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拉旦·淖尔
她给予我母亲般的温暖,她永远地离开我们后,我经常向空宇茫茫处大声喊:萨日朗,回来吧!
我的淖尔长大了
我和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冬天羊妈妈们能产下更多的羊羔。12岁这一年,许多个晚上我和萨日朗守在羊圈里。我提着煤油灯,萨日朗手忙脚乱地做母羊的助产医生。她根本顾不上披起从肩膀滑落的皮袄,我一只手缩在皮袄里,一只手护着灯。萨日朗伸着血手一次次点亮油灯,脚下柔软的羊粪在冬天全变成硬邦邦的小石子,我的脚在皮靴里仍然冻僵了。萨日朗长长的睫毛上结着小冰珠,她的眼睛在冬天的夜里明亮地闪烁着,脸上布满幸福的红光。
清晨,血红的阳光金闪闪地照到草原,照到帐篷顶上时,萨日朗喊我起床。母亲去世以后,萨日朗每天都这样喊我。我美美地伸个懒腰才从炕上坐起来,转眼就看见我睡的地方有一摊血染红了的父亲用了40年的青羊皮褥子。我想知道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后来我发现这是我的血。
那天早上,我坐在炕上,我被我的初潮吓哭了,围在被子里拼命流泪。我想母亲,想她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她应该告诉我许多生活的机密的,可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我害怕极了,一种被抛弃的无助感向我袭来。萨日朗煮好了奶茶,酥油和奶汁在碗沿上结了厚厚一层黄油。任她如何催促叫喊我就是不下炕,萨日朗问我,你到底怎么了,淖尔?
我的大脑里装满了母羊产羊羔豹情景,母羊产羊羔都是要先流血的,然后羊羔才浴血两出。我现在也流血了,我担心也会产下一只羊羔来。我藏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母亲从没告诉我有关女孩子的常识。
萨日朗蘑不耐烦了,她走到炕前来抱我,我死压往褥子任眼泪汹涌奔流。
淖尔,羊都吃草了,你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说着她连同被子和我一起抱起来。那摊初潮血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格外鲜红,萨日朗揭开了我一早上的恐惧。这个早上萨日朗拥抱了我,像母亲一样在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她说,我的淖尔,你长大了!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嫁
自从那天早晨以后,我开始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和爱抚。我恐惧得六神无主时,萨日朗用拥抱和吻解救了我,镇定了我。
一天夜里,我钻进萨日朗充满奶油味的被子里,在她饱满的胸脯和结实的手臂里我知道了一个身体和另一个身体是有温存关系的。萨日朗的双乳饱满、挺拔,像一颗熟透的大桃子。
我朦胧地想到,会有一个人来亲近姐姐的,那时候我一直紧张地警惕着身边的事物。我曾对着深远的蓝天、奔驰的马群、撼人心魄的雷声、击穿天宇的闪电起誓:我一生要和萨日朗长相厮守。
草原在寒冷的冬天里慢悠悠地远去,雪开始融化。萨日朗宽松的衣服已包不住丰满的身躯,脸上红光闪闪。到了夏天,她的乳房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化为两座与日月同辉的雪峰。她的花格子衬衣如风中的帐篷,晚上我再也不敢碰她的胸脯,害怕被滚滚乳汁淹没。这时候,我恍惚知晓了男女间的秘密。
我一天天在成熟,成熟的慌乱也在一天天加剧。我害怕萨日朗和别人在一起,我从牲畜那里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我对所有来我家做客的男人都怀有挥之不去的敌意。而萨日朗总是很热情,给他们茶喝、给他们东西吃。
有一天,我从牧场回来,巴特坐在我家的帐篷里。
巴特这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不怀好意,去年他和萨日朗去八子墩赶过马群,现在竟然无所顾忌地坐在我家的帐篷里,他想夺走我的萨日朗!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天而降:我要杀了这个小子!
当巴特又给自己添茶时,我一脚踢翻了他手中的茶壶。滚烫的奶茶溅在他的身上,也溅在了萨日朗身上。巴特默默无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愤怒极了,抓起宰羊刀扑向他。萨日朗冲上来将我死死抱住,刀尖离巴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喘着粗气在她怀里挣扎,但萨日朗的力气太大了。巴特走出帐篷,从容自然,就像在自己家里自由出入一样。他的从容让我热血奔涌,鼻血喷流,萨日朗一时惊得面无人色。
那一天我流血不止,最后是父亲用土办法为我止了鼻血。萨日朗像犯人一样跑前跑后,泪落衣襟。由于失血过多,我在炕上躺了好多天,浑身稀软,脸色如纸。父亲杀了一只肥羯羊每天给我炖肉汤喝。我坚持不和萨日朗说话,也不与她同衾共枕。我知道,这些羊肉汤都是她亲手为我炖的,我坚持不理她,她把羊肉汤端来我也不伸手去接,等她无奈地离开后我才独自享用。
这样过了十多天,我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每夜我都听到她沉重的叹息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息。清晨,听见她起床了,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单。我盼着下午快点到来,盼着萨日朗不要去放羊,我实在害怕离开她。我已经从她温暖的怀抱里找到了自己,那种和谐是我一生享受过的最好的睡眠。
那一夜,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钻进了萨口朗的被窝,一只手搭在她的胸脯上,等我清醒过来时我仍没有动。这种气息那样地坚挺有力,它支持着我,每当我要倒下时,就有一双大手托起我,我再次感受到了幸福和依靠。我突然觉得我很对不起萨日朗,母亲去世后她就是我的母亲,尽管她只长我几岁。
那一夜,我没有将手挪开,我用另一只手找到了萨日朗的手。我睁开眼睛看她,她的眼睛在朝阳升起时深沉得像一潭湖水,波光粼粼,美丽而令人心碎。她像呵护一棵小草一样地看着我,那种神情使我陶醉。
萨日朗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她的这个举动再次感动了我,我的泪水落满她的双乳,我突然有一种永远抓住她的冲动。我像是历经沧桑的老人问她还要嫁人吗?她说要是你不愿意我就不嫁。这句话就像昨天从我家帐篷顶上滚过的雷声一样,又一次让我的身体颤抖起来。
轻轻地走了
我的美好记忆都是13岁以前的。13岁以后一场灾害使我再次懂得了生活并没有预期的那么美好。这天清晨,父亲让萨日朗去八子墩秋场赶走一群正在啃吃我家牧草的马匹。三天过去了,萨日朗还没有回来,父亲坐卧不宁,一种不祥的预感雾一样地弥漫开来。
我想对父亲说八子墩那边的河水上涨了,但不敢说。父亲已经喝不下早茶了,因为萨日朗走了之后下了一场少见的暴雨。父亲连夜骑着快马朝八子墩奔去。临出门时,父亲说回来就给萨日朗办婚事。
我站在夜色里看着父亲骑上马,听着马蹄声消失在夜幕深处。我在火炉边坐了一夜,盼着萨日朗早点儿回来。四天后我远远看见父亲和巴特,还有另外一些人朝我家走来。父亲被人们簇拥着,举步艰难。我迎上去大声问萨日朗在哪儿,父亲泪流满面,沉默不语。他的沉默使我明白已经发生的事情,我眼前一片漆黑,热血上涌,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红太阳照耀着我家帐篷,巴特坐在我身边。巴特说你睡了三天了,流了好多鼻血。我看见我手上扎着一根针,赤脚医生正在给我输液。父亲进来了,他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头发全白了,背更驼了。父亲说萨日朗找你母亲去了。
他扭头走出帐篷,不愿让我看到他悲伤的样子。萨日朗和那匹骏马一同嫁给河神了。我躺在炕上没有任何知觉,身体像云一样飘荡,不知时光流逝到了哪里,满脑子都是萨日朗。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父亲送我下山,第一次离开草原,第一次真正离开了萨日朗。
我在县城里很不习惯地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我努力不去想草原,努力来适应新生活,但是萨日朗每天都在我梦里。那清脆的笑,湖水一样深沉的眼睛,打奶的动作和牧羊的歌声时时陪伴着我。
我留下了她穿过的一双靴子和她那散发着奶油味的被子,这是我一生一世的珍藏。我经常在黄昏的风里仰望天空,任泪水纷飞。我经常向空宇茫茫处大声喊:萨日朗,回来吧!
我睁开眼睛看她,她的眼睛在朝阳升起时幂沉得像一潭湖水,波光粼粼,美丽而令人心辟。她像呵护一颗小草一样地看着我,那种神情使我陶醉。
人们都说血浓于水,然而,比血更浓的,是生死相依的亲情。有一种情,叫相依为命。它离幸福最近,不会破碎,那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相互渗透,是一种融入彼此生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