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滕文公为世子(1),将之楚,过(2)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3),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4)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5):‘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6),厥疾不瘳(7)。’”——《滕文公章句上》
曹交问曰(8):“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9)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10),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11)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12)馆,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13)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告子章句下》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14)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尽心章句上》
【注释】
(1)世子:太子。
(2)过:途经。
(3)反:同“返”。
(4)成覸:齐国勇士。
(5)公明仪:曾参弟子。
(6)瞑眩:药物导致的头晕目眩。
(7)瘳:痊愈。
(8)曹交:人名,生平不详。
(9)奚:何。
(10)钧:重量单位,一钧等于30斤。
(11)乌获:人名,传说是古代的一个大力士。任,重量。
(12)假:借。
(13)病:担忧。
(14)孩:古同“咳”,笑。提,抱。赵岐注:“孩提,二三岁之间,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
【译文】
滕文公做太子时,要到楚国去,途经宋国时拜会了孟子。孟子给他讲人性本善的道理,每句话都要提到尧、舜。
太子从楚国返回,又拜会孟子。孟子说:“太子怀疑我的话吗?天下的真理就这么一个啊。成覸对齐景公说:‘他,是个男子汉;我,也是个男子汉,我怕他什么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有所作为的人也能像他那样。’公明仪说:‘文王,是我的老师;说这话的周公难道会欺骗我吗?’现在的滕国,如果土地截长补短,方圆将近五十里,仍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尚书》上说:‘如果药力不能使病人头晕目眩,疾病也就不能治好。’”
……
曹交问道:“人人都能成为尧、舜,有这种说法吗?”
孟子回答说:“有啊。”
曹交又问:“我听说文王身长十尺,汤身长九尺,我有九尺四寸多高,只知道吃饭罢了,应该怎样才可以成为尧、舜呢?”
孟子说:“这有什么难做的呢?只要去做就行了。如果这里有个人,连一个小鸟都提不起来,那他就是没有力气的人;如果现在说能举起三千斤的东西,那就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了。既然这样,那么只要能举起乌获举过的重量,这样也就成为乌获了。一个人可担心的,难道在于不能胜任吗?在于不去做罢了。慢慢地跟在长者后面走,叫做悌,快步抢在长者前面走,就是不悌。慢慢走,难道是一个人不能做到的吗?不去做罢了。尧、舜之道,孝和悌而已。如果你穿尧所穿的衣服,说尧所说的话,做尧所做的事,这样也就成为尧了。如果你穿桀所穿的衣服,说桀所说的话,做桀所做的事,这样就变成桀了。”
曹交说:“我准备拜见邹君,向他借个住处,愿意留下来在您门下学习。”
孟子说:“尧舜之道,就像大路一样,哪里会难于理解呢?就怕人们不去寻求。你回家自己寻求吧,老师多的是。”
……
孟子说:“人不经学习就能做的,那是良能;不经思考就能知道的,那是良知。年幼的孩子,没有不知道要爱他们父母的;长大后,没有不知道要敬重他们兄长的。爱父母就是仁,敬兄长就是义,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仁和义)是通行于天下的。”
【述评】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人之初,性本善。”这是儒家启蒙教材《三字经》开篇的第一句话,也成为中国两千年来儒家思想中的核心问题。
在孟子之前,孔子对于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论述,是基于“礼”和“仁”这两个概念之上展开的,而这些概念的阐释其实又是基于对人类自身的认识。孔子对于人的认知并没有作出绝对的判断,而是揭露了人性的一个基本的规律,也就是他在《论语·阳货》中所提及的“性相近,习相远”,他认为人的本性从根本上来看差异性并不大,只是生活环境和社会环境对于人性的影响具有决定的作用,也就是成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体现的环境决定论。那么这个差异性不大的人性是倾向于哪一个方面呢?到底人的本性是向善呢,还是向恶呢?我们难以下一个定论。由于《论语》的具体作者并不是一个人,所以里面讲到这一问题时,态度也是模糊甚至是矛盾的。《论语》中提到过“人之生也直”(《论语·雍也》),意思是说人天生是正直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孔子的思想好像倾向于“人性善”;但《论语·里仁》中又说“我未见好仁者”,在《子罕》和《卫灵公》中也两次提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些论述又表明孔子认识到人的欲望的低层次取向,里面体现了“性恶论”的观念。
这种矛盾的观念体系为后来的儒家哲人关于“性善”还是“性恶”的辩论留出了巨大的理论空间,也使得这一具有人文主义的命题在儒家的思想观念中,至少是在先秦时期曾一度莫衷一是,没有定论。
这一争论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他们就是孟子和荀子。他们都曾经在齐国的文化中心——稷下学宫讲过学。二人在稷下学宫的学术生活的年代前后相继,但二人在人性本质认定这一问题上态度却截然相反。
我们首先看孟子的观念。孟子主张性善论,也是第一个将性善论纳入了哲学的观念进行考察的思想家。他的这一思想被后世无限地扩大,成为中国儒家思想的一个中心问题。
孟子为了证明性善论,从人与禽兽的差异着手,认为人天生有“善端”,即“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上》。这四端是人与生俱来的,以之区别于动物,是人性的基本特征。人人都有四端,这是人性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之上,人性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逐渐地发展、扩充,就成为了仁义礼智这四种道德。这种由“不忍人之心”的情感所扩展的“善端”,也是孟子人性论的要旨所在。孟子认为,在人性发展的过程中,每一个人只有在扩充这样一种“善端”中,才可能使完善的道德修养成为我们行为的保障,否则就会使自己的人生陷入凋敝的状态,孟子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在对“善端”进行论述的基础上,继而鲜明地提出了“性善论”,他认为“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意思是说善性是人的固有特性,就像水有必然向下流这样的性质一样。孟子之所以要提出这一理论,是为了指导大多数人的人生,让他们充分认识到“人皆可以为尧舜”,人性之善乃是天性,每一个人都可以循性而行,这样,他的行为无论如何也是善的,只要后天加以培养,也能够成为像尧舜那样道德高尚的仁人君子。
孟子在对这一观念进行阐述的时候,引入了与曹交的一段对话。曹交是一个对人性问题有困惑的人,听说孟子对别人一再说“人皆可以为尧舜”,颇为不解。于是他就去请教。他的问题很有意思:我和那些圣人的身材差不多,为什么我没有成为圣人呢?换一句话说:同样身高差不多,为什么做人的差距这么大呢?孟子开导他说:你和他们完全可以一样,为什么现在有差距呢?是因为你没有去做啊。如果你能像圣人那样去做,你也可以成为圣人。孟子的这一番话够诱惑人的,说得曹交热血沸腾,非要拜孟子为师。
其实,孟子在考量人性的时候,是比较关注于后天的锤炼和完善的,他并不认为,拥有了善端就是一个善人了,所以他对于人性的这种萌芽进行了定义,提出了“良知”和“良能”的概念。孟子认为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也就是说那些不经过后天的完善、锤炼、学习却能够拥有的天赋的本能。这种本能只是人性善端的开始,不是它的成熟,更不是它的完成。人性之善需要后天的坚持。在《告子章句上》中,孟子打过一个比方:牛山上曾经草木丰美,但周围的人却不爱护,经常掠夺性地采伐,搞得牛山上光秃秃的。虽然有风雨滋润,草木也能重新生长,但人们并没有停止这种破坏行为。许多人看到光秃秃的牛山,就认为牛山本没有秀美的树木。孟子认为,人性之善或者仁义之心就像牛山的树木,我们本来拥有这些善端、良知、良能,但人们自身在生活中常常以自己的恶行损害这些人类生而有之的美好东西,搞得我们的人性世界那么贫瘠。我们每天都有一点向善的欲望,但这种向善的心在每天的所作所为中备受摧残,孟子说这是“放心”,意思是损害良心。
在孟子看来,“善心”、“善德”乃是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的本质特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本质。世上的恶人,是因为后天教育不善,学习不良,丧失了作为人的善德。如果人性之善得到培育滋养的条件,那它就会无限地扩大,进而成为我们“内圣外王”的资本。
从人性修炼的目的和结果而言,荀子和孟子的态度是一致的,孟子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认为“途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篇》)。他们都认为人在后天的约束和培养的过程中可以达到道德的化境。但是二人在人性起点的问题上存在着严重的分歧。
荀子是继孟子之后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但这位后来者对孟老夫子的主张并不赞成,认为他歪曲了孔子的思想,并对孟子的“性善论”进行了直接的批判。荀子认为孟子的“性善论”“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性恶篇》。荀子批评孟子既不懂人性,又混淆了性、伪之分,他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样,他把恶界定为人性的客观存在,而把向善的责任完全赋予了人类自身,从而将人类对自身的改造看得非常重要。
人性问题,孟荀以降,成为了中国古代哲学的重大议题之一,对这一议题的讨论影响着儒家理论的风貌变化,这一对立充实丰富了先秦儒家思想的内涵。从秦汉以后,由于政治影响的介入,孔孟思想逐渐成为主流,荀子的思想日趋边缘。我们今天来看这个问题,无论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已经变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秉持着人后天对自己的道德约束可以成就自己人性的完善这一观点,这对身处欲望时代的我们才是最有教育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