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八三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当天。
细碎的小雪飘向巴黎的街道。一早起来天色就很暗沉,也没有风,教堂的钟声震动着阴冷潮湿的空气。
一辆马车停在圣热尔曼大街一隅,一个少女和三个大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他们来到布里克尔伯爵宅邸巨大的铁栅栏门前,请求开门。直到一个阴气沉沉的男人终于来开门之前,四个人等了很长时间。这四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珂莉安、热拉尔、拉斐特、亚历克四人。
他们十二月三日从莱茵河畔出发。按说他们笔直向巴黎前进的话,本来应该十七日或十八日左右就能到达,但是因为怕“拂晓四人组”埋伏在归来的途中,他们的路线先大幅度向南迂回,然后从西向东赶往巴黎,圣诞节当天才到。虽然多花了好几天时间,但一路上没有阻碍,平安到达。
“今天明明是圣诞节,不过看不出来有什么表示虔诚的举动啊。”
“庭院里好像都被挖开了呢。”
“窗户上也都用铁板封住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个人一边说一边穿过了庭院。
在庭院里挖掘的男人中,有两个帽子戴得特别深,彻底挡住了脸。这两个人,一个是身材强壮的令人惊叹的彪形大汉,另一个是目光阴险、长得像个少年似的年轻人。
“他们回来了啊。”
“现在才回来,这之前都跑到哪去了?”
两人放下鹤嘴锄,对望一眼后,紧紧盯着四人离去的方向。
珂莉安又回到了这个有些昏暗的客厅。已经过去五十天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室内只有煤油灯昏黄的光线。
墙上的大钟打响了十二下。
“我赶上正午时刻了,祖父。”
珂莉安直视前方说道。
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还有侍立一旁的中年男人。煤油灯的光线与其说是照射着他的脸,倒不如说是投下了更深的阴影,隐藏了他的表情。他发出生硬的声音:
“珂莉安,跟在你左右的那些是什么人?”
“是我的伙伴,马赛先生。从这边开始,他们是热拉尔准将、拉斐特船长和亚历山大·仲马先生。”
马赛猛然扬起眉毛:“热拉尔准将……难道是那个著名的剑士热拉尔?!”
“承蒙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不胜荣幸啊。”
热拉尔轻轻施了个礼,但他眼中没有丝毫亲热的神色,熠熠生辉的锐利眼神盯着布里克尔伯爵和马赛。伯爵别有用心地倒在轮椅中,视线狠狠地从四人脸上扫过。他右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却藏到盖在膝盖上的毛毯下。
珂莉安一字一句地讲述着:
“我跟他们一起去了莱茵河边。虽然路上遭到一些自称‘拂晓四人组’的暴徒的阻挠,但多亏他们的帮助,平安渡过莱茵河,并且登上了‘双角兽之塔’。”
“你真的登塔了吗?”
马赛的声音中含有某种无法隐藏的动摇。珂莉安点点头,继续说:“结果我们查明,被关在塔里的人不是拿破仑皇帝。以上是我的报告。”
珂莉安不说话了。见伯爵什么话都不说,亚历克移动他的巨体上前一步:
“珂莉安真的登上双角兽之塔了哦。”
“证据呢?”马赛说。
“真是麻烦,果然还有这么一出。我们三个人不就是证人吗?”
伯爵阴险地说:
“我不能相信你们。”
“可是,我们三个人就是证人……再说还有书面证明呢。”
“我不是说了我不能相信这些东西!”
伯爵的怒声引来热拉尔的冷笑。
“没用的,亚历克,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相信珂莉安的报告。不然,他为什么要把珂莉安赶去莱茵河边呢。”
“没错,热拉尔准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亚历克,你想想,确认珂莉安是布里克尔伯爵的孙女,和探寻双角兽之塔里囚禁的人的身份,这两件事根本就没有关系。亚历克,换做你要证明珂莉安的身份,你会用什么办法?”
亚历克考虑了一会,回答拉斐特的问题:
“这个嘛,要是我的话,我会派人去加拿大,或者找加拿大当地人进行调查,首先我会找珂莉安的母亲谈谈。不从那里入手的话,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珂莉安,他没有做这些事吧?”
“……根本没有。”
热拉尔肯定地说。
“正是这样,老海盗,布里克尔伯爵早就知道双角兽之塔里囚禁的是什么人了。他的目的仅仅是把珂莉安小姐从巴黎和这栋房子里远远地支开而已。”
拉斐特轻轻摊开手:
“没错,热拉尔准将,整个这件事都是为了让珂莉安离开巴黎五十天,为了把她远远的支开这个唯一的目的而组织的。”
煤油灯的灯光摇曳,屋子里几个人的影子也摇晃着,仿佛魔鬼在万魔殿上开会似的,珂莉安心想。环绕在客厅上方的回廊更加昏暗,感觉更像魔鬼的藏身之处。
“五十天时间里能做不少事情呢。比如说,寻找藏匿的财宝啦,伪造文书啦,隐藏尸体啦……”
拉斐特压低了声音,不详的感觉反而充满了珂莉安的心胸。似乎为了甩掉这阵阴影,亚历克格外大声地说:
“但是,做这种事对布里克尔伯爵有什么好处吗?”
“什么都没有—对布里克尔伯爵来说。”
拉斐特的回答顿了一下,亚历克不禁倒吸一口气:
“难……难道说……”
“不,亚历克,不是‘难道’。”
拉斐特叹了口气。他故意不看珂莉安,毫不留情地对坐在轮椅上的人说:
“那么,老爷子,到现在为止你要求的够多了。又要什么证明,又要证据,还要想办法让你信任—我看,这个顺序该换换了吧。”
拉斐特上前一步,指着轮椅上的人,以坚决的态度要求:
“让我们看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
昏暗的房间里,空气凝成了冰块。叫声划破了沉默的冰块,但说话的并不是伯爵而是珂莉安:
“你说什么,拉斐特船长?!这个人是布里克尔伯爵,是我的祖父啊。不然他是谁呢?”
热拉尔代替拉斐特做出回答:
“小姐,你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巴黎,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布里克尔伯爵,对吧?”
“是……是啊。”
珂莉安茫然了。
一八三零年,世界上还不存在照相技术。法兰西画家达盖尔在一八三八年发明了被称为“达盖尔摄影法”的照相技术。在那之前,只有直接见面或者通过肖像画才能知道别人长什么样子。
所以,珂莉安也不知道祖父布里克尔的长相。她只是在巴黎到了这栋房子里,才跟自称布里克尔伯爵的人相遇—当然,她也没有理由特别质疑什么。这时候—
“竟敢胡说八道,你们这些无赖!”
坐在轮椅里的人怒吼起来。露在毛毯外的左手颤抖着。
“我就是真正的吉·德·布里克尔伯爵。你们再说什么无礼的话我绝不会轻饶!”
拉斐特丝毫不为所动,说:
“根据我的调查,布里克尔伯爵最近两个月一直声称得了病,不肯会见朋友,甚至连佣人也都被解雇了—就是为了把所有认识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的人都赶走。”
仿佛有闪电划过—根本看不见出手,热拉尔的剑光一闪。
毛毯从轮椅上飞起,在空中裂成两半,像怪鸟张开双翼一般飞舞着落在地上。不等毛毯落地,剑光再起,一个发出黑色光芒的东西从坐轮椅的人手中掉下来。冰冷的地面上,一把更加冰冷的手枪像车轮似的飞转出去。
自称布里克尔伯爵的人闪过了热拉尔的斩击。他跳起来躲过剑尖,轮椅发出很大的声音倒在地上。伪装伯爵的人站不住脚晃了几下撞到了附近的一个人的膝盖—那是亚历克。他正要捡起掉在地上的枪,这下子也失去了平衡。
完全出于偶然,亚历克恰好压住了假伯爵的左右手,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被亚历克的体重压住双手,假伯爵发出痛苦的哀叫,双脚猛踢着地板挣扎着。很明显,那是根本没必要坐轮椅的健康双腿。
“呀,这可真是失礼了……”
锐利的声音制止了慌忙要站起来的亚历克:
“亚历克,不能站起来!”
是拉斐特的声音。
“你就那么坐着吧,可别把那家伙的手放开了。”
拉斐特快步走过去,把手伸向身体不能移动的男人头上,抓起一把白色的毛发。
Ⅱ
拉斐特把白色的假发扔在手枪旁边。假伯爵头上露出了褐色的真头发。拉斐特看到愣住的珂莉安,立刻移开视线—他几乎不忍心为珂莉安揭穿真相。
“你明白了吧,亚历克,这个人根本不是布里克尔伯爵。”
“这,这我明白。可是,这样的话,冒充伯爵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他是巴贝。”
“巴贝……不就是‘拂晓四人组’的那个?!”
“没错,他原来是舞台演员,非常善于变装。你可不要乱动哦,亚历克,他的手要是能自由活动了,会把你的牙全拔光呢!”
“那我可不干。”
亚历克用全部体重压上去。身着布里克尔伯爵打扮的巴贝痛苦哀嚎着。
“这样最好。”
正在拉斐特点头的时候,一阵风声急促响起。一直没有动作的马赛从衣服的内袋中拔出一把刀子,正要袭击珂莉安。热拉尔左手一挥,沉重的剑鞘横起,重重地砸上马赛的右手腕。
“马赛先生……”
“珂莉安,这家伙不是马赛。”
刀子掉落在地上,自称马赛的家伙疼得不住呻吟,按住了手腕—可能手腕已经骨折了吧。
“他是‘拂晓四人组’的成员之一,从不露面的男人—克拉克兹。”
“克拉克兹?!真是他吗……”
“没错。按说他们扮演的角色可能掉过来更好,不过,要想扮成老人,可能还是擅长变装的巴贝更适合。克拉克兹要变装成马赛,只需要用本来面目就可以了。有必要的话,他会把目击者杀死—就像现在!”
拉斐特迅速转身。克拉克兹忍着痛跳起来,左手抓起掉落的刀子,冲着拉斐特的心脏冲过去。
热拉尔挥起左手的剑鞘,在克拉克兹颈部狠狠一击。克拉克兹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跌倒在地上。
换成一般人可能会折断颈部。但克拉克兹迅速放松全身,弓起背,把损害降到最低限度。即使如此,他还是遭受了强力的打击,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哼哼,果然是暴徒中的名人。一点都不放松警惕。热拉尔准将,谢谢。”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的?这些人不是我的……祖父和亲人呢?”
珂莉安一边小心提防着克拉克兹不再爬起来,一边问道:
“‘拂晓四人组’总是四个人一同行动。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有两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么一来,还有两个人在哪里?从不露脸的男人克拉克兹,和前演员巴贝。”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已经暴露身份的两个男人身上。克拉克兹仍然挣扎着想爬起来。巴贝被压在亚历克巨大的身体下,看起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他装的。
“这么说,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没错,珂莉安。”
珂莉安深吸一口气:
“巴贝装成了我的祖父,克拉克兹装成马赛,这我明白了。可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你是说戴面具的男人吗?”
“是的。”
拉斐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凑近巴贝,扯下他的白胡子—当然,那是粘上去的假胡子。他把胡子扔在地上,接着说:
“那才是真正的马赛。”
“……!”
“这么说,确实有马赛这么个人啦?”
亚历克不屑地低头看看被他压在身下的巴贝。巴贝的脸上,为了化装成老人涂了很多油彩,现在已经花了,变成难看的花脸。
“珂莉安,你的祖父一直很后悔把自己的儿子赶到加拿大去这件事。因为他一时顽固,竟然失去了儿子。因此,他一直希望儿子什么时候会回到他身边,父子可以和好。可惜,儿子竟先于他去世了。”
拉斐特向少女说明。
“你的祖父为此悲叹良久,但是他听说还有孙女健在,非常高兴,本想把你迎接到这所宅子里。”
克拉克兹终于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
“但是这对马赛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如果他是伯爵唯一的血亲,就可以继承伯爵的爵位和财产。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能忍受长期的麻烦,现在竟然有人横插一腿,他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呢—所以他想出了办法。”
这时候,热拉尔悄无声息地行动了。他手里提着剑,故意没有拔剑出鞘,身体贴在墙上,沿着墙边侧着身走到大厅的门口,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小心,有埋伏……”
克拉克兹出声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热拉尔突然从内侧打开门,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厅。刚才那两个在庭院里掘土的男人,一直靠在门上偷听里面的情形。
“是蒙特帕纳斯和古尔梅尔吧。莱茵河一别,两位别来无恙啊?”
“什么无恙!”
蒙特帕纳斯恨声说道。他抓住刀子的手被热拉尔踩住了。同时,热拉尔的剑尖正抵住古尔梅尔的下颚。当然称不上“无恙”。
就这样,“拂晓四人组”全员都被集中到大厅的中央。其中两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再也做不了什么手脚。另外两人基本上没受什么伤,但他们心里明白,抵抗也是徒劳,表面上还是装得老老实实的。
“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早就等于废纸一张了。别说五千万法郎,连一枚五苏的铜板都不值。各位真是白费心机了。”
“为什么!”
“怎么可能!”
“别瞎说了!”
“我才不会上当呢!”
“拂晓四人组”一齐咆哮起来。巴贝和克拉克兹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相信。花那么大力气跑去莱茵河,今天在这所宅子里乱翻乱找,还挖开庭院,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可惜,各位找寻的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都是幻影。”
“谁会相信你这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吧!”
“真麻烦,你们太小看我海盗之王让·拉斐特了。”
拉斐特摊开双手。在珂莉安看来,他像是比巴贝更优秀的舞台演员。要想成为海盗的首领,演技和机智的辩才应该都是必不可少的吧。因为要统领众多部下,必要的时候一定要有足够的说服力。
“‘拂晓四人组’的各位,我让·拉斐特,年纪轻轻就被人称做海盗之王,你们以为我离开巴黎之前,就不会做另一手准备吗?你们以为我不会在巴黎安排好人当我的耳目,趁我不在的时候收集情报吗?怎么可能,要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我这颗脑袋,早就被吊在绞刑架上了。”
“拂晓四人组”无话可说,只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表情一派颓然。他们看到拉斐特的样子,已经失去了自信。
“别光说得那么拽,你有证据吗?”
克拉克兹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
“没有证据,我们才不信。”
“好吧,海涅先生,你出来吧。”
拉斐特呼唤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虚掩的门外传来。一个手里拿着帽子和皮包的男人走进来,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珂莉安吃了一惊。那个年轻男人,就是从巴黎出发前悄悄与拉斐特会面的人。
拉斐特手搭着那个男人的肩膀:
“敌我双方的各位,我向你们介绍一下。他叫海因里希·海涅。现在作为法兰克福广讯报的通信员住在巴黎。”
又超出了珂莉安的意料。
“海因里希·海涅?这么说,您就是《罗蕾莱》的词作者?我知道,那首歌很棒啊。”
“呃,哦,是的。哎呀,我很高兴,没想到连外国人也知道这首歌。真是太意外了。”
他似乎比亚历克谦虚得多。珂莉安惭愧地想,自己竟然怀疑他是坏人,真是太不应该了。亚历克哼了一声。看来海涅的作品被珂莉安称赞,他有点不高兴了。拉斐特笑起来:
“不,你也是天才啊,亚历克。要我说的话,海涅先生是写诗的天才,亚历克是戏剧和小说方面的天才。我相信,你们两位都会在文学史上名垂青史的—不过,这话先不提—海涅先生,请你把这五十天来你所调查到的事实向大家说明一下吧—对,也向‘拂晓四人组’的各位说明。”
Ⅲ
左侧是珂莉安等四人,右侧是“拂晓四人组”,面对合计八个听众,海涅似乎有点紧张,
“那个……非常遗憾,伯爵家的财产,现在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他借着提灯的光线读着文书:
“这是因为,五千万法郎的财产,几乎都是国债。”
“国债?!”
蒙特帕纳斯高叫。珂莉安歪着头疑惑地问:
“亚历克,什么叫国债?”
“嗯,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所谓国债,就是国家发行的债券。至于债券是什么,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借款的证明。国家首先从国民手中征税,征得的税收仍然不足财政支出的话,就可以发行国债,从国民手中借钱。
例如,有载明“面额一万法郎,期间十年,年利率百分之五”的国债。从银行买到这样的国债,每年可以获得五百法郎的利息支付,十年后将国债拿到银行,可以兑现本金一万法郎—国债的运作就是这样的。
很多人认为,国债是由国家保障的,所以很安全。但是国家本身都消失了又怎么办呢?找什么人来偿还本金呢?
海涅说道:
“首先是拿破仑皇帝时期法兰西帝国政府发行的国债两千万法郎。现在法兰西帝国已经不存在了。因此,国债作废。”
“拂晓四人组”发出可怕的愤恨的咆哮声,吓得海涅一哆嗦,他咳嗽一声,继续朗读文书:
“接下来是查理十世发行的国债一千五百万法郎。这些经过七月革命,也已经失效了。”
“没眼光的老头子!”
蒙特帕纳斯说的想必是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克拉克兹连连咋舌,巴贝嘴里嘟囔着什么,古尔梅尔只是交叉着粗大的手臂仰望天花板。“拂晓四人组”的每个人都抱着同样的感想。
“最后,还有若阿尚·缪拉元帅作为那不勒斯国王发行的一千万法郎国债……”
海涅正说着,突然有人发笑。大家吃惊地望向笑声传来的声音,原来是热拉尔准将,他手里仍然握着剑,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这简直是杰作一样的大笑话。缪拉发行的国债!缪拉早就死了。那不勒斯王国也消失了。国债当然也没有任何价值啦。”
“正是如此。”
海涅好像有点抱歉似的说。珂莉安又问亚历克:
“缪拉这个人,是热拉尔准将认识的人吗?”
“缪拉跟拿破仑皇帝的妹妹结婚了,是很著名的骑兵队司令官。十五年前他被奥地利军抓住,早就被处决了。”
热拉尔还在笑:
“缪拉是个很勇敢的男人。不过他可没有当国王的本事。因为他们夫妇俩只会无端挥霍,多少钱都不够用。连这种家伙发行的国债都买,只怕是买的人太没眼光了……哎呀,对不起。”
热拉尔看看珂莉安低下了头。拉斐特问:
“海涅先生,按这样计算,应该还有五百万法郎左右,那些财产怎么样呢?”
“啊,那些财产都借给了在七月革命中跟着查理十世亡命逃跑的贵族了。现在还有七八个人活着,不过全都不知所踪,不可能收回来了。”
让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混蛋!”
大个子古尔梅尔咆哮着。一般来说,总是蒙特帕纳斯立刻大吼大叫的,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已经放弃了,只是摇摇头。
“嘁,你骂又有什么用。”
克拉克兹长叹一口气,用阴险的目光盯着珂莉安:
“真是一场闹剧。那么,想把我们几个怎么样?难道要把我们捆起来送进监狱吗?”
“那就是警察的工作了。我们只要保护好小姐的安全就可以了。”
“啊,是么。”
“不说这个—”热拉尔转向拉斐特。
“海盗和诗人两位都干得很漂亮啊。你们两位调查出来的事实肯定不会错。不过这样一来,又有一个新的疑问了。”
“你问吧,准将。”
“就是说,是这样的—这位诗人先生用五十天时间就可以调查出来的情况,真正叫马赛的那个家伙就没调查过吗?五千万法郎的资产还不如一张废纸,这件事他一直都不知道吗?他想要强夺家产,这不是根本说不通吗?”
“这个问题,我们也想知道。”
克拉克兹愤慨地说,扭头看看伙伴。蒙特帕纳斯、巴贝、古尔梅尔一起点点头。当然,珂莉安也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还是让他自己说吧。你也该现身了吧,马赛先生!”
拉斐特呼喊的方向似乎是对着天花板的—不,是天花板附近,上一层的回廊方向。像圣母院中的魔鬼雕塑一般,一个黑影从黑暗中显身了。身着黑衣的人影一直抓着回廊的扶手向下望着,帽子和外套全都是漆黑的,虽然没戴面具,一下子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蒙特帕纳斯立刻认出来了—“那个臭小子!”,他带着敌意吐出一句话。
黑衣人说话了:
“阁下的演说我已经一一领教了。”
充满恶意的声音。那个人只有双眼像炉火中的炭火一般燃烧着。他射出的憎恨之箭,笔直地向珂莉安刺来。珂莉安下意识地咽了口气,但没有更多的动摇。她挺起胸膛,直视着真正的马赛。
拉斐特静静地说:
“那么,马赛先生,你有什么应该坦白的,说来听听吧。”
“是吗—我想要这所宅子。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一直梦想着。我长成大人,表兄莫里斯竟然去了加拿大,想都没想过的机会落在我面前。伯爵一直认为让我这个外甥当继承人也可以,我相信了他才会陪他到现在。可是……”
黑暗中他似乎咬牙切齿,
“就是那个小丫头来巴黎前十天的事情。布里克尔伯爵把我叫来。他很高兴哦,还说什么‘我的孙女要从加拿大回来了。我喜欢她的话,打算让她当继承人’。”
马赛连连咋舌:
“我问过他,‘那样的话我又怎么办呢?’—结果,他是这么回答的,‘很可惜,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本来,我家已经没有财产了。一直瞒着你真是对不住啊……’”
干涩的笑声在屋里空洞地回响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沉重的青铜烛台,血溅得到处都是。白头发被染成红色的伯爵倒在地上,趴在那里手脚还能偶尔动一下,我就用烛台又砸了他脑袋几下。”
珂莉安暗暗地攥紧了拳头。三个成年人紧张地望着她。不用担心我—珂莉安在心中默默地说。
“后来的事情就很混乱了。我考虑了很久,最理想的办法,是把那个小丫头当作杀死伯爵的凶手送上断头台。不过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怀疑到我自己头上。”
“我用最快的速度以五千万法郎为诱饵招来了‘拂晓四人组’。让他们布置成珂莉安来到巴黎的时候伯爵还活着的样子,然后让珂莉安离开巴黎到别的地方去。然后就看情况的变化了—比如,珂莉安在巴黎杀死了伯爵逃亡,或者在莱茵河边溺死,这些结局并不是不可能的。”
“哦,海盗老兄,这些结局编得可真不错啊。说不定这家伙比那位黑皮肤的大汉更有当作家的天赋呢。不过,很可惜,你的作品再也没有机会发表了。”
黑皮肤的大汉—也就是亚历克忿忿不平地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张嘴,哼了一声。他刚刚注意到,空气中似乎有种浓厚的臭味:
“喂,好像有点热啊。”
克拉克兹阴森森地回应巴贝的声音:
“不仅热,还有很多烟呢!”
屋里的所有人都环顾周围。煤油灯的光芒暗淡了,青白的气体烟幕渐渐散开。蒙特帕纳斯惨叫:
“你这小子,竟然放火!”
“反正这房子我也得不到了,索性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好了。有你们这样一群下贱的家伙陪着,我倒是也心甘情愿。”
马赛扬起左手。他手中几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发出互相碰触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是钥匙。只有用这些钥匙才能跑到屋外。怎么样,想要吗?”
蒙特帕纳斯身体一震,冲到大门前,抓住把手一阵乱摇。他发出愤怒和失望的声音,用手掌猛砸门板。
“混蛋,你想把我们关在里面吗!”
“说得不错。窗户是用钉子钉上的铁板。来吧,你们还能怎么办?”
马赛放声大笑,突然间停止了。随着枪声回响,钥匙串从马赛手中飞了出去。亚历克的手伸向斜上方,手中的枪口还冒着薄薄的青烟,立刻就跟火灾的烟雾融合在一起了。
钥匙串从空中落下。珂莉安和克拉克兹同时伸手去接。热拉尔跨出一步,脚尖一扫,克拉克兹绊倒在地。珂莉安跳起来接住钥匙串。拉斐特称赞亚历克:
“真是出我意料,亚历克,你的枪法很是了得啊。为什么一直藏到现在都不露一手呢?”
“我可没有故意藏着。我跟珂莉安说过,应该让老年人—啊,抱歉—年长者得到功劳的鲜花。”
“呆会儿再得意吧。快走!”
热拉尔抱着珂莉安的肩大叫一声。亚历克和海涅连忙跟上。拉斐特最后又扫了一眼“拂晓四人组”,跟着跑了出去。四个暴徒面面相觑:
“喂,怎么办啊?”
“白痴,都什么时候了还犹豫!”
四个人慌乱了一下赶紧冲出去。跑在最前面的是巴贝。刚才还在假装腿脚不灵便的布里克尔伯爵坐在轮椅上,一旦露出原形,跑得可是真够快的。身体被亚历克压了半天的疼痛好像也忘光了。
转眼间烟雾越来越浓,房间发出异样的声音。墙壁和天花板的碎片带着火光掉下来,火花乱舞,飞溅到头发和衣服上。
珂莉安、热拉尔、亚历克和拉斐特从大门跑了出来,更多跑了几十步。靠近熊熊燃烧的建筑物十分危险。外面的冷气和建筑物燃烧散发出来的热气夹击,在庭院中盘旋着。
“总算逃过火刑啦。”
“马赛呢?马赛在哪儿?”
听到珂莉安的声音,三个大人环视周围。小雪和烟雾夹杂着,其中根本看不到马赛的身影。
“就算不被警察抓住,马赛也不可能再在巴黎街头为所欲为了。”
“是啊,‘拂晓四人组’不可能这样放过那个家伙。不仅被他欺骗,受他利用,还差点被他烧死呢。”
“这样说来,对马赛来说,被警察抓住倒是幸运得多。”
一阵强风扫过,浓烟被风吹得滚滚袭来。依稀可以看到四个人影从玄关跑出来冲向大门。其中一个人影站住了,似乎是有意对着珂莉安招了招手。烟雾消散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那大概是蒙特帕纳斯吧—并没有什么理由,珂莉安就是这样想的。
随着黑烟,火焰吐出无数长舌吞噬着建筑物,终于,这座宅邸坍塌了。几十个警官赶来救火,但是根本来不及。后来他们调查出来,建筑物周围都被泼了油。
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的遗体在地下室的墙壁里被发现了。因为宅邸烧毁,后来推倒地面上的废墟和地基进行整理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其中。
珂莉安为祖父留下伤心的泪水。她以为坐着轮椅的巴贝是自己的祖父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自己会为这个人流泪。但是,想到老伯爵其实是一心期待着与孙女相见,珂莉安再也忍不住了。
在热拉尔、拉斐特、亚历克、海涅四人的陪伴下,珂莉安悄悄地为祖父举行了葬礼,灵柩埋在拉·雪兹神甫公墓。
Ⅳ
一八三一年三月末,巴黎城北门外,几个人正在送别。
珂莉安和海涅一身长途旅行的打扮,送别他们的三个绅士毫无疑问就是热拉尔、拉斐特和亚历克。
这年刚刚开通了从法兰西北部的勒阿弗尔港口出发,经过英国开往加拿大的航船。冬季由于怕有雪暴和冰山等危险,去往加拿大的航路封闭了。珂莉安所乘的航船随着春天的到来再次开通,可以说是法兰西通向加拿大的使者。
“那么,一切拜托了啊,海涅先生。”
“请放心交给我吧,拉斐特先生。我一定会把珂莉安小姐送到勒阿弗尔港口,亲眼看着她登船。”
“送走她以后,你正好可以在法兰西北部四处观赏一下。对你来说,会成为很好的散文和诗作的素材吧。”
“是啊,我会好好游历一番的。”
吹过的春风仍然有些寒冷,树木和草地的绿意却日渐变浓了,甚至已经有蜜蜂绕着花翩翩飞舞。正是适合旅游的好季节。
把行李搬到马车上后,赶车人提着马鞭等待着客人乘车。珂莉安不得不最后与众人告别:
“来到法国真是太好了,都是因为结识了你们。谢谢你们三位。真的非常感谢。我真的很喜欢你们三位。”
珂莉安拥抱着热拉尔,稍稍仰起头,用自己的脸颊贴在欧洲第一剑客的脸颊上。
“热拉尔准将,还是让我叫你蒙塔榭吧。你以后不要喝太多酒,要长命百岁地好好活下去哦。”
“小姐,这是命令吗?”
“是请求哦。”
“嗯,那就没办法了,我尽量遵守吧。”
珂莉安接着拥抱了拉斐特,比拥抱蒙塔榭的时候抬头抬得更高。
“拉斐特船长,海盗在陆地上就没什么用了,这话真是胡说八道。我遇到你之后,完全体会到了这一点。”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啊。不过,要是在海上,我的本事还不止这些呢。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真可惜不能坐我的船回去。”
“谢谢。还有亚历克。”
珂莉安拥抱着亚历克魁梧的身体。亚历克是个彪形大汉,珂莉安不得不用力踮起脚费力地去抱他:
“一定要好好遵守截稿时间,不按时还钱可不行哦!”
“真是的,珂莉安,对我的临别赠言就是这句话吗?”
“哈哈,对不起啦。不过,亚历克,你是天才,所以有义务写出作品让更多的人欣赏。你一定要多写一些作品,我全都会读的。”
“呀,珂莉安是慧眼发现天才的天才,嗯,就照你说的,你再等一等。加拿大的书店里早晚有一天会像山一样堆满我的作品。”海涅不好意思地叫着他们:“珂莉安小姐,我们差不多该走啦。”
“好的,我马上来。”
几个人都说不出更多的话了。车厢门关上,马车开始前进。
三个人肩并肩地望着从马车窗口一直挥手回望的少女。热拉尔惋惜地说:“她走啦。”
“好像乘着冬天的寒风而来,随着春风而去似的。”
“这话说得不错啊,亚里克,不愧是畅销作品的年轻作家。”
拉斐特称赞着。亚历克挥舞着手杖,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经过这次的旅行,我得到了其他作家做梦也想不到的宝贵经验呢。珂莉安真是我的创作女神。”
“亚历克!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亚历克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发现好几个年轻的女子都在那里盯着他,吓得他倒退一步。
“啊,梅拉妮,玛丽,蓓尔,连加特林也在……”
“喂喂,你到底有几个啊?”
热拉尔嘟囔着,拉斐特却感叹着奇妙的事情:
“哦,全都是金发女郎,这下我知道亚历克喜欢什么类型了。”
亚历克缩起庞大的身体,直想往热拉尔和拉斐特背后躲,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四个美女冲着亚历克奔过来。拉斐特无奈,只有摘下帽子对其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个女子行了个礼:
“很抱歉,不过请问女士,您跟亚历山大·仲马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亚历克儿子的母亲!”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这可真是非常复杂而重大的关系啊。”
拉斐特说出这样一句与本人很不相称的不得要领的话,热拉尔小声忠告他:
“最好不要介入太深哦,老海盗。她们可不是英军和美军那么低级的对手啊。”
亚历克突然大声说道:“哪里,我知道我知道。亚历山大·仲马是男人中的男人,我可不会让女孩子为我流泪的!”
“真是了不起的宣言啊。接下来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亚历克。”
“我都知道了嘛。”
“既然知道,就赶快工作,把工钱给我!”
“先得给我抚养费哦。你可要好好负起当父亲的责任啊。”
“都说我知道了嘛。要想公平的话,先决定一下顺序吧。那么,热拉尔准将,拉斐特船长,你们保重。”
在四个美女的簇拥下,亚里克巨大的背影越行越远了。热拉尔和拉斐特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Ⅴ
就这样,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了。四个主人公后来的人生是怎样度过的,可能也有读者感兴趣吧。所以,在这里简单讲一讲。
让·拉斐特以巴黎为据点,继续开展了很多活动。法兰西的二月革命,维也纳市民动乱以及后来流放宰相梅特涅的活动,还有波兰独立运动等,种种重要的事件中都可以见到他的名字。不过,让他的名字最广为流传的,是一本书。
一八四七年左右,拉斐特经过诗人海涅的介绍认识了一个德国人。这个德国人由于被认为抱有危险思想,遭到故乡德国的流放,当时正流亡在巴黎。他说出了不起的大话:
“我会用一支笔的力量改变整个世界。早晚有一天,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虽然说着这样的豪言壮语,他却是个一贫如洗的书生,连出版自己写就的书稿的费用都出不起。
拉斐特对这个奇妙的德意志人很感兴趣,替他出了出版费用。这样,这本出版于一八四八年的书,就是卡尔·马克思所著的《共产党宣言》。
人称“改变世界历史的书”—《共产党宣言》,要是没有加勒比海的海盗之王拉斐特的资助,可能根本不会出版,只能不了了之。
拉斐特一直为了废除美国的奴隶制度而努力,但是最后也没有看到他所努力的结果,于一八五四年去世了。
他死后一百多年,美国制作了一部名为《大海盗》的电影,受到广泛的好评。主人公让·拉斐特由乔·布里南扮演,扮演他的参谋的是查理·鲍威尔,扮演美军司令官的是查尔顿·海斯顿。
电影中,拉斐特与美军决裂,乘上驶向故乡的航船。他向部下下令说:
“向着黎明,前进!”
—影片以这个场景作为结局。
艾蒂安·热拉尔后来常常往返于巴黎和故乡加斯科涅之间,悠悠度过一生。他还有退休养老金,不奢侈的话完全足以度日,一直以享受美味的葡萄酒、写写回忆录为乐。
一八三二年,拿破仑皇帝的皇子在维也纳死去了,年仅二十一岁。他是个聪明人,也非常敬重自己的亡父,始终希望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很多人为此惋惜不已。一心期待皇子的热拉尔为此大为失望。但是,一八四零年,热拉尔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法兰西和英国之间终于重新开始对话,拿破仑皇帝的遗体也得以从圣赫勒那岛回到巴黎。十一月三十日,运送黄帝灵柩的船到达法兰西港口。
十二月十五日,在巴黎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过去追随着拿破仑皇帝南征北战,后来还活着的将士们几乎都参加了葬礼。
热拉尔当时已经快六十岁了,身穿旧时的轻骑兵士官礼服,与已经上了年纪的战友们一起扶着灵柩在巴黎大道上行进,引起数十万巴黎市民的欢呼。
葬礼结束后,热拉尔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留下了。一八五二年,拿破仑皇帝的外甥路易·拿破仑通过政变登上了帝位,号称“拿破仑三世”。热拉尔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讽刺地冷笑几声,什么话都没说。
很快,拿破仑三世下令大规模改建巴黎,古老的街道被纷纷拆毁,热拉尔就彻底回到故乡再也不出来了,最后在一八五八年辞世了。
热拉尔的回忆录最终也没有完成,但他死后,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对他的生涯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专门收集资料写了一本小说。这本《勇将热拉尔的回忆》受到很多好评,甚至出了续篇。对道尔的热衷读者来说,热拉尔这个名字,跟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挑战者》教授齐名。
亚历山大·仲马有一段时间既写小说也写戏剧,最终还是坚决地走了小说这条道路。他写了数不胜数的作品,全都非常畅销,不仅在法兰西,在全世界都有很多读者。
亚历克果然是个天才。
他的作品中,能称得上永垂不朽的,大概要数《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和其续篇《布拉热洛纳子爵》(铁面人)了。《三个火枪手》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巴黎的勇敢的年轻人,在三个年长的伙伴的帮助下,四处游历冒险的故事。
亚历克活跃的领域不仅是文学世界。虽然落选了,但他作为候选人参加过议会议员的选举,在二月革命的时候也四处奔走。一八六零年,意大利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与意大利统一运动的领导者加里巴尔迪将军意气相投,用自己的豪华游艇当作活动资金,提供了很多援助。在革命和独立运动中,只是没有流血牺牲,也可以称得上中坚分子。
亚历克是非常畅销的作家,收入相当丰厚,最后成了大富豪。但是,一方面赚了不少钱,另一方面他的生活也相当豪奢,亚历克手中始终没有存下什么钱。亚历克建了一座城池一般巨大的豪宅,经常像国王一样召开大型舞会,甚至建了豪华的剧场。亚历克为人善良,很多关系很远的亲戚和卖不出作品的新人作家等都寄居在他家,他养活了数百人之多,甚至还供给他们优越的生活。寄居者们在大厅广厦中饮酒歌舞,尽享宴会的时候,亚历克一个人在书房里匆匆忙忙地写着稿子。
他一生中赚到了数百万法郎,结果,老年的时候亚历克已经一文不名,只能寄居在自己儿子家。他的儿子也是作家,人称“小仲马”,以《茶花女》这部作品知名于世。
一八七零年,亚历山大·仲马故世。临死前还反复阅读着自己的作品《三个火枪手》,愉快地自言自语说:
“嗯,写得还不错嘛。”
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平安地回到了加拿大,得到了魁北克州总督夫人奖学金,尽管有人背地里说她“不仅是女人,还是混血”,但她一直努力不懈地学习下去。后来她作为女校的老师和专门为女性代写书信的代笔先生谋得生计,同时用法语为报纸写新闻稿件。
一八三七年,加拿大为了谋求自治权,发生了“帕皮诺的叛乱”。这场动乱立刻被殖民国英国的军队镇压了。珂莉安看到这种情况,决心用笔展开斗争,为了谋求改革和平等写了大量新闻报道。英国政府害怕加拿大和美国政府联手,慢慢地退让,加拿大逐渐扩大了自主权。
一八四二年,珂莉安和自己工作的小报社社长皮埃尔·约瑟夫·奥利克结了婚。从此以后,她被称为“奥利克夫人”。皮埃尔和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妻子共同经营,并由妻子担任主笔,两人经常彻夜奋战赶写新闻稿。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被称为“地下铁道”的组织。这个组织把在美国遭受虐待的黑人奴隶救出来,引渡到没有奴隶的加拿大。珂莉安和丈夫都是“地下铁道”的重要成员,不时潜入美国,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四百人以上的黑人奴隶。美国的奴隶拥有者们,虽然不知道珂莉安的真正身份,都从心底里痛恨她,称她为“北国的女魔头”,甚至悬出赏金找人刺杀她,但是始终没有成功。
一八六五年,作为南北战争的结局,美国废除了奴隶制度。两年后,成立了加拿大联邦,确立了自治权。
珂莉安代替拉斐特见证了美国奴隶制度的废除;代替热拉尔目击了拿破仑三世的没落,直到法兰西共和国的成立,以及以普鲁士为中心的德意志地区的统一;同时,她还亲眼目睹了亚历山大·仲马成为一代文豪蜚声海外。
见证了很多重要的事件后,一八九一年,珂莉安也去世了。
……大概是一八八零的时候吧。
北国的加拿大也已经回春,圣罗兰河悠然流淌,和煦的阳光倾注在河面上。仿佛有金黄色的粒子洒在空气和水面的青绿色里似的,最美好的季节到来了,让人忍不住想欢欣歌唱。
墓地旁是一片山坡的斜面,几乎跟圣罗兰河一般宽阔,正好可以眺望魁北克市。星星形状的斯达特尔要塞的城墙上,卫兵的身影乍一看好像人偶似的。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戴着帽子,披着薄薄的披肩,带着花访问墓地。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拉着她的手并肩走着,突然问道:
“嗯,奶奶?”
“怎么了,夏洛特?”
孙女调皮地问祖母:
“奶奶,除了爷爷之外,你还恋上过什么人吗?”
祖母慈祥地笑了,故意耸耸肩说:
“哎呀哎呀,夏洛特也到了注意这种事情的年纪啦。”
“别逗我嘛,告诉我吧。”
“这个吗,我爱过的人,只有你爷爷一个。不过……”
“不过?”
“恋上过的人啊,是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了。”
“果然!”
“什么果然?”
“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我就知道奶奶一定恋爱过。是什么人?奶奶恋上过什么人?”
看到孙女双眼中兴奋的闪光,祖母在春光中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放自己的记忆:
“世界第一的剑客,和世界第一的海盗,还有世界第一的天才作家。”
“嗯……三个人都是?”
“对啊。”
孙女又想起来新的疑问:
“为什么不跟那些人结婚呢?为什么奶奶跟爷爷结婚了呢?”
孙女不停地发问着,像小鹿一样在祖母身边蹦来蹦去。
“我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不能谈恋爱哦。后来我长大了,就遇上了你的爷爷。而且爷爷是世界第一的好丈夫。”
“也就是说,那些人不会成为好丈夫吗?”
“三个人都不太适合结婚。他们都是自由的,不受他人的命令,自信满满得几乎不可思议……”
“哦……”
孙女仰头看看祖母。白色的墓碑行列快要走到头了。祖母熠熠生辉的眼眸和焕发年轻光彩的脸颊,在孙女眼中格外美丽。
“能给我讲讲那些人的故事吗?”
“现在还有点太早啦。”
“为什么?”
“你现在还在好好享受童年的年纪呢。”
山坡上有小路,坡道一直通向圣罗兰河畔的散步道。一座十七世纪建造的女子修道院出现在视野之中。
“等你再长大一点,也想成为出色的大人的时候,我会讲给你听的。在莱茵河的浓雾中,仰望着冬日的星空,喝着葡萄酒的夜晚。我自己身边有几个出色的大人,而我自己也想变成那样—我心里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在那个晚上了。”
让·拉斐特1782~1854
艾蒂安·热拉尔1782~1858
亚历山大·仲马1802~1870
珂莉安·德·布里克尔1814~1891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