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白
很多年前,我从报上剪下了一幅川端康成的照片,他嘴角下垂,眼睛看着斜上方。那种孤冷、清寂和隐隐的惊恐,我从未在别的作家那里看到过。
川端康成从他的幼年时代起就生活在一条死亡的河流里,两岁丧父,三岁失母,七岁时外祖母病故,到了十六岁,唯一的亲人外祖父也撒手而去。我想,一个在凄凉中生活、并且总是想着自己是孤儿的人,大概脸上就会停留着这种表情吧。
我内心的表情是否正是如此呢?
那种隐约的惊恐,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边远省份的小镇上,三岁丧父,母亲长年不在家。我经历了饥饿和失学,七岁开始独自生活,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几乎就是一块专门砸向我胸口的石头,它的冰冷、坚硬和黑暗,我很早就领教过了。
我不信任这个世界,怀疑一切人。八岁的时候,我的外祖母从乡下来镇上看望我,她给我买了我喜欢吃的叉烧包,但我却认为她在里面放了毒药。种种阴暗病态的念头一直折磨了我许多年。
面对现实,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不击自碎,不战亦败。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写作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宿命。
我很早就开始记日记。文字就像我死去的父亲和远在别处的母亲,又像替我阻挡世界的厚厚的被子,它们从我的笔下,返回我的心脏,成为我黑暗内心中的光芒。现实被及时地忘记,人在幻觉中变得强大。文字们一个个手执剑戟,精勇突进,有多少凶恶的仇敌,被它们一剑封喉;又有多少从未得到过的柔情,从自己的内心出发,经过文字,变成花瓣落回到自己的肩头。
从日记出发,到达诗歌,又从诗歌到达小说,二十多年来,写作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
不写作我会陷入抑郁,情绪低落、焦虑、烦躁不安,就像一个吸毒的人断了顿。写作则使我安静下来,重建信心,进入一种明亮的兴奋状态。写作顺利的时候我感到身体健康,人生美好,愿意活到一百岁。就这样,写作冲淡了我的恐惧感,它使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像我生命早期所看到的那样处处黑暗。
我从版图最边远的省份来到北京。我的家乡北流县,有着古代流放犯人的关口,叫鬼门关,民谣里说的“过了鬼门关,十去九不还”就是指的这个地方。我成年以前并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事实上我更不满的是自己的生活,我在成长中焦虑、烦躁、惊恐不安,时刻盼望着逃离故乡,到远处去。我从北流到南宁,从南宁到武汉,最后来到北京。
现在我在北京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就像我至今分不清它的东南西北,我同样无法洞悉这个城市的秘密。北京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但它远在我的身外。“虽信美而非吾土”,有时我会想起古代诗人王粲面对一座壮美的楼阁时的感慨。
就这样,故乡在我离开它多年之后才最终来到我的心里,只是此刻它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我回北流,我看到,它比七年前变得更加崭新和陌生,我认识的街道已经消失,熟悉的树木不见了,大片的田野变成了工地。尤其是,我的母语也夹杂了一些普通话和广东话,这使它变得奇怪,有一次文联在一家宾馆里请吃饭,饭桌上全是本地人,但上菜的小姐每上一道菜都用普通话而不是本地话报出菜名。我想,如果今天我仍生活在故乡,一定也像一个异乡人吧。
我住在东城一幢高层建筑的八层楼上,我女儿从五岁起就在阳台上种玉米,至今已经种了几年了,因吸不到地气,又没有充足阳光,结果每年都不抽穗,女儿总是白欢喜一场。我想我有一半像这玉米,既不是城市之子,也不是自然之子。
好在文学收留了我,我无根的病态和焦虑,以及与人隔绝的空虚感,都在文学中得到了安放。
我先后从事过多种职业,现在成为一个靠写作生活的女人。目前的情况是,我国有十几亿人口,即使只有一万人买我的书,我就能以最低的生活水准生存下去,而不必看市场的脸色。
我逐渐平静下来,这使我慢慢看到了他人的生存。
我愿意看得更多一些,自2000年的5月到9月,我一个人独自上路,四次进出北京,沿着黄河流域,旅行了两万多华里。我看到了无数的田野和山脉,看到了乡村的集市与学校,老人和孩子,羊和牛,送葬的队伍和晒在马路上的麦子。我虽不擅长参与社会现实的写作,但我确信,对底层和弱势群体的关注会使我的内心变得健康一些。
把自己写飞,这是我最后的理想。在通往狂欢的道路上,我这就放弃文学的野心,放弃任何执著。我相信,内心的故乡将在写作中出现。
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写作,就让文学像细菌一样潜伏在我的肌体里吧,让它们与我一起,与万物共生长,或者,与万物同消亡。
我曾经如此畏惧这个世界,世界却以文学拥抱了我,我唯有感恩。
有一些孤独的人不谈孤独
有一些孤独的人,他们从幼年开始就丧失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通道,他们被自己或被外界关闭,有一些东西总是将他们与世界隔开。他们没有爱,没有关心,他们像草一样生长,像草一样接受这个世界所能给予他们的最慷慨的事物:阳光、空气和水。他们独自高兴,一个人哭泣。他们长大后,那种与他人的隔膜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加重了,中间的沟壑随着岁月的增长而日益加深,这种与别人隔开的东西来自他们的内心,他们能清楚地听见这片荒凉的声音,像水结成冰,把柔软流动的东西变得坚硬冰冷。它们日益堆积在我们的周围,四面的冰墙使我们寒冷彻骨。
但我们无法战胜自己和他人,孤独是强大的,它无形无色,像空气一样巨大,对它的笼罩和吞噬,有一些人注定无法逃脱。
也许孤独的人会在孤独中获得自由,他们的心灵是一片草地,对于这个世界日益堆积的混凝土、塑料、磁盘以及废水,没有通道也许会更好。
我没有听到这样一些人谈论孤独。
另有一些人,他们到处诉说孤独。我的一个朋友把这种情况称为夺过话筒谈孤独。
这种孤独是热闹的。
我羡慕他们。
也许由于这篇文章,我自己也正在变成这样的孤独者。
室内的镜
“孤独”一旦被说出,它就开始腐坏变质,成为它的对立面“喧嚣”。但是,必定有谁来一本正经地谈一谈孤独,谈一谈他心目中与众不同的孤独,否则人们,尤其是那些不懂孤独的人又何以知之?林白谈论的孤独,那是一种童年心结,类似于自闭症。长大后仍没有痊愈,于是,整个人生就倾向于独语,并在这不断的自我对话、自我质询中一点点完善自己。有时,孤独本身也成了审视的对象。林白就是这么做的。
在窗帘低垂的室内,空无一人。长而窄的穿衣镜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映照出幽暗的影子,一个女人对镜独坐,她的身上散发出含混不清的气息,树叶般的手指在她的眼前依次变幻着各种颜色。往事如飘零的花瓣,越过层层叠叠的黑暗,无声地潜入,它们鱼贯而来,汹涌而来,点点滴滴而来,铺天盖地而来,触碰着你柔软的皮肤,灼热而冰凉。或者有一个幻想,从幽暗的镜子中隐隐浮现,某种神秘的虹光,从你的前世散发出来。你凝望这奇异的幻象,眼里饱含了莫名的泪水。或者沉沉睡去,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然后轻盈地出现在梦中。在那里,你经历惊心动魄死而复生,最后你以一声惊恐的尖叫返回现实。你的叫声在室内回荡缭绕,你发现,它是多么高亢和嘹亮。
就是这面室内的镜子,它让我看到子弹飞出,穿透苹果,穿透时间的速度和碎片,以及花瓣和星星和光影。它们全都像闪电般短促和明亮。无论完整还是破碎,你的美无与伦比。
一个自己的故事,或一个自己的幻想,或一个自己的梦,这是多么的好!回忆如花瓣,幻想如闪电,梦境如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