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渗渗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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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飞飞鸟

飞飞鸟在我家只活了两天就夭折了。确切地说,她从头天下午五点半来我家,到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就葬死在我家。

我为飞飞鸟的死着实难过了半天,也感慨了一番。最后决定:只有为她抒写点东西,来慰藉这只从出世到死亡,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还不曾来得及看看这人世间的幼灵。

昨天下午五点半放学,飞飞鸟正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可惜,我六点半才下班,一进家门,女儿隔着窗纱,露出模糊的头影,迫不及待地说:

“妈妈,你千万别动洗衣机上面的衣物,我求求你了!我的好妈妈!”

我好生纳闷:“怎么了?”

“里面有一只小鸟,妈妈,我求求你,别拿盖在上面的东西,她会冻死的!”

现在已经是仲夏七月二日了,怎么可能冻死一只鸟呢?好奇心在作怪。我顾不得女儿在后阳台外面,隔着窗纱的窗户口再三叮咛。来到洗衣机跟前,只见一尺高的杂物,虚虚实实地摞着。我揭开衣服、枕巾、沙巾,在一个比饭盒大一点的铁壳子里翻出来一个布包。我轻轻地解开一层层的布子,看见露出来一个比鸡蛋还小的肉身子。

这哪是只小鸟?你看她浑身肉泥泥地像小青蛙,里面带血的肠肠肚肚看得清清楚楚。鸟的形体、臂膀都很长;脚趾往里钩,显得尖而硬,这肯定是一种锋锐灵敏的鸟。它身子一呼一吸地在动,只是眼睛上有一层翳膜遮盖着,只看见里面灰黑的眼圈轮廓。它偶尔动动身子,看着很可爱。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只鸟:她既然来我家,我要好好招待她,就像家里来了客人一样。我端来水请她喝,她喝得太快太猛了,嘴张得那么大,能放进一个蚕豆似的;我又喂她小黄米,她吃了好几粒。我断定她是一只鹰仔。

女儿找了半天虫子,没找上,回来了。我好惊讶地问女儿:

“从哪里弄来的?”

“刘书煌送给我的”。我知道女儿和刘书煌是同桌,上三年级。

“他为什么送你一只鸟?”

“不知道”

“他没说是什么鸟?”

“他也不知道。”

“刘书煌从哪儿弄来的?”

“他爸爸从农场近抓来的。”

“一共有几只?”

女儿摇摇头。

女儿欢喜地说:“它像喜鹊!”

我说:“可能是鹰雕仔。”

女儿有点生气地嘟囔着:“我可不喜欢老鹰。”

女儿又用小碗端来水,让它喝。它喝完了,我们观望着:它翅膀长长地扇动着,两条细长的脚爪也完美无缺,只是爪子使劲地抓眼睛,分明是想撕破罩在眼圈上白塑料膜似的东西,看清薄膜外面的世界。

我突然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希望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明天她羽翼丰满飞翔在我家,给我们这个小家庭带来生机。

我又想着为她,我们今后得勤打扫家屋,像侍候婴儿一样给她喂吃喂喝、端屎倒尿,大家都得添增一份劳累。

我甚至想到,让丈夫编一只大鸟笼,让她伸展两翼,生机勃勃地飞奔在这人造的空间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让她的飞影略过斗室中几盆吊兰花的绿缝里,使我们的家园成为鸟语花香的兴安岭。因为刚才,我听见她“喳”的一声喧鸣。

操劳了大半天,总算消停了。我们母女二人,坐在沙发上。

我说:“你没打算给她起个名字?”

女儿说:“没!”

我说:“叫飞飞吧。”

女儿说:“叫飞鸟。”

我说:“她本身就是一只飞鸟。”

女儿又说:“那就叫‘飞飞鸟’吧!”

我高兴地笑了,跟女儿开玩笑说:“我有两个孩子啦!你是我的花蕊王,她是我的飞飞鸟!”女儿和我都甜甜地笑了。

丈夫回来了。吃过晚饭,我们就眼前的飞飞鸟,又谈论起关于鸟的故事。

丈夫说他小时候养了一只麻雀,太胖了,飞不起来。我脑瓜子使劲搜索着,也没有小时候养鸟的历史。只隐隐糊糊记着:我是一个小女孩,不能逮鸟。否则长大了腌菜会臭的,所以我连鸟也没摸过。

女儿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妈妈三四岁的时候,笨的很。穿上爷爷的大鞋,‘哐哧哐哧’一出奶奶家门,踏死了一只小鸡娃,心里一着急,往前一跑,两脚踏死了三只小鸡娃。老母鸡瞪着圆眼睛,乍着老毛,披着翅膀,向我妈冲来,吓得妈妈丢掉鞋就是跑。奶奶拿着笤帚也追过来,喊着骂着:‘还我小鸡,你这个笨丫头。’”

丈夫接过茬说:“你妈的笨故事多得很,快别讲了,讲出来都丢人。”

“谁说我笨。今天,我下决心养好一只鸟,添补我小时候没有鸟的空白生活。”

谁敢说我小时候的世界没有鸟呢?我清楚地记得:我上中小学的时候,经常看见村庄的大柳树上落满了土坷垃似的灰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大讨论一般的说着这说着那:南方今年又发大水了;干旱的非洲难民没有粮食吃;北美洲发生地震了。

它们的叫声总是让我想起了猎人海力布能听懂鸟语。

“布谷,布谷!”该种谷了;喜鹊登枝,来客人了;啄木鸟有鹰一样的眼睛。它钻开地皮、树皮,钩住大青虫,“哧溜”一下就淹没在绿丛中;秋高气爽,静思默想时,一只大雁低低地飞过我的头顶,带着我的梦境飞向远方;一群鸽子的哨音,总是缭绕在我寂寞的胸怀。

我又想起我家门前的那两棵大柳树,每天晨亮的时候,晓风吹拂着它们婆婆袅袅。树枝上落满了黑压压的麻雀们,它们乱喳喳的叫着:“懒虫!懒虫!天亮了不起床。学不好挨打呢,没本事,笨蛋!”我天天早晨就是在一群站在树丫杈上的麻雀们的掐腰漫骂中睁开了惺忪的眼,好好地学习着。难道我不上进,飞不上树梢,让一群灰渣似的麻雀骂个狗血喷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的世界听不见鸟音,看不见燕雨双飞的倩影。

树木少了,尘埃多了,鸟儿们没有了落脚栖息的地方,世界少了鸟语花香的情韵。

今天,飞飞鸟的翅膀扇燃了沉睡千年的羽梦。从我做起,从孩子做起,用我们的双手奉捧温暖,把失去妈妈的雏儿养育好。

丈夫开玩笑说:“飞飞鸟有三个妈妈了。女儿是亲妈,你是二妈,我是她的三妈。”

女儿快言快语:“不对!你是飞飞鸟的爸爸!”

女儿咧嘴大笑,好像她真的是飞飞鸟的亲妈,忙前忙后给飞飞鸟裁衣服,做裙子,戴帽子。比待弄她的洋妞妞还精心。

我们为飞飞鸟离开自己的妈妈,有这么多的人照料着而倍感她是一只幸福鸟。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睁开双眼想起了飞飞鸟。我赶紧披上衣服去看望她。谁知她低垂着头,呼吸弱了,没有昨日的欢喜样。微弱的臂膀也不再去抓眼圈上的障碍物了。她的眼睛上依然被一层膜遮隔着,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我猜想飞飞鸟隔着膜看世界,会不会有什么都想看清楚却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感觉。隔着膜看世界,是不是一切有点朦朦胧胧的感觉?看着看着就感觉到累,索性什么都不看了?我给她喂水,她怎么也不喝了呢?丈夫说她可能是一只水鸟,她为什么也不爱水呢?

女儿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飞飞鸟。可是等她六点半起床时,飞飞鸟已经死了。女儿的眼里浸着泪花,近乎生气地说:“都怨你!都怨你!给她喂水,硬是胀死的。”

我也搞不清楚,它到底为什么死了呢?难道她依恋母亲体温的温暖,却一丁点也没有得到而冻死的。还是她终归就是大自然的宠儿,不适应人世间营造的温舒而夭折的?

还是,还是她压根儿就不想再撕破罩在眼廓中的面纱,看人们为了玩耍、讨好别人,强拉硬扯,把她从母腹的血水中拉出来,扯断一根筋,掉头就走?不顾及妈妈虚弱的身子在巢中拼命地嘶喊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飞飞鸟还没有享受够胎腹世界的美妙,瓜熟蒂落的自然规律就被人为地破坏了。飞飞鸟在出生的一瞬间就经历了三个世界——蛋胎世界,今生世界和死亡世界。不曾睁开眼睛,就惨遭母子活离的痛苦。女儿不知道,也不会揣摩飞飞鸟的精神世界。

中年下班回来,女儿还浸着泪怨我:“硬是让你给喂水胀死的,妈妈你太坏了。”

我开始还在为飞飞鸟的死难过,经女儿再三地埋怨着。我也由难过变为愤怒:“如果飞飞鸟能起死回生的话,我宁愿离开这个家,换回飞飞鸟的生命!”

丈夫也劝说女儿:“孩子,这个事不能怨你妈。人再精细,也不如生她养她的母亲知道怎样喂养她的孩子。要怨应该怨刘书煌的爸爸,他不应该把刚出生的雏鸟,从鸟妈妈的怀里抱走;再说刘书煌也不对,不该送你一只不成熟的鸟……”

九岁的女儿,几乎失声地哭起来说:“都不是的,是我害死了飞飞鸟!我要是知道飞飞鸟来我家会死掉,我还不如不问刘书煌要这只小鸟。让他爸爸原样放回她的窝巢。等她长大了,飞在蓝天白云里。我看见她的飞影,也就心满意足了。至少我们的家园又多添了一只鸟!”

丈夫意示女儿拿出去埋了,女儿提了个小铲,轻轻地埋在了后阳台的窗根下。回来悄悄地问我:“妈妈,飞飞鸟还能活吗?”我的回答是沉默。

又一天早晨起来散步,我绕过后阳台,看见飞飞鸟的头不知被谁从脖根这儿碾碎得啥也没有了,只见鼓得硬邦邦的身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血肉有点模糊了。

我怕女儿难过,压低声音,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飞飞鸟的头没有了!”

我发现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慢慢地问了我一句:“她真的死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补充了一句:“你重新找一个经常不走人的地方,埋了吧!”

飞飞鸟葬死在我家,葬死在我们的手中。这就是热爱生命又害生命的一群人,演绎的一幕人间屠害生灵的悲剧。

飞飞鸟的魂,要是能轮回到另一只鸟体里,孕育出新的飞飞鸟,那该多好啊!

亲爱的读者,请你千万别担心。当你和我都在为飞飞鸟起死回生的梦想能否实现时,睡梦中便见我写《飞飞鸟》的这只右手复活了一只鸟,她欢喜地跳跃在从我的手心,然后从我家的窗棂上飞走了。

梦醒了,天已大亮,便真的听见“喳”的一声鸟叫。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鸟拍扇着羽翼丰满的翅膀,向着深蓝如海的天空飞去。

尽情地放飞你的性灵,飞吧!飞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