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沈阳飞呼和浩特,在飞机上一直写稿,没注意经停的地方。飞了大约一小时,飞机广播:
“我们……”——飞机广播最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赤峰玉龙机场,请旅客做好准备。”
赤峰?我以为我听错了。我老家在赤峰,但从没有在赤峰起飞或降落过。我问空姐:我们要在哪儿停?她曰:赤峰。我问:不去呼和浩特了吗?我以为有赤峰狠人把飞机劫持到赤峰了。她曰:停20分钟再飞呼和浩特。原来是这样子,网络用语曰“酱紫”。原来我们酱紫飞到了赤峰。
我趴在窗口往下看,太好看了!人有机会在自己故乡上空俯瞰一下是福气,虽万户侯不能易也。小时候我从来都是站在地面上仰视红山,这回竟从红山的后屁股飞过去,加以全面暸望。我一直想知道红山后面有什么,好多年前,那里是禁区。我头两天还在想这件事,红山后面是什么景象呢?是村庄还是砂砾地带?童年时光,红山后面为什么不让人进呢?人说红山被掏空了,装满了机关枪、迫击炮和弹药。假如苏联人从四道沟梁、五分地那边打过来,光红山内藏的军械就够跟他们相持一百年。我一算,仗打一百年,红山里面的机关枪至少有一万支,这支枪筒打红了换另一支,一百年用不了的用。但红山之闻名天下非军用仓库与机关枪,而在考古。1906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授鸟居龙藏成为记录踏勘红山古墓葬文化第一人。1922年,法国神父桑志华赴此地考察红山文化。1935年6月,日本考古学家滨田耕作率日本东亚考古团对红山进行首次发掘,他们对红山北坡青铜墓葬和史前文化遗址进行发掘,三年后,发表“赤峰红山后”的发掘报告,轰动世界考古界。1955年12月,中国历史学家尹达出版《中国新石器时代》一书,书中专辟一章——“关于赤峰红山后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红山文化得以正式命名。
我们小时候不知道滨田耕作之流,兴趣只在攀登红山,企图偷几支机关枪,但每次都被暗中隐蔽并端枪的解放军士兵逐下山。红山距市中心五公里,海拔376米,山体为红色花岗岩。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称之为“乌兰哈达”,这是老名,蒙古语——红色的山峰。此山不雄不伟,有点怪,周围都是土山,唯其红石兀立。那时候说红山是花木兰从军之地。70年代,我当知识青年下乡的松山区当铺地村,有不少姓花的人,自称是花木兰后代。见到他们,我差不多相信了花木兰退伍后到赤峰定居的消息。这些人大嘴黄发,跟2002年迪斯尼生产的动画花木兰形象相似。我问:你们咋姓母姓呢?他们答,这是母系社会规矩。倒也是,只是少见貂蝉后人姓貂,褒姒后人代姓褒。还有人说孙悟空去西天取经路过之火焰山即为赤峰红山,更荒诞。西天之天竺国在西边,赤峰在唐代为契丹属地在东边,编此说者岂可不顾常识乎?
飞机从滨田耕作所说“红山后”的上空兜过去。我看到红山像牙医做的模型一样,前排几颗牙是山峰,舌头部分是沙地,靠北边约有一小块民居。蜿蜒的英金河环绕红山,河流往北再拐向东。北岸是大片的树林,几十里宽。我对空姐说,你让飞行员开慢点。她一愣,顺口说,好的。但我感觉飞机开得还是没慢下来。飞机由北而西而南兜飞,我在空中俯察到头道街、二道街,三道街,这是赤峰在我童年全部的街;见到榆树林胡同,那边有第九小学,教学质量相当差;那有个剃头的老汉,满口牙全掉了,前面两个金牙不掉。金子就是金子,比牙结实。一瞬间,飞机到了新城区上空,路宽楼高,俨然小国首都。但我还是留恋旧城区,飞机无情,不复再来。
我们的飞机落在土城子机场,现在更名为玉龙机场,军地两用,确切地说是地方租用部队机场。跑道上,二人成行的士兵穿训练服走过。我在赤峰若干年,没来过此地。那时候,包括这时候,不允许老百姓进入军用机场。飞机在此停留二十分钟,并客。再上飞机,不复飞城区上空,驾祥云奔呼和浩特而去,我心里惦记看赤峰老城。南山、北沙坨子、北河套、卖黑枣的玻璃胡同等佳胜之地还没见到,甚可惜。在飞机刚刚临近赤峰上空时,我激动得连跳下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