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饥饿是所有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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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手上脚上都有乐

铜管

我小时候,觉得公园属于年轻人,情侣们手卷一本杂志在公园约会、划船,儿童嬉戏。如果过来一个老年人,多半是手拿搪瓷茶缸要饭的。如今不同,所有的公园都变为老年会堂与健身圣地,小青年奔网吧了。公园太明亮,太喧闹,年轻人不适应。进公园瞟一眼,就知道中国进入了老龄社会。建国初期生育高峰诞生那一拨人,如今步入老年。历史上,每一次战乱结束,都出现一个生育高峰。战后的人需要歇一歇、乐一乐,捎带孕育一批劳动力。

沈阳B公园,是我见到的最粗俗、北京话叫最“不吝”、也是最有活力的公园。这里的人们全说脏话,其实内容不脏。谈吐内容千篇一律是骂美国,骂贪官,骂城管和警察,老太太骂儿媳妇,只是说话前基本上要加个“他妈了个X的”,要不使不上劲。所说使劲是骂人需要动用力量,骂人没有不使劲的,跟拉屎差不多。其次这些人到公园都使劲来了,搬石头、跑步、踢毽子、单双杠都得用力。不使劲谁上这来?

骂人归骂人,不影响这儿有高雅的娱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以为高雅是拿拖布似的大笔写书法,这在公园根本算不上高雅。侯宝林之流用拳眼洒沙写字只是糊口的杂耍,旧时代的军阀人人会用浓墨写一个类似于属的虎字,后来改写“拼搏”与“奋斗”。我说的是这有一个铜管乐队,高雅吧?

铜管乐器隶属西洋,吹出曲子须合奏,涉及配器、和声,没办法独奏(独奏也得有乐队衬着),因此离不开排练。不懂西洋乐理的人弄不了。不然,在B公园靠近体育场的绿荫丛中,乐队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有人穿半大孩子淘汰的中学校服、已婚孩子淘汰的运动服或二十年前买的仍然不坏的西服,胳肢窝夹着乐器来了。圆号、小号、长笛、高音和低音萨克斯管,还有一个键盘(电子琴),开始整西洋曲儿。铜管合奏多半是进行曲,四分之二或之四节奏,整齐划一。他们就是奔这来的,号贴嘴唇,气势铿锵,这是开门的节目《迎宾曲》。第二首是哈恰图良的《骑兵进行曲》。这个复杂一点,小号吹主旋律,萨克斯、圆号等乐器各吹一个旋律。几段旋律捏一起,分合不定,他们吹得手忙脚乱。独奏胆怯,合奏往死了吹,休止符常常被他们吹破。曲终,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示庆幸,捡着了,好像刚从悬崖边上走一圈。然后是《毛主席走遍全中国》。我疑心这是外国曲子换上了革命的标题,很抒情,高加索情调。

吹三曲,他们歇息,交流心得。“小号你咋吹呢?老是冒,还不如放屁呢。”“我放屁?你那萨克斯肯定前列腺堵了,一节骨一节骨往外滋,你快吃点药吧。”“我听圆号有点血压高啊。”“谁血压高?”“你还说不高?你那是E调吗?都F调了,跟偏瘫一个味儿。”“你还不如偏瘫呢,长笛像你这样吹呀?昨晚你肯定钻小姨子被窝了。”

“好啦。”说话的是个女的,管打鼓,拿鼓棰嗑鼓边,“斯拉夫女人的忧郁》,一二,起。”

乐曲又飘起,三步舞曲,他们吹得比浪漫更过火,到达放荡之境,这主要是萨克斯和圆号闹的。

他们天天在这吹。这帮面容沧桑、双手粗黑的人迷恋铜管的魅力,对什么跳舞、踢毽子不屑一顾,认为太俗。

跳舞

所有公园都有舞场,分早场晚场。如果自裁俗雅,跳舞的人肯定认为自己最高雅。首先,舞友们穿戴不凡。四五十岁的女人穿黑玻璃丝袜子,短裙遮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男的(六七十岁居多)如秃顶必戴假发,两鬃遮不严,前额垂刘海儿。他们皮鞋擦得光亮,衬衣领白,戴五花八门的领带。跳舞时,男女士各视前方,心中有数。有人说跳舞有可能伤及风化,于是他们尽力挽救世风。男人在女人背后的手有如重症肌无力,越不用力越显高雅。在舞曲中,他们欲进又退,声东击西,比事先商量好还要默契。曲终,他们退到舞场线外,寻找新舞伴。

舞场原来是一座楼房,扒了在地基上打个水泥面当排球场,后被舞迷占领。边上有个立假山的养鱼池,现在堆垃圾。还有一个旧时代的水塔矗立,一看水泥颜色就知道是日本人修的,现在还没掉渣儿。

初到B公园舞场,而舞友们又没跳舞的话,觉得他们真是超凡脱俗的人。他们像什么人?男人戴墨镜,三伏天穿西装。女的夏天戴网眼长手套,戴别绢花的帽子。如果站在日本人的水塔上往下看,他们像等待出席伊丽莎白女王授勋仪式的人。跳舞这个词听起来私密,好像可以委琐苟且,错。苟且那是舞厅,是十块钱一曲儿随便搂。这是广场舞会,突出的就是高雅性。你看这里的舞友,每个人都无端地严肃,人人都像哲学家。我没见过比B公园舞场更不苟言笑、更腰身挺直、更与资产阶级思想做斗争的人。

我前面说的骂美国、骂城管,那是跑步人干的事。跳舞的人基本不说话,跳舞时不说,嚼口香糖;舞后闲站也不说,这是高雅的一部分。

我开始思考“高雅”的含义,拎LV包、喝红酒、听歌剧、躺明式鸡翅木大床上性交、穿范思哲豹纹内裤,高雅之声多不胜数。若论鹤立鸡群,B公园的舞友最突出。他们寻找高雅的、不打人不骂人不打麻将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不吹牛不花钱而又衣冠楚楚的艺术,他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跳交谊舞。舞场近一年总放一支单曲,齐峰唱的——我呃和、操噢怨,有个约定——舒缓开阔,他们舞在其中,俯仰自如。

舞友们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他们瞧不起那帮吹号的、跑步的,没气质。

跑步

跑步者夏天光大膀子、穿大裤衩子,汗出如浆,但他们高雅,剧烈运动导致脑子缺氧,啥也顾不上想了,就是跑进女澡堂子也如圣人一般纯洁。

B公园小路长八百米,环形。路边有碧桃林,一座只有狼狗和救生员却没泳客的游泳池,一座没被批准的寺院,一座古怪的烂尾楼和运动器械场。在这条路上,跑友洒下了无数的汗水(我是这伙的)。你说图啥?不知道图啥。跑啊,我跑四到六圈,老刘逛当逛当跑十二圈。我是快跑,跑友管这种跑法叫“挣命”。每八百米三分三十秒左右,跑后脉搏每分钟一百八十下。我从小到大没什么出人头地的业绩,跑步帮我出人头地。跑得快的人在跑友中受到尊敬,可以说上句,可以转话头,因为你跑得快。

跑完之后,汗从前胸后背下淌,裤衩都是湿的,一条毛巾要拧四五遍汗水。这样,据说毒排没了,人自感无比舒畅,好像自己是一个新人,刚从娘肚子里降生出来。当然跑的时候(快跑)很痛苦,呼吸窘迫,血氧量不跟趟,腹肌、大腿肌肉、背肌都不足,但都能顶下来。

我每天从B公园跑完步,继之单杠、双杠、举石头、压腿而后回家都恋恋不舍,不愿离开这个好地方。好多人一天来三趟公园,连家都不愿回了。

跑完步的人话多,讨论一切事情,一般是:

“国家建高速铁路有屁用?不如拿钱给老百姓交采暖费呢。”

高铁通车,他们也不坐,太贵。

“咋还不打台湾啊?一顿炮轰过去,上岸安排省长市长完事儿。台湾啥水果都有。”

敢情冲水果去的。

“我要是卖肉的,先把城管砍了,能咋的?给我枪毙了,一年还能给国家省三百斤大米呢。”

他不明白吃三百斤大米是拉动消费,有功劳。

“二人转纯粹他妈下三滥,说的话太损。过去连要饭的都不如,现在还火了?现在的观众太傻。”

还有比跑步者更傻的人吗?

“高血脂都是农药整的,现在的鸡鸭猪羊牛都有高血脂,喂饲料喂的。那天我在农村看见一头猪,走路偏瘫。”

跑完步,身体把能量全消耗了,脑子清空,心胸阔大,觉得一切不过尔尔,这不就是高雅所要达到的境界吗?高雅让人脱离小我,纵身大化。虽然包括我在内的B公园的所有晨练者都是乌合之众,都快乐,都感觉自己是高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