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为谁痴狂
独孤昶被元少东推下暗道,落在一只吊篮内,吊篮吃重,立刻迅速地向下滑落,也不知过了多久,篮子才重重地一顿,独孤昶走出了吊篮,环顾四周,他站立的地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他几乎要怀疑,这只是元少东和南宫翱的另一个阴谋,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有一扇墙壁徐徐开启,他不假思索立刻走了进去,墙壁在他身后合拢。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置身于一处皇陵之内,皇陵内空气流通,看来这只是皇上为自己建造的空墓。触目所及,一片金光灿烂,显然皇上把皇城内稀罕的宝物都藏纳于此处。他抱着冷玉,信步走下狭长的台阶,尽头处,居然是一间布置优雅的卧室,室内檀香缭绕,纤尘不染。他不由哑然失笑,这个皇帝真正会享福,连自己的墓室都布置得如此奢华。他又怎会知道,皇上一直忌惮独孤旭,早早地为自己的准备了后路,一旦独孤旭造反成功,他就借助那条暗道滑落到皇陵之内,而皇陵内,也早已备齐了所有的起居饮食,除了没有侍卫和宫女,一切都和皇宫如出一辙。但他机关算尽,偏偏没有防备到最亲近最信任的心腹应公公。元少东是他的贴身侍卫,又深得公主倾心,而且为人正直忠诚,于是他将这一重任托付给了元少东。可能在他心里,应公公尽管谦卑温顺,却也一样令他隐隐地感到一种威胁吧!不管如何,他苦心经营布置,却让独孤昶和冷玉歪打正着,绝处逢生。
独孤昶把冷玉放入床内,解开了她的穴道。
药效浸淫在冷玉的血脉之中,完全剥离了冷玉的意识。她一获得自由,浑身上下的柔媚立刻散发了开来。她嘤咛了一声,烟视媚行,四肢诱惑地绕住了独孤昶。
独孤昶一颗心顿时怦怦大跳,他伸出手去,和冷玉纤细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血战、杀戮、阴谋,都被抛在九霄云外,独孤昶的身体缓缓倾覆包裹了冷玉。
总是会在绝望至极的时候,总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空间,他们的幸福才会姗姗而来。因其绝望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他们于是倾尽全力向对方索取得更多更加彻底。一如花儿知道盛开之后就是死亡,于是加倍热烈地盛放,享受那瞬间的明艳与奔放!至少,曾经拥有!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皇陵内没有白天黑夜,永远都是夜明珠放射出的柔和的光芒。他们清醒、缠绵、沉睡,循环往复,至死方休。冷玉体内的****早已消散,然而残留身体内的灼热却始终不曾消退,那份奇异的灼热促使她一次又一次地留恋着独孤昶的怀抱和触摸!就放纵这一刻吧!她忘却了羞涩,忘却了疼痛,忘却了一切,她宁愿永世沉醉,直到生命终结!
但是终有醒来的一天!总有一个人必须清醒!
独孤昶醒了!
独孤昶整理好了衣衫,背影清俊而疏远。
“我们结束吧!”他的声音坚硬而冷漠,“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们的关系既然不能暴露在阳光下,不如选择结束!”
寂静中,清楚的破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冷玉想说她愿意成为独孤昶的妻子,和独孤昶相守一生,但是泪水堵塞了她的喉咙。一刹那间,她只能茫然地望着独孤昶的背影,空无一物的茫然!
“这里什么都有,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这里……”独孤昶顿了顿,仿佛想补充些什么,但是不知为何,没有发出声音来。
疼痛渐渐扩散!原来最深的痛苦,往往不是在当时发作。冷玉想要哀求独孤昶不要离开,冷玉以为她只是想想,但是一个声音吓住了她也吓住了独孤昶:“带我走,我想和你在一起。”
独孤昶沉默!
“独孤昶,我想和你厮守终生!”冷玉慢慢地从床上起来。仿佛感觉到她的行动,独孤昶迅速远离了那张充满了无限温暖和甜美的床。
“我不能带你走!”独孤昶忽然转身,冲着冷玉露出一抹熟悉的笑容,那种狡黠的狐狸一样的笑,那种浪子一样放浪形骸的笑,毫不掩饰的轻蔑狠狠地砸在冷玉的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小王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厮守一生的习惯,小王习惯了寻花问柳的生活。小王承认,你的身体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甜美的回忆。小王也从来没有和哪一个女子这样抵死缠绵。所以,师傅,你该知足了!”
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眼睛里泪水转来转去,就是不甘心在他的面前滴落。冷玉睁大了眼睛,努力扩大包容那些泪珠的空间,回忆犹如洪水将她淹没,她是妓女的孩子,老鸨鄙夷地说:“你妈人尽可夫,你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肮脏的东西。”皇上说:“你不过是秦淮河上一名妓女的私生女,朕宠你爱你,是你的福气。”独孤昶说:“师傅,你该知足了!”蚀骨的耻辱几乎让她崩溃,她想要纵身长笑,想要放声大哭,她以为她是什么,她真的相信师傅说的“她是一朵冰清玉洁的百合”吗?她永远都在自欺欺人,永远都是。她用力咬紧下唇,直到一缕血丝从齿缝里渗透出来:“你走吧!”每一个字里都是孤寂和绝望,却偏偏无比倔强。
“你不会效仿那些庸脂俗粉一哭二闹三上吊吧?”独孤昶皱起了漆黑修长的剑眉,“或者,你不会告诉我,没有小王,你就活不下去了吧?你知道,小王的心肠其实不硬,如果你真的认为必须和我在一起才能继续活下去的话,小王可以考虑……”
“滚!”冷玉拽紧了拳头,她是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独孤昶残忍地喝破了她的企图,如果连死亡都是一种懦弱和耻辱的话,她会选择勇敢地活下去。她只剩下仅有的一点点尊严了,如果连那都要失去,她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她是没有办法更改她的出生,但是既然她已经勇敢地逃离秦淮,她为什么还要苦苦背负着自己不堪的过去,成为她一生的重负?独孤昶的话冷酷无情,却犹如醍醐灌顶,让她突然间从噩梦中惊醒。她是冷玉,她曾经发奋苦练,就是为了摆脱她不愿意忍受的命运,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抗争过,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放弃吗?只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付出的男人?刹那间,母亲悲戚的愁容闪过眼前,她真的注定要成为母亲那样可悲的女人吗?不,她不要!她要做冷玉,没有遇到过独孤昶之前的冷玉!
独孤昶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师傅!小王虽然宠幸女人无数,但没有一个像你那样让小王迷恋,真的!”
冷玉厌恶地盯着那张俊俏的脸蛋,那个熟悉的道德败坏的惹人憎厌的独孤昶回来了,她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到认为一个人的本性会改变。独孤昶永远都是那个唯我独尊、风流成性、恬不知耻、品性恶劣的纨绔子弟,再给她一百年的时间,她也没有办法将这样一块顽石雕琢成一块美玉。她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该醒了,冷玉!
“你走吧!从此我们师徒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瓜葛!”她背转了身子,脸上有悉悉索索的物事蛇行。还是会心疼的,还是会有不舍的,即使是那样薄情寡意的男子!身后一直没有声音,等冷玉鼓起勇气回过身来时,独孤昶已经不见了踪影。她颓然坐在床畔,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手足虚软,这一段错误的感情,耗尽了她一生的燃烧,而且还将纠缠她日后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她唯有寄望,到一个极远极远的地方,一个没有独孤昶甚至没有复姓独孤的地方,她可以因时间的流逝和距离的疏远恢复安详!
独孤昶站在皇陵之外,一直苦苦恪守的翩然举止冷酷风流,在滂沱的泪水中化解一空。他多么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样没有责任胸无大志,逍遥而颓废地享受生活。那样甜蜜的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他却要亲手将之了结!冷玉的悲伤和孤独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对着他的心脏千刀万剐。他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稳稳地立定了脚跟,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控制住了自己的双手。寒星的微芒中,他摊开了手掌,那里鲜血淋漓,他是狠狠地掐裂了他的皮肉才能令自己不去拥抱冷玉,他是差点咬破了舌尖才能令自己远离了冷玉。他享受到了十八年来绝无仅有的幸福,他已经来到了云端,然而却不得不重重地摔落下来。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让他觉得生命的冷酷无情,让他对自己心里突然喷涌出来的正义感深恶痛绝。但是他不得不去做,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冷漠,元少东送给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哪怕是必须以生命为代价,他也要救出元少东!他知道此去有多凶险,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冷玉犯险。这个世界上,只要冷玉活着,他的心就永远不会枯萎,即使死亡也无从剥夺。如果他侥幸过去,他会回来见冷玉,从此不再是师徒情分,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他没有这份幸运,那么他也希望冷玉能够因为恨他而不再心痛绝望!
***
皇榜张贴了举国上下,每一张皇榜都在通缉一个人——独孤昶!弑君的凶手!每一张皇榜上的赏金都充满了浓浓的诱惑力,吸引着无数侠士、豪客、杀手、罪犯!有人为了伸张正义,有人纯粹贪图赏金,不论是谁,目的都只有一个——取下独孤昶的首级!皇榜上还昭示了独孤昶的几名同党:元少东、南宫翱,并且特意注明了斩首的时间。
夜,漆黑如墨。皇妃轻舞在先皇的棺前恸哭不已。今夜,将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先皇遭遇不测,她这名先皇最宠爱的妃子自然难逃厄运。这会是她的最后一场哭泣么?
“告诉我,元少东和南宫翱的下落。”
轻舞身躯微颤,然而她似乎早有预料,缓缓起身:“独孤昶!”灯火映照的脸依然俊逸,却更多了一层沧桑和痛苦,那反而使得这个男人的周身充满了一种新的男性魅力。轻舞的神情有刹那的眩惑。独孤昶真的来了,为了小师妹,他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到,包括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一刻,说不清内心是嫉妒,还是自怜;是欣慰,还是绝望!曾经以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可以享受一个男子全身心爱怜的女子,然而一朝梦醒,才发现根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美丽然而虚假。
十六岁那年,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华,她开始了她屈辱的接客生涯,师傅将她拉出了泥潭,从此她一心一意只愿成为南宫翱的女人,即使必须师徒相称,即使连对师兄元少东和师妹冷玉都必须藏着掖着,她无怨无悔。师傅让她继续留在秦淮从各种各样的嫖客口中获取信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师傅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她的画舫;师傅让她勾引皇帝进入皇宫,她也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她可以更接近她崇拜的爱慕的男人;师傅让她骗冷玉吃下****接替伺候皇上的任务,她更是开心地照做了,因为从此唯有她可以一心一意地照顾师傅,即便他已经成为一名太监!但是,如今师傅大事已成,她一心以为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师傅旁边母仪天下,她才发现,师傅根本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三尺白绫,红颜命薄!
她忽然凄然笑了起来,素手拈起白绫:“你想知道元少东的下落么?我可以带你去到黄泉找他。”
独孤昶脸色剧变,用力扣住她的手腕:“你说什么?南宫翱呢?”
轻舞笑得落泪:“南宫翱?你居然想来救南宫翱?你以为……”她没有说完,喉咙的血洞代替她手里的白绫结束了她虚无飘渺的一生。当呼吸停止,她的表情甚至是愉悦的,不管如何,她终究不用白绫帮忙,她终究可以死在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的手里!
“你来了。”
应公公如鬼魅般出现在独孤昶眼前。
独孤昶松开了轻舞,那个美丽妖艳的女子如一片花瓣凋零在他面前。
“独孤昶,我佩服你的勇气,更欣赏你的身手!”应公公微笑着开口,兰花指状的右手捏着一方雪白的丝帕,“我猜到你会来找轻舞。但是,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仍然不知道。”
独孤昶冷冷地盯着在他面前沾沾自喜自命不凡的阉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来见你么?”应公公毫不在意独孤昶冷淡疏离的态度,“因为我喜欢你。如今天下尽握我手,只要你归顺于我,你依然可以和冷玉双宿双飞。”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独孤昶冷冷地问道,“南宫翱是不是还活着?”
应公公笑了起来,独孤昶对南宫翱的关心似乎让他感到无限的喜悦和满意。他没有回答独孤昶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傲气、天赋,很像我年轻时的样子……”
独孤昶厌恶地皱眉:“你放完屁了没有?”他决定了,不再和这个令人厌恶到极点的太监多费唇舌,只要除了这个太监,他总能找到南宫翱!
他没有再给应公公张嘴的机会,右掌平平伸出,一股强劲的气流冲着南宫翱的面门袭去。
应公公闪身避开了这一击:“小子无礼。你以为冷玉教给你的武功足以抵抗得了我么?”独孤昶一声不吭,掌风连环而至,迫得两人周身的气流急速旋转起来。
应公公再也没有机会开口,眼中忽然凶光乍露,掌中酝酿的气流也重重地击向独孤昶站着的地方。独孤昶早有防备,身体腾空跃起,双腿却不闲着,长腿凌厉地踹向应公公的面门。应公公倒也不敢大意,凝神敛目,左手又是忽地一掌,凌厉的掌势逼得独孤昶飘落在地;但应公公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独孤昶落足未稳,他的右手又是隔空重击。独孤昶右足轻点,从他身边滑过,拳头如一支怒箭重击在应公公的太阳穴上,触手处仿佛碰上坚硬的钢铁,应公公纹丝不动。
独孤昶骇然,但他反应极快,一击不中,立刻变拳为指,戳向应公公周身的穴道。然而所击之处,莫不坚硬如铁。
应公公哈哈大笑,心下却吃惊不小,他防备森严,独孤昶居然仍有办法避过他凶猛的攻击后出手还击,这份功夫,当世堪称高手。如果不是他练成异功,只怕今时今日,连他也不是敌手。幸好独孤昶只是虚张声势,并未真正掌握他的弱点,否则,这一击,足够令他丧命。这几招下来,他心头的轻敌之心一扫而空。既然独孤昶不肯接受他好心赠与的活路,那么,就只能怪他自寻死路了。他不再犹豫,目露凶光,双脚微张,膝盖略屈,两掌同时击向独孤昶。这一击凶险至极,哪怕是被气流扫中,独孤昶也非受重伤不可。掌风中,独孤昶不及屈膝,骤然平躺在地,及地滑行,瞬间来到应公公张开的两脚之间,右手两指夹着一枚绿莹莹的东西,突然狠厉地插入应公公的两臀之间。这一下袭击,干净利落,且出人意料。应公公身体一晃,几乎摔倒。但他也异常强悍,身子反而就势下蹲,左掌插入了独孤昶的左胸,鲜血顿时染红了独孤昶的衣衫。但他想要穿透独孤昶的胸腔却也不易,独孤昶运功挤紧了全身的骨骼,他的手掌卡在独孤昶钢筋铁骨之中动弹不得。而他的右手和独孤昶相持不下。一时之间,两人胜负难分,呈现出胶着状态。
原来独孤昶在隧道内获得的玉牌上刻着的正是应公公所修炼的邪功的克星。独孤旭的前辈临死之前,万念俱消,心智空明,反而悟出了破解的方法,于是用银针刻在玉牌之上,希望有人机缘巧合完成他的心愿。也是天意难违,独孤昶误打误撞拾得玉牌,加上他又聪明绝顶,在皇宫里见过应公公出手,前后一番思量,就悟出了玉牌上高深莫测的武功。可惜他修习的时日远远比不上应公公,不然,哪里需要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但饶是如此,应公公已经感觉到体内的真气如同决堤的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地流泻而出,这也是他无法穿透独孤昶胸腔的原因。否则,任是独孤昶如何铜墙铁壁,他照样有办法能够将独孤昶的心脏生生地掏出来。
两人各有优势又各有弱点,此时,只能等待哪个先耗尽气力。
生死之间,独孤昶的脑海中冉冉浮现冷玉的倩影,像一朵空谷独放的小百合,柔软、洁白、清香。他多么希望能够再见一见冷玉,再听一听她的声音,哪怕是唾骂也好。他的意识渐渐恍惚,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失血过多令他的肢体变得绵软无力。恍惚中,他看见应公公得意狰狞的笑容。
突然之间,独孤昶觉得胸口的力量一空,应公公的目光变得难以置信,他缓缓地低头,一截雪亮的剑尖穿透了他心脏的地方。独孤昶精神一阵,右手拼尽全力一收,应公公一声惨叫,翻身跌倒。冷玉苍白的脸颊顿时从应公公的身后露了出来。
“小玉儿!”独孤昶几疑是在梦中,想要扑上前去抱紧冷玉,又怕不过是他的幻想。
“小玉儿!”应公公不能置信地盯着冷玉,忽然厉声长笑,“好!好!好!不枉师傅教你一场!”刹那之间,他忽然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他本来可以用自己南宫翱的身份挟制冷玉,他也可以用南宫翱的身份让独孤昶至少对他父亲的身份有所忌惮。但是他杀死了唯一知道他身份的轻舞,他再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就是南宫翱。他尖利地惨笑数声,气绝身亡。
然而这一刹那间,应公公那熟悉的笑声,那绝望的眼神,已经令冷玉洞悉了应公公的真实身份——南宫翱!血色迅速从她的玉颊消退,她忽然晃了晃身子,悄无声息地摔倒在地。
“小玉儿!”独孤昶扑上去抱住冷玉,感觉冷玉的温度正在慢慢消失,一颗心顿时在胸腔内乱蹦乱跳,仿佛就要破体而出,“小玉儿,你不能有事的,你绝对不能有事的。”他摇摇晃晃地抱起冷玉,茫然四顾,却不知向何人求救。他的胸口痛得几乎让他发狂,他的四肢滞重得几乎要离体而去。他本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是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他一定要活着带冷玉离开这儿,离开皇宫。
幸好应公公曾经吩咐侍卫,这一夜,不论先皇停柩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接近。于是,独孤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皇宫,再次进入了那个陵墓。陵墓里的一男一女让他突然如释重负,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小王爷!”那个男人惊呼了一声。而那个女的则比他更快,抱住了从独孤昶怀里滚出来的冷玉。
“冷公子。”
那一男一女是宇文翔和秋水。独孤昶离开南京的时候安置了这两人,离开陵墓的时候怕冷玉不会照顾自己,便通知这两人去陵墓找冷玉。他苦苦支撑,也是因为知道这两人会在这里,至少能够替代他照顾他的玉儿。
听到秋水的呼喊,宇文翔不置否可地撇了撇嘴,他知道秋水一腔痴情。可眼前的冷玉明明一身女装,她还是这么固执己见!咳,女人!
“你看什么看?”秋水瞋目相向,“我喜欢这么叫不可以吗?”
宇文翔无言。他曾经以为秋水娴静如水,相处久了,才知道人不可貌相。
“你又在腹诽什么?”秋水不依不饶。
“不敢不敢!”宇文翔注意到独孤昶胸口的鲜血,“请神医赶紧施展妙手。”
秋水哼了一声,却没有理会独孤昶,而是审视着冷玉的伤势。当年她追随冷玉去南京,曾经跟冷玉说过:“奴家会照顾你的。”她说的照顾,不仅是饮食起居,更有伤势病痛。没错,她,秋水,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神医!
***
独孤昶睁开眼睛的时候,宇文翔哽咽着抱住了秋水。
“放开!”秋水俏脸绯红,“你不要醉翁之意啊!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怕你不知道!”宇文翔涨红了脸,却并不退缩,“你叫秋水,我本名长天。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你自己说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水又羞又恼,晬了他一口,“宇文翔,我警告你,你敢再说这样的话,小心我阉了你!”
“小玉儿呢?”独孤昶虚弱地问道。
“她……她还没有醒来。”宇文翔嘴快,秋水忍不住重重地踩了他一脚,按住了挣扎的独孤昶,俏脸犹如冰霜:“你才刚刚止血,不要乱动。冷公子……”她的脸色又是一红,依然不甘心承认冷玉是个女子,“……还没有醒来,不过,没事的。”其实严重的根本就是独孤昶,独孤昶的心脉尽管不曾受损,但周边的血管尽断,她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止住喷涌的鲜血。至于冷玉的情况,她就有些闹不清楚了,从冷玉的身体检查来看,冷玉应该没有任何损伤,但冷玉不知何故,就是不肯醒来。
“她在哪里?”独孤昶摇晃着起来,“我要去看她。”
“小王爷,”宇文翔迟疑地扶住独孤昶,不知道该不该把冷玉的情况告知小王爷。
“她怎样?”独孤昶不知哪来的力气,扣住了宇文翔的手腕。宇文翔猝不及防,“啊”的大叫出声。
“你放开他。”秋水倒竖柳眉,她已经对独孤昶够客气也够仁慈了,独孤昶既然还要这样自讨没趣,哼!她伸出食指,在独孤昶的伤口轻轻一碰,独孤昶顿时痛得消失了力气,“冷公子……冷玉还没有醒来!”
“没有醒来?没有醒来是什么意思?”恐惧骤然扼住了他的心,他忽然一跃而起,身手敏捷得仿佛不曾受过什么重伤。两人齐齐大惊,慌忙跟出,独孤昶已经闯入隔壁的房内,匍匐在冷玉身侧。
“小王爷!”宇文翔担心地过去拍着独孤昶的肩膀,独孤昶抬起头来,满脸满眼都是泪水:“她还活着,还活着!”
秋水翻了翻白眼:“谁说她死了?”
“小玉儿,小玉儿……”独孤昶徒劳地叫着,“为什么她不肯醒来?”
“为什么?”秋水冷笑,“也许她对你很失望,根本不想见到你。”
“不想见到我?不!”独孤昶忽然咬牙,扶住冷玉的双肩,用力摇了几摇:“你给我醒来,醒来!如果你敢把我那些混账话当真,如果你胆敢不醒过来,我……我……”他咬牙切齿地吼着,苍白的脸蛋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快要不行了。”秋水轻轻地对宇文翔说道。
宇文翔还没有问为什么,独孤昶已经咕咚一声翻到在地。
“小王爷,小王爷!秋水,你站着干嘛?”
秋水缓缓移步床前,怔怔地凝视着昏迷中的冷玉,忽然伸出青葱般的玉指对着冷玉的额头指了一指:“冤家呀!”
尾声
秋风过处,霜叶红于二月花。漫山遍野的红叶重重叠叠,繁繁复复,热烈奔放,流光溢彩。红叶酣秋色,当曼妙多姿的片片红叶在秋风中翩然起舞,起伏万状之际,从那条幽长的狭谷内坐落着的白茅屋中,忽然传出了嘹亮的啼哭声。本来站在茅屋旁边一棵大树上努力窥探屋内情景的男人忽然狼狈地摔落下来。好在他武功极高,身体尚未触地,人已经不可思议地呈倾斜的姿势向茅屋逼近。但手指尚未小扣柴扉,那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徐徐开启,一位美艳动人的女子缓缓走出。不知为何,男子一见到那名看上去温柔似水的女子,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满脸都是巴结之色:“秋水姑娘,小玉儿,她怎么样了?”
秋水高傲地仰起纤巧的下巴,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是怀疑我的医术吗?”
“不敢!”男子更加彷徨了,“只是小玉儿到底怎么样了?”
“秋水,你就告诉小王爷吧!”宇文翔拎着热气腾腾的大水桶走到门边,擦了擦满头的汗水,伸长脖子向里面望去,被秋水重重地打了个爆栗。他呜咽着叫了一声,一脸委屈地捧住了脑袋。
“想知道的话乖乖在外面等候。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母女都能平安!”秋水单手叉腰,威风八面地走入门内,砰的一声,柴门紧紧地关闭起来。
两个大男人无奈地对视苦笑。
“阿翔,你也管管秋水,你看她,这九个月来,一天比一天霸道,简直不可一世了。”独孤昶压低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是,他承认,是秋水唤醒了执意沉睡的冷玉,也是秋水奋力保住了冷玉腹中的胎儿。可是,那不代表她可以越庖代俎,无视于他是冷玉夫君的身份!
“小王爷,忍忍吧!”宇文翔拍了拍独孤昶的手背,“孔圣人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不胜唏嘘地摇了摇头,女人心,海底针。这个秋水,在冷玉面前简直温婉柔顺,在他和小王爷面前却活脱脱一只母老虎!嗐,他本来以为秋水是因为受不了冷玉是个女子的刺激才会变成这样,现在看来,只怕这才是秋水的本性!呜呼,他连自己的本名“长天”都不敢在秋水面前重提,还谈什么“管管秋水”?秋水能不能接受他,都还是个未知之数呢!
“你能忍,我可……”独孤昶愤愤地举步,脚在半空,柴门又咿呀打开,秋水冷冰冰的面容露了出来,目光方才扫到独孤昶,独孤昶已经迅速更换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变化之快,令宇文翔目瞪口呆,然后满脸崇拜。
“秋水姑娘,有什么吩咐?”
“独孤昶,你过来。”秋水白了独孤昶一眼,一副恨恨不已的模样。她的话音刚落,独孤昶已经飘到了她身边,探头向柴门里张望。
“进去吧!”秋水喝道,“贼头贼脑的,真看不出冷玉到底喜欢你哪一点?”
独孤昶已经听不见秋水后半句话,因为他早已扑在冷玉的床边。冷玉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嘴唇微微上翘,露出一抹又小又轻的微笑:“独孤昶!”仿佛是过了一整个世纪那么遥远吧,她终于又见到了她的徒弟,她的夫君——独孤昶!
“小玉儿!”独孤昶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的女儿!”冷玉测了侧头,满眼温情脉脉。
独孤昶小心翼翼地伸手,那婴儿浑身绵软无力,一颗脑袋似乎占了一半的分量。独孤昶必须小心翼翼地托着,才不至于让那颗脑袋垂落下来:“小玉儿,她怎么那么难看?”独孤昶皱了皱眉,真的,皱巴巴红通通,像个小老太,既不像冷玉也不像他!
冷玉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秋水已经一脸怒气地冲了进来,接过独孤昶怀里的婴儿,脸色忽然变得温柔无比。她咿咿呀呀地对婴儿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抬头,脸上又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难看吗?难看就不要好了。我做宝宝的娘,冷玉做宝宝的爹。宝宝叫娘娘哦……”她显然为自己的主意得意万分,轻柔地哄着小婴儿,小婴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居然睁开了一只眼睛,注视了秋水一会后,张开了粉嫩的小嘴。
“哈,她笑了,她同意了。冷玉,我们从此是一家人了。”秋水欢声大叫起来。
旁边,独孤昶黑着一张俊脸,忍无可忍地大喝:“你发什么疯?我、小玉儿,还有这个孩子才是一家人好不好?”
秋水置若罔闻,依旧低低地哼着自编的小曲。
独孤昶捏紧了拳头,够了,他真是忍够了。上天入地,他都没有碰到过这么讨厌这么自以为是的女人!不过,好在他的小玉儿肯定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按捺了熊熊怒火,满脸堆欢地朝冷玉转过头去。
冷玉的目光温柔地留恋在秋水和小婴儿身上,是应该感谢秋水的。她本来根本不愿意醒来,但是秋水唤醒了她。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她不能把应公公就是南宫翱的事实告诉独孤昶,她不想让独孤昶也背负这样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只有秋水,只有秋水能够倾听她的一切,分担她的一切。秋水告诉她:“一切都是南宫翱罪有应得。他不敢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那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他是太监的事实。或许四年前他的确是你的好师傅;但是四年后,复仇蒙蔽了他的心灵,他是应公公,另一个觊觎皇位的独孤旭!所以冷玉,你用不着为这样一个人惩罚自己美好的人生!”不能说是这番话解开了萦绕她心灵的魔障,但是,她无法否认,正是秋水一次次地开解一次次地安慰,让她度过了人生最大的劫难,而且,生下了她和独孤昶的孩子,一个新的生命!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好啊,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盈盈一笑。
独孤昶的俊脸顿时垮了下来,他挣扎着试图反驳:“小玉儿,我才是孩子的爹……”
“孩子的爹是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难看的。”冷玉看也不看他,打定了主意要和秋水一个鼻孔出气。
秋水激动得眉飞色舞,身体却依然轻轻柔柔地呵护着小婴儿,她的举止,甚至比冷玉更像个母亲。
“我不同意!”独孤昶气急败坏地喊道,但他的声音马上换来了两名女子责怪的眼神,气焰立刻矮了大半截,“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小王爷,”独孤昶旁边的宇文翔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襟,悄声询问,“你不是号称玉女杀手吗?”小王爷当年纵横脂粉所向披靡,何等春风得意?可是,不过一年半载,小王爷往日的雄风就荡然无存。
独孤昶还来不及回答,冷玉忽然似笑非笑地凝视着独孤昶:“玉女杀手?好霸气的称号!”
秋水则不屑地鄙视着他,刻意将孩子抱离了独孤昶:“宝宝乖,没听到!”
独孤昶一张脸憋得通红紫涨,偏偏又找不出有力的话进行辩解或者反驳,只好把怨恨的目光投向宇文翔。宇文翔仿佛感到了他目光中的杀气,悄悄地退出柴门。
“宇文长天,你以为走得了么?”独孤昶说得咬牙切齿,“秋水共长天一色,你不是一直都很想长天秋水相濡以沫吗?”
角落里的秋水陡然抬头,轻轻把婴儿放在冷玉枕边,风一般卷出门外。远远的,传来宇文翔凄惨的长叫声。
独孤昶松了口气,终于安静了,可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他坐在冷玉床沿,慢慢地俯身……
“独孤昶,你以为这一招借刀杀人很成功么?”身后,秋水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出去,我要给冷玉和小婴儿泡药澡了。”
独孤昶挫败地闷哼了一声。
“当然你可以留在这里,但是我不敢保证过了时辰后药效会不会消失!”秋水的声音犹如风刀霜剑,彻底瓦解独孤昶的坚持。他依依不舍地起立,缠缠绵绵地注视着冷玉,终于恨恨不已地退出了柴门。门外,响起了他郁闷的嚎叫声。
茅屋内,冷玉莞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秋水,你何苦?”
秋水杏眼一瞪:“冤家,谁叫你骗得我那么惨!”
四目交会,两人同时抿嘴一乐,所有的误解、感激、相知尽消融于这盈盈一笑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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