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岁就踏上了逃亡之路,从幼儿园逃回家。
幼儿园离我家很远,在印象中有三个天边远。我在幼时寡言懦弱,不知道怎么样穿过咣咣响的大铁门——门平时锁着,由镶大金牙的转业干部看守。出幼儿园往东拐,有一棵遮盖天空的沙枣树,沙枣树长满刺和灰而微红的小沙枣,果肉只是一层沙。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沙枣树站在十字路口西北角,枝叶遮住了派出所的窗户。那时候,赤峰没有打架偷窃的事,派出所比庙还清净。沙枣树对面是盟委,北面是体育场和盟医院。沙枣树成了方位标志。我跑过马路,手摸着盟委的砖墙往前跑。从砌成花孔的砖墙往院里看,那里种西瓜和香瓜。我的目光从蔫了巴唧的叶子间发现西瓜身上的黑道时,精神大振,西瓜!它傲慢地躺在地上,瓜叶为它遮阳。盟委的果树结沙果、槟子、鸭梨和樱桃。沙果树像蹲着的力士举起一个结满果子的柴火垛,短粗胖。这些景物是我逃跑路上看到的,墙上菱形的孔像一幅幅画面连缀在一起,和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电影的原理一样,一秒钟二十四格。我手摸墙跑着看过去,不耽误看西瓜的黑道,甚至看得见树上的樱桃站一只橙色的甲虫。甲虫壳上有六个黑点,从这边只能看到三个。我逃亡不是为了看这些破水果,我才四岁,长托,我要回家。再往前,是一片平房,这是盟委家属院。夏天,每家院子里积雨水,小孩子们高兴地光脚踩水回家。拐弯,我要在军分区和辽河工程局的十字路口拐弯,否则就跑到木器厂和竹器厂了。我们家住在盟公署家属院的最后一栋,如果不去幼儿园,我就和伙伴在房后的大坑拣煤核。煤核即所谓焦炭,轻而有孔,可燃烧。我们拿它当剃头的推子,在别人后脑勺推一下,人疼得龇牙咧嘴。那时候,马路都是土路,中间高,两边低,便于排水。我沿着干燥发白的大马路往家跑——我多在星期六的傍晚潜回家,成群的雀鸟像风暴一样冲人辽河工程局院里大柳树的枝叶里,天空的云絮如同金箔的鱼鳞。
回家,我推开门时,每每把我妈吓一跳。我之突然现身会让我妈流一会儿泪,然后拿出好吃的让我享用。她和我爸常常下乡,不得已送我长托。我依稀记得,我妈赞叹我的勇气和智慧,以四岁之身穿越这么多街道跑回家,“像燕子一样”她说。
这时一常常在我回家一小时左右——家门又被推开,闯入失魂落魄的幼儿园的阿姨。她们遍寻我不见,最后绝望地来我家报丧,却发现坐在小板凳上吃香瓜的我。阿姨又惊又怕之心放进肚子之后,委屈地哭起来。她们只有二十岁出头,找我的周阿姨或斯仁阿姨,哭的时候都端起胳膊擦泪,用右胳膊擦过双眼,然后左胳膊。阿姨哭完后,我妈搂住我,她知道阿姨要说什么了。
“孩子跟我走。”阿姨说。
“让他在家住一晚上吧。”我妈请求,他跑回家多不容易啊,这是她想说而没说的话。
“不行。”
“就这一次。”我妈求情。
“绝对不行。他在家住一宿,以后就老往家跑了。”阿姨说。
当我的胳膊被阿姨的手攥住时,我开始放声大哭。我对世界的所有不解,包括心理学说的迷惑、愤怒、压抑和恐惧都是这时候形成的。我每次逃回家,我妈先哭,然后阿姨哭泣,最后我哭。我的哭阻止不住阿姨把我拖出家门,我边哭边回头,见我妈用衣襟擦脸上的眼泪。总之很悲剧,很像朝鲜电影。一路上,阿姨的手一直紧紧攥住我胳膊。回到幼儿园,我手腕的肉被攥白了,与周围血色久不汇合。
回幼儿园的街道何其悲壮,一直向西(我们家在东边)全是残阳或寥落的星斗。我被拖拖拉拉牵回幼儿园,那滋味跟上刑场差不多。我逃回家,每一回都被擒回幼儿园。为什么我妈不把我送回幼儿园呢?那就不会有下一回的逃亡了。佛家所谓业力,所说因缘或染识,多数是一种习惯。人一定要重复做他做过的事,越刺激、越罪恶越对他有吸引力。这个吸引力让他重复,成为习惯,成为让人身不由己的“无明”。
我们的眼泪,从小就洒在我们的脚下,但并没让我们懂得什么。我们从眼泪里没得到任何启示。“逃离”是心理学的大命题,据说亚历山大征战也是为了逃离。我暗暗发现,我喜欢越狱的电影。在潜意识里,我把从幼儿园开始所见到的一切有院墙的地方都看作监狱,都想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