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饥饿是所有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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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鹿甲勺

维拉索姨妈见过很多人。很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来到鄂温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维拉索姨妈不知这些人是看她还是来看驯鹿。

她已经82岁,这是官方给她命名的岁数。维拉索姨妈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龄。许多鄂温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她也不是皇帝,记忆自己的年龄有什么用处呢?人应该忘记许多事情,最该忘记的首先是年龄。维拉索姨妈眼睛藏在像岩石纹路一样的前额下面,牙床萎缩了。她从床上撑起身子需要很长时间,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称职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锐利,包含着在山林里得来的清澈的光亮。

乡里的干部领人来参观,并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干部说出她已经多大年龄,并送她野战色彩的户外衣服。现在她正穿在身上。

维拉索姨妈见到了许多人,没发现哪个人比驯鹿更好看。她这辈子,眼睛里只有驯鹿。她在心里腾出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地方,用来想念驯鹿。

五月份,山下的积雪融化了。维拉索姨妈领着驯鹿上山。一些大胆的花朵在冰的缝隙开花,像一颗粉色的、儿童衣襟上的纽扣。驯鹿去吃这朵花。它只吃新鲜的苔藓,驯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儿。维拉索用手给驯鹿搔背,这些驼色的绒很快像破毡片一样脱落,进入夏天了。驯鹿惊奇地看维拉索,用窄窄的面颊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层皮包着骨头和静脉。驯鹿吃过苔藓,喝过刺骨的泉水后,抬头向四周看。维拉索知道它心里高兴呢。驯鹿微张着嘴唇,眼睛看远方的样子好像在唱歌。维拉索真的认为驯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听不到。她曾经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驯鹿的嘴巴边上,听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没听到,维拉索认为这是人的耳朵失灵了。人的耳朵听过谎言之后,就不灵了,从此听不到驯鹿的歌声,松鼠的歌声,更听不到蓝莓开花时唱出的歌声。

维拉索姨妈总看驯鹿,见到人反而不习惯。两条腿走路的人走过来,问各种各样愚蠢的问题——比如鹿茸多少钱一斤等等。人穿得太奇怪,裙摆拖地却要把胸口露出来,打手机时莫名其妙地笑。但维拉索姨妈没办法不让他们来。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自己家里呢?

维拉索姨妈有一个宝盒。这个盒也不算什么宝,是军用压缩饼干的绿色铁皮盒。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给她的东西,压缩饼干早吃没了,剩下这个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东西装进去丢不掉。这个绿铁皮盒里装过许多好东西,模范证书,海拉尔公园门票和孩子小时候的作业本。后来,维拉索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业本留下有什么用?证书和门票更是没用处。维拉索的宝盒里只剩下一样东西,从床底下搬盒子时,它在里面了当响。这是一只勺子,配银柄。勺子是驯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么大,给驯鹿喂盐用。勺子的银柄刻着东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维拉索不知道这个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比她年龄大的多得多。这是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年头可能比这还要多。她父亲说,祖先们从俄国的勒拿河边来到这里时,就带着这个勺子。维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条大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没见过她的祖先。有个旅游者说列宁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乌里扬诺夫。维拉索的父亲说勒拿是古鄂温克语,意思是大河。它发源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贝加尔山脉,那里是鄂温克人最早的故乡。

维拉索常常拿起这个勺子发呆。驯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纹,当年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过苔藓、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说话,虽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维拉索把勺子揣进怀里,上山看驯鹿。她拿勺子舀纸包里的盐喂驯鹿,看驯鹿舔这个勺子。维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呵呵,驯鹿在舔自己的脚趾。

一天,维拉索姨妈的木头房子里来了一位俄国旅游者。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分的很宽的眉毛,眼睛像鄂温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浓胡茬像俄罗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递上了送给维拉索的礼物是木套娃和锡制小珠宝盒。维拉索回赠他一双桦树皮做的婴儿鞋。

雅德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维拉索吓了一跳,她连忙从床下搬出绿铁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鹿甲勺。维拉索姨妈以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从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发现他拿的是另一个。雅德看到维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动,像演话剧一样说了很长一段独自,眼里含着泪水,连俄语翻译也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雅德指给她看——这两个勺子背后都刻着年代一—1783,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产物。

雅德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标记,他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这种鹿甲喂盐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着发现家族河流的经过地。他拜访过不少鄂温克和鄂伦春家庭,拿出这只勺子,对方却没反应。今天在呼伦贝尔发现了这只勺子,他太激动了。雅德说,维拉索姨妈的勺子是他在世上发现的第四只喂盐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峡对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间博物馆里一只,还有维拉索这只。

“让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给你吗?”维拉索问雅德。

雅德脸红了,说“不会,那怎么会?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请您去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勒拿河流域去访问。”

“去不了,我老得已经记不住岁数了。”维拉索说。她要为雅德唱一首歌,说这是跟驯鹿学的歌。

“驯鹿会唱歌吗?”雅德非常惊讶。

“会的”维拉索说。她唱到:“如果春天不回家,鲜花就把窗台挡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挡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驯鹿孩子。”

歌声好像驯鹿在山谷里呜叫的回音,雅德一边录音一边擦眼泪。维拉索姨妈越来越老了,她坐在门口,永远凝望着远方。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里写道:“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他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