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南箭亭子那会儿,园子里种花。从小对颜色的认识来自花。
我们南箭亭子家家有菜园,栅栏是红松劈柴板子,鱼鳞的一面向外,中间铁丝勒着,透过缝隙,看见各家的花。
东边有木材厂,电锯“呜呜”地把红松原木的外皮锯下来,带一些木质。这是劈柴,做栅栏,也烧火。
初夏,塞外的小城一点点开花,柳絮先飘过了。井台的积冰全化掉,比冬天矮了两尺。南箭亭子家属院的街道鱼刺形,主干横伸十几个胡同。夏天,面朝哪个胡同都见小孩玩耍,觊觎和蠢蠢欲动,直至连砖缝里都挤入夜色。
上午八点钟,花还不上班。九点半,它们在阳光三十五度角的照射下亮相。太阳不到场,花根本不稀得开。花开,挂着清凉的露水。和它们的叶子比,花瓣太不一般了,比任何材料都娇嫩。
南箭亭子家家都栽牵牛花。牵牛花属旋花科,花冠由紫过渡到蓝,其色阶是检验色盲的好工具。虞美人为罂粟科,红花挂白边儿。三四瓣花开着,背后十几瓣拥簇。石竹花,如同化了妆的罂粟花,五个瓣,红有白边儿。康乃馨也是石竹科,和罂粟很相像,但花蕊被包着,色调朴素。罂粟,艺高人胆大。其他植物没它那么大的毒,也没那么艳、那么浪。罂粟使我后来觉得它像跳弗拉明戈的西班牙娘们儿,裙边层层叠叠。这朵花边上应该有吉他,响板,有人手握两只高跟鞋,蹲着用鞋跟在石板上敲。朋友听我说花的科属,问“有保卫科吗?我爸属于保卫科”。箭亭子大院还有紫茉莉,它是草花,有点像牵牛。其艳丽蓝乎紫乎,让人说不清,晕了。指出花的色彩是冒险的一件事,所谓紫,只是人类发明的粗糙的说法而已。如果天下有“紫色”的话,有无数种紫,在花中能看出却说不出。植物世界的红、黄、蓝、白之间从来都是水乳交融,它们有亲戚,或者说,植物——是些不纯洁的守夜人。一朵白色的花,仔细看,有微弱的红色已进入。几乎所有的红色中都进驻了蓝,明白了吧?
每个夏季,花朵训练了我对色彩的认知,特别是色彩的明度,或称锐度。花代表着整个自然界的明度。
我对颜色的第二度认知来自草原。草原展现天空的无穷色彩,包含了所有的色阶。城里居住的人,听了这个估计会糊涂——天空有红色、橙色、绿(是的,绿)色吗?有。
我写过,草原雨前的天空有“海带色的浓云”,这是天空的绿色。雨来了,云从铅灰中脱出靛青,空气夹杂腥味,连云彩都会绿,像草坑里的水。早晨,早于太阳出山的轻云,如果晴天,它们浅橙色,薄薄的。如果有雾,日出前的东天红如炼钢炉,像火焰一样彤红正大。而草原的蓝天应了一句话:晴空如洗。洗得什么东西都没了,云彩和其他的杂色都被甩干,只剩下蓝。天上大片的蓝覆盖在地下大片的绿上,清楚准确。上帝造物的时候不拖泥带水,也没时间雕琢。在这种背景下,人的活动十分微末。如果从山顶看一个人在草原上骑马走,和蚂蚁的速度差不多,只是一个骑在另一个上面。人盖的小小的房子,房子冒着断断续续的炊烟,人走出房子无端地转一圈儿又回到房子里。人太微末了,所以草原上的人们脸上带着谦恭。在草原看天看地,说人要“改天换地”,真是愚不可及。
我童蒙时代的色彩观第三次受到启示是见到钱。第一次见到钱在几岁、什么情境?属实应该牢记,然而忘了。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呵呵(学网络上的话),自从见了它——也可以写成“自从见了伊”,一辈子都在和伊打交道,躲都躲不开,爱之恨之都无损伊的光焰。我不知有没有从生到死没见过钱的人,他一定纯洁或古怪。我第一次见到钱,就觉得好看,而且没学坏。
最早见到的壹分钱纸币,牙黄质地,褐色油墨印刷。贰分钱纸币为蓝调子。我沉醉于伍分钱的色调,像鱼缸烂水草那种绮靡之绿,苔色。“伍”字为隶书。隶书可写出人间各式各样的情感,张黑女碑、张猛龙碑俱如此。这个“伍”的字体像南汉宸所书,南是人行第一任行长。字没有于右任的“伍”写得茁壮,但比于右任富贵。壹、贰、伍分钱为我童年私有资金,每日观之。“观之”时,发现纸币最好看是底纹。其他的大钱,如壹、贰、伍、拾圆,见虽见过,惊鸿一瞥而已。
刚刚拥有分值纸钞的时候,我姐教我用《人民画报》的铜版纸叠钱夹。一共叠了六个钱夹,两侧衣袋鼓鼓囊囊,只有四个钱包有钱。我获得一张伍分纸币之后装入最美的钱夹——画面为蓝色的大海和细如拐杖的灰色的舰艇高射炮管。我上街,走几步打开钱夹看一看伍分币,浓绿,财富之绿阴。再走几步,拿出来在阳光下晃一晃。那次,我心里只想着钱,头撞到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为木制,刷沥青。撞就撞了,没什么事儿。最离奇的,是我走着走着撞到了墙上。我走路和墙平行,头怎么能撞墙呢?钱可通神,果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