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饥饿是所有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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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与九十六叟一池泡澡

我到街南的浴池泡澡。这儿的池子一温一热,我取其热。水干净,在豆绿色瓷砖的映衬下,显出温馨。下了水就不温馨了,烫,由下至上的皮肤一寸寸被烫过。人的动作当然慢,还认真。躺平,水至脖子。这时,浴堂子又进一人。

此人——我觉得用“人”形容他已不够确切,没指灵魂,而从人体形态学而言——他无比衰老而瘦。要不老人怎么用“叟”这个词呢?他身上的肌肉几乎都消失了,松弛的皮像借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露出“衣”里的静脉。前年,我想考体育大学,背过人体肌肉名称:头夹肌、骶棘肌、胭绳肌、比目鱼肌,在他这全没了。除脂肪外,肌肉是人体最后的可供消耗的组织。他放下拐杖,越池沿人热水池,算敏捷。他摘下眼镜,说:“不热。”我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粒,他竟说不热。

我问:“您老高寿?”

他想了想,非回忆生年,而考虑告诉不告诉我。说:“九十六。”

噢,他有权利说不热。近百年来,此公不知泡了多少澡,日本人的、伪满洲国和国民党的澡堂被他泡遍了。人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啥也不干,仅仅活到九十六岁就令人肃然起敬。有一个朋友,请我出席他爸的火化仪式,其父为副省级干部。我推辞不去,他说:“去吧,仪式上没什么人了。”

原来,他哥哥在美国,而他爸的领导、同事、朋友、同学、恋人、仇敌早被他爸靠没了。他爸活了九十五岁。

啥叫荣耀?就这。追悼会上冷冷清清,盖因认识他的人早早被悼掉了。我又想起另一位朋友的告别仪式,盛隆至千人,因为他死时年轻,不到四十岁。

我看一眼身边老头,他的告别仪式,人也多不了。九十六,想到这个,我突然怕他泡死在这里面,别人会怀疑他被我害死。我越想越怕,不泡了,刚要走。他说:“五三厂十元一张票,这儿十五元一张,贪污啊。”

这是私营企业,他竟把溢价部分叫“贪污”,有意思。都九十六岁了,还抱怨,证明他精力很足,死不了。我接着泡,启齿问:“您属……”

“鼠。”

我又算了半天,水太热,脑子不好使。他1912年诞生,正度过第八个本命年。光本命年就过八个,太奢侈了,还说别人贪污。我俯观其水下的皮肤,不红,见过大世面。我的皮和皮下的这肌那肌红活胀满,一看就年头短,幼稚。我又恭敬地问他几个问题,他想答的答,不想答的装聋,脸上没表情,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说:“您身体真好。”

叟说:“没病。”

我问:“您一星期泡几次澡?”

叟不语。

我请教:“您怎么健身?”

叟:“啥事都别往心里去。”

最大程度地不负责任,这是他的长寿秘诀。我认识不少长寿老人,我媳妇说我“招寿星”。附近来来去去的老人,唯我知道他们岁数和姓氏。一位姓李,其寿诀为恭谨。一百零一岁的人,见人问讯,即起身,临走说再见。见一切豪强人不妨恭敬他,没气生,恭谨可达顺生。一位还姓李,老女士,九十八岁,在桑园压腿,其寿诀为要强。三十岁守寡,蹬人力车送货,蹬到六十六岁掉沟里受伤休息。其八个儿女,“八个党员”。另一位不姓李了,是卢师傅,近十年来,年年自称八十二岁。其寿诀之一为东倒西歪于大街漫步,每日二十公里。他见修自行车的手痒,蹲下给师傅递钳子改锥。卢师傅有回从兜里掏出一片儿报纸,指其中的“衢”字问我念啥。过一年,问我:“你上回告诉我的那个字念啥?”

我问:“啥字?”

“我哪知道啥字?就那个字。”

“哪个字?怎么写?”

“我哪会写。会写还问你呀?”

可见,卢师傅寿诀之二是对字疏远。

这位老叟已出浴,从布缝的袋里拿出扁扁的搓脚石,搓脚底下的各个部位。这块石头估计已伴随他几十年,磨得那么薄也不舍得扔掉。搓完,他抱膝在池边休息。其后背的骨头历历可见,跟教学标本差不多。

“您见过张学良吗?”我问。

“少帅,死了。东北军还剩一个人活着。”

“谁?”

“吕正操。”

人活到一定份儿上,可以不说事情,只说人物。用死和活着对答。咱们比不了哇!

我想,九十六岁,这人一辈子得经历多少事儿?啊?人老到一定程度,就具备某种神秘的“话语权”。

老叟开始更衣。穿戴整齐,像七十岁之人。

我说:“多好。您跨两个世纪了,占一个世纪。”

他回答:“没想跨,跟着过来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