕,这里是魔窟,是地狱,是死亡之所,这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离开这儿,赶快离开!她命令自己向前爬行,手抓着露出地面的怪物牙齿,脚蹬着重重叠叠的枯骨,脸贴着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动一寸,身体都要被锋利的东西划伤,她感到自己的血在涌流,自己的血是热的,可以嗅到一股生命的气息,这给了她力量,她要以生命和死亡较量!

黑暗茫茫没有尽头,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长,她不肯停歇地向前爬行。几丝蛛网挂在她的脸上,她听到头顶有蝙蝠扑动翅膀的声音。她欣喜终于遇到了活的东西,要向蜘蛛和蝙蝠问个讯:从这儿离人间还有多远?她失望了,挂在脸上的是自己的头发,不是蛛网;咝咝的声音是自己的喘息,不是蝙蝠在飞动,在这个魔窟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生命!她喘息着停在那里,积蓄着力量,估计自己的血还没有流完,筋骨还没有扯断,她还要向前爬……

她艰难地继续前进,每挪动一次就要歇息好久,而向前移动不过一两公分。但她决不能中断,决不能!她朝着黑沉沉的前方爬去,前方有人在等着她。她向他们呼救:

“爸爸!……”

“妈妈!……”

“哥哥!……”

“楚老师!……”

没有任何回音,她的喊声连自己也听不见,好像她大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个鬼地方,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但她坚信她所呼唤的人在等着她。她的心更加急迫,速度却减慢了,每次忍着剧痛的挣扎只能移动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以细若毫发的尺子丈量着死亡之路……

终于,一线灰白的光亮出现在面前,她缓缓地挪动着,奔向地狱的出口,那光亮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灿烂的光斑……

新月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朦胧的光斑渐渐清晰了,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正亲切慈祥地看着她,这是卢大夫!她想挪动一下身子,却一点气力也没有,完全动弹不得,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腕子上缚着输液管,腿上扎着止血带……像一个身受“酷刑”的犯人!但她的眼睛中仍然涌出了泪花,因为她确切地知道自己又回到人间了!

“啊,她醒过来了!”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急切地寻找,看见了,楚老师!还有爸爸、哥哥,都挤在门边呢!他们冲动地朝病床奔过来,喊着她:“新月!新月……”

新月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刚才喊你们呢,你们听到了吗?她的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她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

“新月,”楚雁潮的泪水滴在新月的脸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贴在她的耳旁,“你好了,好了……”

“不要和她说话,她不能激动!”卢大夫威严地说。

“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楚雁潮向卢大夫恳求,“我不说话,不说话……”

新月的眼睛也在同样恳求着卢大夫。

卢大夫的眼睛潮红了,拒绝这样的恳求是困难的,她没有回答楚雁潮,只对新月说:“孩子,还记得我们去年夏天的谈话吗?你不是莪菲莉娅,你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姑娘!要稳定情绪,增强毅力,和我密切配合,战胜疾病!”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她想说:我记住了,我一定这样做,我不愿意死!可是,她没有力气说这些话……

“我相信你,孩子!”卢大夫轻轻地替她擦去泪水,“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的……老师,我们一起来帮助你,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新月的眼睛闪烁着生命的光彩,她坚信,既然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死亡魔窟,就能活下去!

楚雁潮不忍看着她那双渴望生命的眼睛,转过了脸去,担心自己会对着她号啕大哭!

在他的身后,心力交瘁的韩子奇和天星在茫然地饮泣。

“韩伯伯,”楚雁潮低声说,“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我在这里看着她,你们回去休息吧!家里不是还……”

韩子奇打了一个冷战!家里还停着一个亡人呢,今天是安葬的日子,家里只剩下妻子和怀着身孕的儿媳,一个男人也没有!此时此刻,他怎么能忍心离开女儿?可是,这里躺着病人,家里还要举行葬礼!虽然姑妈并不是他的亲姐姐,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对这个家有恩有情啊,到了把她最后送走的时候,如果他韩子奇和吃姑妈的奶长大的天星不在场,不仅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有悖于自己的良心!

“楚老师,您看着她,看着她……”天星抹着泪,望着楚雁潮,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子汉是多么痛苦,他知道妹妹逃脱了死神的手之后还要继续受人间的折磨,他知道在楚雁潮和妹妹之间的情感只要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切断,而面对这个必然的悲剧,他这个做哥哥的却完全无能为力,他自己就是个可怜的人,又怎么能帮助别人呢?如果不是为了不伤害他那无辜的妻子,如果不是留恋他那苦命的妹妹,如果不是想保住这个已经伤了元气的家,他早就不想再活着了——他不活着怎么行?他的肩上挑着这个家的未来呢!

他词不达意地把妹妹托付给了楚雁潮,还得疲惫地赶回去给姑妈送葬,对他的老乳母,他得尽儿子的责任!

“楚老师……”韩子奇拉着楚雁潮的手,走到门外,泣不成声!对这个一片痴情的年轻人,他能说什么呢?拜托人家好好儿地安慰新月吗?妻子的“逐客令”言犹在耳,他愧对楚雁潮,说不出口;劝说人家不要以新月为念而珍重自己吗?那违背他的意愿!他把楚雁潮请来决不是这个目的!这位在人间跋涉了将近六十年的老人,一辈子读了那么多的书,熟练地掌握着汉语和英语,此刻却找不到任何一种语言能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感情,只能洒下一掬辛酸的老泪!

“韩伯伯,您什么都不必说了,”楚雁潮恳切地望着他,“我一直认为,我的心和您是相通的!”

韩子奇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儿子一起走了。到了医院门口,又回头望望,驻足不前。犹豫片刻,还是狠心朝前走去,活着的,死了的,都需要他,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奔走!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医护人员密切注视着新月;

楚雁潮默默地守护着新月。

护士送来一杯牛奶。楚雁潮接过来,轻轻地问新月:“吃一点儿,好吗?”

新月没有丝毫的食欲,但她仍然对楚雁潮点点头。她想起老师讲的那个淘金者的故事:他的胃已经“睡着”了,纯粹出于理智,逼着自己吃东西,为了活,他必须吃!

楚雁潮用小勺盛了牛奶,送到她的嘴边,那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洁白的、温暖的汁液流进她的口腔,她嚅动着嘴,吞咽下去,一股暖流缓缓地注入她的体内,像春水滋润着解冻的土壤。

楚雁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送过去一勺,又一勺……

新月咽下了最后一口奶汁,舔了舔嘴唇,那嘴唇显出了红润。她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向老师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楚老师……”她的嘴发出了声音,她真高兴,有力气和他说话了!

“新月!”楚雁潮激动地叫着她,这是他从早晨到现在听到新月说的第一句话,是新月苏醒之后的第一句话,她可以说话了,有希望了!

新月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啊!她要告诉他,她从两岁以来就一直没有妈妈,但是现在有了,有了自己的亲妈妈、好妈妈,就是楚老师看见过的照片上那位慈祥温柔的妈妈!虽然她不知道现在妈妈在哪里,但相信一定能找到她,总有一天会见到她!她要带着楚老师去见妈妈,骄傲地对他说:“这才是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不,不要等到那时候,她现在就要告诉他:妈妈在信里说,她祝愿我能遇上一个真诚相爱、忠贞不渝的人,这个人不就是您吗?不,妈妈怎么会在十六年前就能想到今天的一切呢?这是命运的安排!谁还能说命运不公平呢?当然,妈妈还说了一些伤心话,什么“陷阱”啊,“深渊”啊,那是因为妈妈曾经有过不幸,但是不幸已经成为历史了,女儿不会再重复它了,难道楚老师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吗?难道楚老师是“陷阱”、是“深渊”吗?如果是,那我倒甘愿跳进去呢!

“楚老师……”她急切地要告诉他,但由于兴奋而气喘,很难把话说得连贯、说得清楚,“妈妈会……喜欢您的,我是说……我的妈妈,您不知道……”

“我知道,新月,”楚雁潮轻轻地摇摇手,不让她这么吃力地说话,免得引起她的情绪激动,“我都知道……”

“……”新月的眼睛投给他一个惊奇的疑问,楚老师怎么会知道妈妈的事呢?是爸爸告诉了他吗?

楚雁潮什么也不知道!上次离开“博雅”宅之后,才仅有三天,这三天之中,他怎么会想到韩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动荡?又怎么会想到新月突然有了两个妈妈?他只认识一个韩伯母,他永远也忘不了韩伯母那次毫无回旋余地的谈话,宣判了他无权爱新月,新月也无权爱他!也正是在那次谈话中,他忍着痛楚恳求韩伯母:这一切都不要告诉新月!此后,他仍然照常来看新月,怀着深深的爱、无望的爱,而又不能让新月觉察到他心中埋藏的痛苦。看来,韩伯母也在遵守着这一诺言,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新月刚才说:“妈妈会喜欢您的……”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新月还在梦想着他们的爱情会得到妈妈的支持呢!……但是,这毕竟为新月的心保留了一个希冀的天地,这个天地虽然狭窄,虽然虚无缥缈,却让新月还有活下去的愿望!为了最大限度地延长新月的生命,楚雁潮甘愿继续这样下去,忍着屈辱走进“博雅”宅,和新月一起编织梦幻的经纬……

“我知道韩伯母对我很好,韩伯伯也是这样,他们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我会和他们很好地相处的……”他顺着这条思路说,为了让新月感到幸福,他不得不欺骗新月,也欺骗自己,好像过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新月却从美梦中惊醒了!楚老师所说的“韩伯母”并不是她心中的妈妈,楚老师根本不知道她还有另一个妈妈!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妈妈”又从她心中的那个虚幻的概念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实体,心中的妈妈存在着却又无处寻找,家里的妈妈虽不存在却又无法摆脱!她的这些思绪颠颠倒倒,像一个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说出来很难让楚老师听懂,她没有气力也不打算把这些都告诉他了,有什么用呢?楚老师只认识这一个“妈妈”,而她又掌握着他们两人的命运!

新月悲哀地闭上了眼睛,不说了!她在昏迷中是那样渴望着人间,清醒之后却又觉得人间是这么痛苦!欺骗,人间到处都是欺骗,连楚老师都在欺骗我!为什么?楚老师,我知道“妈妈”早就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欺骗我?哦,我明白,是因为爱,你想在虚构的想象中延续我们的爱,可是,您和我心里都清楚,很难延续了,很难!如果我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如果我还在燕园,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只要再保持两年,我就毕业了,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了——像妈妈所期望的那样,到那时,就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相爱了,我决不会留恋这个家,我有力量飞出去,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去寻找属于我们的一片净土!但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我这颗心已经破碎了,这具躯壳已经疲惫不堪了,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命运为我规定了的终点:毁灭,一切都毁灭!

泪水从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晶莹的泪珠流过面颊,流进嘴角,她嚅动着嘴唇,吞咽着自己的泪。

“新月,你别难过啊……”楚雁潮伸出手去,给她擦去腮边的泪痕,“你会好的,大夫说了,一定会好的!等到了春天……”

“春天……”新月喃喃地说,“到了春天,我们的书该印出来了!”

楚雁潮的心脏猛地紧缩!新月还在等着那本书,他该怎么对她说呢?

“是的,”他只能这样说,“到了春天,就印出来了……”

这是谎言吗?是,也不是。这是楚雁潮和新月共同的真诚愿望,人总不能连愿望也不允许有啊!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她想说:我还能看到吗?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嗯,我等着……”并且极力做出一个微笑,她不愿意让他难过,他也需要安慰。他说过:“爱情,就是奉献,就是给予。”他向新月奉献的、给予的已经太多了,新月回赠他什么呢?可惜,新月一无所有,只能给他一点儿安慰,让他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新月都深信不疑;让他相信,为了他,新月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能活下去。虽然活得是这样艰难,每活一天都要忍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楚雁潮看着她那笑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把难言的痛苦都咽在自己心里。他抚着她的手,这只手虽然苍白无力,但是腕子上的动脉还在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传到他的心中。

卢大夫从隔壁房间走过来,仔细察看了新月之后,吩咐护士给她注射。楚雁潮扶着新月的手,看着针头插进那苍白的皮肤,看着药水一点点地注入她的体内,虔诚地期望它能够发挥神奇的力量,让新月迅速地好起来。其实,这只是一针普通的镇静剂,它可以扩张外周血管、减少回心血流量、减轻呼吸困难,同时,可以使病人安静、睡眠。现在,如果新月的情绪过分激动,对治疗是极为不利的,卢大夫只好用药物切断了这一对情侣的交谈。

药物发挥了作用,新月渐渐地睡着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卢大夫,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楚雁潮从病床边站起来,心怀忐忑地望着卢大夫,他急于得到确切的答案,“希望您能够如实告诉我,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我都应该知道!”

卢大夫没有满足他这个愿望。一年多以前,当楚雁潮冒昧地闯进卢大夫的办公室时,卢大夫并没有向他隐瞒关于新月的一切,因为那时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名教师,她有必要把他的学生的情况如实告诉他。此后的许多次接触中,她越来越感到这位教师起着比家长还重要的作用,她需要他的配合,他的话、他的情感对于新月的情绪甚至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卢大夫非常信任他,依赖他,为了挽救一个生命,他们不知不觉地携起了手,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对待朋友,应该真诚。但正因为他是朋友,卢大夫才不得不有所顾虑了!年过半百的卢大夫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纯真的初恋和炽热的痴情,她知道,恋人的心是最脆弱的,经不起致命的打击;她知道,楚雁潮的存在几乎是新月生命的象征,像茫茫大海中航船赖以前进的灯塔,如果这灯塔黯淡了,微弱了,熄灭了,船就要覆没了!为了新月,她必须保护这灯塔……

“目前的情况还好,还好……”她这样回答他,“楚老师,你要把情绪安定下来,不要过分紧张!”

实际上,通过一系列的测试,她对于新月的情况了如指掌,她那双科学工作者的眼睛仿佛穿透肌肤看到了一切:由于二尖瓣狭窄逐渐加重,左心房压力越来越大,继续扩张和肥厚,超过了代偿极限而使左心房功能衰竭,引起肺静脉压和肺毛细血管压升高,肺毛细血管扩张、淤血,血浆和红细胞渗入肺泡腔,造成肺水肿;同时,由于二尖瓣闭锁不全的病变加重,收缩期左心房压力增高,也引起肺淤血和呼吸困难,肺动脉高压导致右心功能不全;而心房的颤动又极易促成血栓,血栓脱落后沿体循环播散便会造成栓塞现象,随时可能发生失语、失明、偏瘫,甚至死亡!……这些,她能都告诉楚雁潮吗?仁爱之心压倒了科学家的冷峻,她现在希望楚雁潮和新月一样,不要管前面是什么,只能顽强地、不顾一切地向前闯,协助医生,和死神争夺时间!

“博雅”宅里,送走了老姑妈,全家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韩子奇心里牵挂着女儿,要和天星一起立即返回医院去。

“他爸!”韩太太拦住他,“你的身子可比谁都当紧,这一天一夜都累成什么样儿了?”

韩子奇默不作声,只顾往外走。

“爸爸,您别去了,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天星说。

韩子奇连理都不理,只顾走。

“爸爸!”陈淑彦追上来说,“让我跟他去吧?”

韩子奇停住脚步,忧郁地看了儿媳一眼。

“你怎么能去?”韩太太慌忙拦住她,“你这么重的身子,要是万一有个闪失……”

陈淑彦茫然地站住了,两串泪珠滚落下来,在韩家最艰难的时刻,她却不能尽力了,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重要,需要保护的不是她陈淑彦本人,而是她腹中的胎儿,即使她把自己当做生育的机器,也必须完成身负的使命!

“你回去吧!”天星梗着脖子对妻子说了一句,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自己也弄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这个家里的人,甭管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有没出世的,他都得爱,用他那失去了爱的心去爱一切人!

天星搀扶着父亲走了,韩子奇佝偻着腰,靠着儿子的支撑力量艰难地往前走,脚下磕磕绊绊,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似乎越来越不平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落在他们面前的路上……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路面,覆盖了房舍的瓦顶,覆盖了“博雅”宅院中的甬路和泥地。廊子前头的海棠和石榴,片叶不留的枝条上缀满了雪团,像是两树怒放的白梅。

陈淑彦流着眼泪在厨房做好了晚饭,老姑妈生前未竟的这项使命现在传给她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老姑妈自己把着斋,仍然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全家的吃喝,现在她走了,知感主,让她死在神圣的斋月里,功德圆满地见真主去了。

尽管家里遭了不幸,韩太太在为姑妈的丧事操劳的时候,还在严守着戒斋的主命。她忍着饥渴,滴水不沾,粒米不进,连一口唾沫都不吞咽;眼不观邪,口不道邪,耳不听邪,脑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天黑下来了,下雪天看不见太阳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盏高挂的红灯,向附近的穆斯林报告精确的开斋时间,一直等到红灯亮了,韩太太才和儿媳妇一起吃饭。

按照规定,孕妇是不必把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乳的妇女都可以不把斋,但自从出了事儿,韩家的人谁都没顾上吃饭!

“妈,”陈淑彦停下筷子说,“我还是得上医院去!爸爸和天星都还饿着肚子呢,也得给新月送点儿吃的,不知道她……”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那……我去吧,你看着家!”

“我怎么能让您去呢?妈,您年纪大了,天又下着雪,我不放心,还是我去吧!”陈淑彦坚持说。

韩太太没法儿再拦她了,赶紧收拾饭盒,准备带的东西,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别摔着、碰着……”

“我知道,知道……”

陈淑彦踏着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经飞向新月身边。六年的同窗,两年的姑嫂,她们亲密得如同姐妹,在这个时刻,她怎么能不去守着新月呢!

夜间的公共汽车空空荡荡,很少乘客,售票员瑟缩在座位上,逢站也懒得跳上跳下了。陈淑彦一手提着饭盒和橘汁瓶,一手扒着车门,吃力地登上去,汽车嗤的一声关上门开走了,车轮碾着马路上的积雪,留下两条黑色的印痕……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缓地起伏,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阴森森的魔窟,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苍翠的树木浓荫连绵,枝叶间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动着金色的云朵;脚下是碧绿的草坪,踏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大地毯,绿草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丛一丛的鲜花吐着芳香;远处是逶迤起伏的山峦,黛青色的,墨绿色的,峰尖上抹着一道金红的霞光;瀑布从山间挂下来,像一匹长长的白绫;泉水丁冬,溅在岩石上,迸射出无数的珍珠;泉水穿过山涧,穿过丛林,穿过草地,一直弹着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汇入一片广阔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仿佛和天空连起来了,金色的云朵在天上飞,也在水里飞;一群天鹅游过来了,洁白的羽毛,弯弯的脖子,红红的嘴,像石榴树的花蕾。每一只天鹅都在湖面上投下一个影子,一模一样,像孪生的兄弟姐妹,像并蒂荷花,一个游到哪儿,另一个也跟到哪儿,真正是形影不离;天鹅唱着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鹅在唱,水下面的天鹅也在唱,那歌声贴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在山谷和丛林之间飘荡着悠长的回声,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飒飒的清风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脚步声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个没有尘埃、没有污秽、没有邪恶、没有欺骗、没有残杀、没有痛苦的世界,她披着长长的秀发,拂动着白色的衣裙,赤着脚向前走去,脚步声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摇落在湖面,就像天鹅的脚掌轻轻地划动平静的湖水……

楚雁潮和韩子奇、天星守候着新月,三个人默默无语。人需要语言的交流,为的是互相了解。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样了解。不能交流的语言只能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语言比说出来的更真诚。

“你怎么来了?”天星抬头看见陈淑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你们得吃点儿东西啊……”陈淑彦喘息着,把饭盒递给天星,“楚老师,您也饿着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摇了摇手,三个人都对吃饭没有丝毫兴趣。

“新月怎么样?”陈淑彦脱掉沾着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边走过去。

新月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通过酒精输送的氧气,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张力,促进了气流的通畅,改善了缺氧情况;洒利汞利尿剂促使体内过多的体液排出,减轻了肺水肿,并且减轻了心脏的负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说,“她醒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话呢,后来就睡了……”

“淑彦,不要惊动她,”韩子奇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缓一缓,等明天再看看情况……”

陈淑彦轻轻地从病床旁边走开,生怕惊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边,低声说:“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脸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让我留在这儿……”

“你……”韩子奇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儿,天星不是也在这儿吗,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说:“韩伯伯,您回去吧,这儿有我们三个人呢!”

“楚老师,您也回去休息吧!”陈淑彦对他说,望着一脸疲惫的楚雁潮,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又觉得惭愧,自己作为新月的亲属,应该为楚老师分担忧愁啊,现在新月病倒了,还有谁心疼楚老师呢?她应该替新月体贴这个好人,这个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说,“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该给您打那个电话!”天星懊悔地垂下了头,“这么拖累着您,让我们……”

“楚老师!”韩子奇眼泪汪汪地望着楚雁潮,“我们对不起您!听我一句话:回去休息,为了让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这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听得出来!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来:“我先送韩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犹豫地望着新月。

“我刚才问了大夫,不会有危险,”天星说,“您放心走吧,我在这儿守着,明天我再给您打个电话,要是情况正常,就别往这儿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来,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诉她!”

楚雁潮回头再看看新月,心里默默地说:等着我,明天见!然后,搀扶着韩子奇,忧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纷飞。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踏着积雪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体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近,却默默地,不说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楚雁潮一直把韩子奇送到“博雅”宅门口,两人才分手。韩子奇没有邀请他进去,他自己也没有这个愿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这个大门是冰冷的。在路灯下对望了片刻,韩子奇抬起手来敲门,他就转身走了。

他匆匆地去赶公共汽车,回到燕园,他还得向系里请个假,看来最近需要请别人代课了,新月躺在医院里,他无法安心!楚雁潮从来还没有因为个人的事请过假,这一次要破例了,为了新月!他希望系里能够原谅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学能够原谅他,因为现在新月最需要他,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么人呢?是学生?还是恋人?任凭别人去怎样议论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大雪笼罩着整个燕园,未名湖凝固了,坚冰中裹着去年的残荷,等待春暖花开之日再发出新叶。

楚雁潮踏着湖边的雪路走回备斋,路灯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半夜了,他找谁去请假呢?系办公室早就没有人了,领导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园里的单身宿舍!明天一早,他还要赶回医院,来不及等到上班时间请了假再走了!怎么办呢?

愣了一阵。他突然想到了班长郑晓京,现在只有到二十七斋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了,向她请假!

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的亲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视着他们。

“新月,你感觉好点儿吗?”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对待亲人,她愿说“好”,让他们放心。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淑彦给你做的!”天星从怀里取出饭盒,“还热着呢!”

“不……”新月说,“看见你们……我就……很高兴了……”

“大夫,可以给她喝点儿水吗?”陈淑彦问守在旁边的护士。

“没有必要……”护士指指输液瓶,表示那里面已经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水分和营养,又说,“你们最好不要跟她说话,卢大夫嘱咐的!”

“请……让我们说会儿话吧,”新月恳求地望着护士,“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护士背过脸去,用手掩着眼睛,不让病人和家属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新月,你怎么说这种话?”陈淑彦心里一沉,眼睛发酸,但她极力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着你说话儿……”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说,“但愿……我不离开你们,”她停了一下,又问:“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楚老师呢?我怎么没看见楚老师?他刚才还在……”

“楚老师也走了,是我让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陈淑彦极力做出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难走……”

“这会儿怎么会下雨呢?在下雪,”陈淑彦说,“等天亮了,我扶着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欢雪景吗?”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栋雕梁,一条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岛,她静静地伫立在亭子旁边,耳畔传来令人心醉的琴声……啊,她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刻!那时候,她多傻,爱情来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却已经离开了燕园!现在,她多想站在那个小岛上,向着未名湖、向着所有的人,大声宣布:我爱他!爱他!爱他!同学们会大吃一惊吧?没关系;谢秋思会妒忌吧?没关系;被人妒忌也是一种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园已经不属于她了,楚老师也已经不属于她了,妈妈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宁可让她死,也不能……

“啊,妈妈……”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吗?妈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色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妈妈”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他来到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摸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装进去。抽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抽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妈,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去,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着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太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人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合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铮铮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幔幛,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泪如泉涌,悲愤地盯着妈妈:“人的命都没了,您还要怎么样啊!……”

“主啊!”韩太太愣在那里,现在要赶走这个人,也许办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开了白幔,他看见新月了!

新月!这是新月吗?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著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是和他心心相印、永远也不愿意分开的那个新月吗?是昨夜分别前还拉着他的手的那个新月吗?这白布下蒙的是你吗?新月!

他揭开“卧单”的一角,新月的遗容展现在他面前!

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洁白细润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洒利汞针剂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好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昨夜分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安睡,难道现在就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可能?

泪水滴落在新月的脸上,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深情地呼唤着新月,她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已经离开他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楚雁潮心碎了,绝望了,疯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扑上去,吻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这和着泪水的吻,是他们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后一次;是初恋的吻,也是诀别的吻!

韩太太惊呆了!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个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尔”亲吻?罪过啊!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爱得这么疯,这么狂,这么深,这么强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韩太太一个寒战,她惊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扑过去,抱住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人,哭着对他说:“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们的缘分……尽了!”

风在呼号,雪在狂舞……

天星和陈淑彦日夜守着妹妹。妹妹是他们心中的月亮,没有了这月亮,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韩子奇日夜守着女儿。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没有了这明珠,还有谁能伴随着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韩太太日夜守着五时,为了女儿,向真主祈祷。女儿年幼无知,她从小上学,没做过礼拜,没念过经文,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后代,是当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无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饶恕她的一切罪过,让她的灵魂进入天园,不要把她投入火狱!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伊斯兰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斋月的“盖德尔”——珍贵之夜。就是在这一夜,真主将《古兰经》从“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层天上,然后再派天使哲布莱依勒零星地启示给先知穆罕默德。《古兰经》说:“盖德尔,比一千个月价值更高。”韩太太在“盖德尔”彻夜祈祷,把自己虔诚的心奉献给真主,弥补女儿十九年来所欠缺的戒斋和礼拜,洗刷女儿的一切罪过!

夜深人静,韩太太听不见风雪的呼啸,听不见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纯净的真空,离开了纷扰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仿佛听见了真主的许诺,女儿是无罪的,是圣洁的!她感念真主的宽恕,热泪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为女儿广施博舍,多散“乜帖”,多积善功;她要为女儿举行隆重的葬礼,宰鸡、宰羊,酬谢为女儿送行的阿訇和乡老……新月啊,当妈的把该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灯光下,安卧着新月。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父亲的手里……

韩子奇呆坐在女儿身边,他那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陷的眼睛,没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他一动不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他当然知道,伊斯兰教主张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当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儿走,实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让女儿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儿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新月在家里又住了两天,该走了,决不能超过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盖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闪烁着满天星斗。

西南方向,显现出一钩新月,弯弯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丽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红灯亮了!

此刻,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伊斯兰历的十月就要开始了!明天,伊斯兰历十月一日,是“尔德?菲图尔”——开斋节,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欢度自己最盛大的节日!

朦胧的曙光降临了大地,当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线和白线的时候,穆斯林们匆匆吃一点儿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净”,用美香,穿上节日的盛装,纷纷走出家门,亲戚朋友互道祝贺,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诵着“泰克毕尔”,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参加节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来了……

雪后初晴,“博雅”宅银装素裹,庄严肃穆。院门大敞着,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拥进去。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很少往来的街坊四邻,和奇珍斋主有着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经和新月一起上过小学、中学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围的男女老少乡亲……这些人,新月并不都认识,见了面有些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但人们都知道韩子奇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姑娘好体面,模样儿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这姑娘好聪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她给咱回回增了光!这姑娘好可怜,她的大学没上完,没上完!这些人,并不都是韩家报了信请来的,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訇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太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的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干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的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的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訇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

“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訇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

“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栏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

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

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

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

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伫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杯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

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

“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

“楚老师,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开这个痴情的人。

他没有向她告别。他们永无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闭洞口的土砖,和天星一起,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那是用血肉垒成的,是用泪水黏合的,一块,一块……

洞口越来越小了,已经看不见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吗?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着那一点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递过来最后一块砖,那手在发抖,“您这样,让她怎么走?让我们……怎么活?”

他没有去接那块砖,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开,永久地隔开!

泪水滴在这最后一块砖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残留着一丝光线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两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就再也没有新月了!

天星挡上“拉赫板”,亡人和亲人之间被隔开了,今生今世,永无重逢之日!

穆斯林们用手捧起黄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当中,默默的,痴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和肉体都留在新月的身边了!人们啊,把黄土倾泻下来吧,把我们一起掩埋吧!……

新月“无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来到西山脚下,为新月“游坟”,这是穆斯林对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冥祭(亡人的生日)……还要来,为她点香,为她诵经。新月离家的时候,父母没有送她到墓地,长辈不能送晚辈!但是妈妈告诉新月了:七日一定来。现在如约前来了,爸爸也支撑着来了,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们吧?

穆斯林没有任何祭品,没有食物,也没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洁的香和熟记在妈妈心中的经文。他们要为新月立碑,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应是亡人的后代,一个少女没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来立碑了,他们要告诉韩家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她。这碑,天星已经订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坟前,但是还没有完工,为此,他们深深地遗憾,感到对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献给她了。

他们下了车,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顶,还披着银装,山脚下的雪已经化了,丛林中间,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经不属于新月。

坟墓挨着坟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旧坟和新坟。何况,每天都有穆斯林在这里安葬,哪一个是新月呢?

天星和陈淑彦牢牢地记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们引着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着四个身影:两位憔悴的老人,一个疲惫的汉子,还有一个步履艰难的孕妇。

他们停住了,新月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新月的坟前,已经立起了一座汉白玉墓碑!

洁白的石碑,纯净无瑕,朴素简洁。没有过分的雕琢,没有繁琐的装饰,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弯美丽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静清雅的绿色:

墓碑并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样娇小,那样亭亭玉立。

碑上没有任何头衔,也没有记载任何事迹。新月没有给人间留下任何功业,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记着她的只有她的亲人。

碑上也没有立碑人的姓名。墓地上看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