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国荣
父亲显然不知道我在跟踪他。近年来,我是那么不喜欢我的父亲,他庸腐无能的一面,与他小时候给我的威严感,相差太大了。他连财富都守不住,大量金钱借给另一个开公司却亏损连连的哥哥,也借给嫂嫂、姐姐,都有去无回,抽屉里塞了一堆兑换不出的芭乐票,屡劝不听,连个借据也无,这对其他安分的孩子是多么不公平啊!对他喝稀饭、当小贩出身的穷困背景,当然更不公平。现在不景气,穷困的人越来越多;我家不景气,倒是我父亲造成的。
只怕他跌倒,或陷入车阵
我父亲八十八岁了,今年开了胆结石的刀,又有高血压,蹒蹒跚跚,我跟着这讨厌的老人,只怕他跌倒,或陷入车阵危险中,女佣去帮弟弟做事了,平常是她陪着散步,但我听到父亲说要去散步,叫我顾家时,我忽然不放心,跟隔邻的拜托了一下,就在冬光煦煦寒寒里,跟着父亲的影子,走向交通银行边的老人公园。
好几年没来这里了,老人公园有了新的变化,都用杉木之类遮掉了地面与树根,看来较好整理,榕树丛丛密荫,好像总是不会老去,总有新的老人过来靠近,在阴影下整理残留的岁月。我父亲跟人打招呼,聊聊,找个位置坐下来,我站在二十米开外,父亲迟钝的身体,没有感觉到我在看他。我想着这个老人,所做的一些无智的事,我们犯了错,就要改,但是老父是一年重复一年,变本加厉,以前房地产赚的钱,现在也被掏得歪歪倒倒的。
而他住的环境,是不停堆放不要的东西。最近一个例子就是,我终于把旧的大型洗衣机叫人给拿掉了;三年前买新的时候,父亲偏偏不给人丢,以致挡在走道边,妨碍走动达三年。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总之,这就是我怪怪的矛盾的父亲,但他只有日据时代小学毕业的学历,他是时代里浮沉飘摇的一抹生命,普通百姓,父亲自有他草根的韧性。
冬光穿洒老人公园。有位女士跟父亲聊了起来,我想去附近社教馆上洗手间,好几年没进去过,现在里面整理得宽爽多了。
有人在冬树下下棋,树枝干硬对寒空,我走出来,却看不到父亲的踪影。
神桌上两根蜡烛,像是所剩的温暖
糟了。我绕了一下,发觉父亲正走向交通银行边,显然是要回去了。
我松口气,他颠颠顿顿地走着,我观察他今年衰老得快,每餐喝啤酒是他的小嗜好,八十八岁还喝着呢,从喝啤酒可以看出他的身体健康指数在哪里。
医师只叫他少喝些,心情不好,他又想喝醉似的。
读完这篇小文,我们是否也应该像作者那样角色互换,反躬自省:“我从没有陪我父亲散步过,可是跟踪着我父亲时,好像跟踪着我的晚年,却没有跟我的晚年打招呼,我也能有这样八十好几的晚年吗?”
我没有这样长时间沉默地观察过父亲,我四十八岁,我们中间差着四十岁的距离。我没办法选择父亲,就像父亲也没能选择孩子,他是我父亲就是了。
他走近一家男装店,跟人聊些什么,那小姐在笑着,收着东西要关门似的,他穿过马路后,我就放心了,但他没有直接到家,进入一家邻居开的童装店聊天,我站在对廊思考着,父亲走出来,也没望向我。
在进家门前,卖水果的欧巴桑又找他闲扯聊了一下。我先上楼,父亲始终没有发觉我跟着他,现在天阴了,窗里有黄昏的暗影,父亲终于回家了,他喜欢在神桌前两侧燃亮两根蜡烛,母亲已逝,好像这是他所剩下的温暖……
我从没有陪我父亲散步过,可是跟踪着我父亲时,好像跟踪着我的晚年,却没有跟我的晚年打招呼,我也能有这样八十好几的晚年吗?多寂寞呀,我会走向老人公园吗?那里的老人还会等我,跟我打招呼吗?我忽然感觉父亲真是疲倦了,我怎么跟他汹汹地论理家务事呢?啊,如果我也能活到八十几岁。
父亲孤独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