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文库-走出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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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人道的光芒

从去年到今年,我除了写了两三篇自己并不满意的小说外,真正像样的文字似乎没有一篇,倘若不是哥哥的提醒,我便一直这样不知反思地写下去了。

翻阅断断续续的几篇日记,只有无尽的寂寞与荒凉。

我开始对自己极其不满。

西海固的农民哥哥对我也极其不满,几次在信中十分严厉地责备和批评我不够用功。我觉得在逆境中的人,生活总是在加倍销蚀其激情和意志,然而却更加坚贞不屈。尽管哥哥因孩子的病长期奔跑在医院,但他一面强力抑制这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一面仍然关注着我的笔和我的文字。

我感到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

哥哥和我一样,也是凭借字典成为一个读书人的。在信中,哥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在中国,有两个人的书,你必须要好好读。一个是鲁迅,一个你知道(我们曾经探讨过的一位作家),我这里就不说了。

哥哥连买信封的钱也没有,但时常将家里称盐、倒油的钱节省下来给我购买旧书。他常常把我给他打信的信封拆开,翻过来又重新糊一个信封,给我打信。这次,他在信里装了一本薄薄的鲁迅的《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他还写上“珍藏”字样。

我说不出的激动和欣喜,同时不免沉重了起来。

翻开《野草》首页,扑入眼里的第一行字紧紧扣住了我的心弦:“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觉得我的毛发都立时耸立起来了。

闭上双目,只要一想我那故乡荒凉寂寞复又龟裂的黄土,以及黄风土雾遮天蔽日的场景;一想哥哥那低矮的个头、放在任何中国人群中都会被轻蔑的脱皮的黑红脸及瘦削单薄的身影,我就无端地心生阵阵疼痛。于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使我情不自禁地书写起来。

我的每一篇文字,哥哥都会细细地看,并放声朗读给那两个灰土满脸的侄子(惜乎一个现在已久病着)。就是,就是他——我西海固的农民哥哥——他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着我们兄弟的感情。

这样的幸福和感动谁会有啊?在偌大的中国能有几个?

这些年,我看到当一些人把自己用饱蘸血液书写的作品或书,怀着真情赠给所谓朋友的时节,哪里想到时过境迁,那些背信弃义的人却离弃了它们而去。许多次,我竟然在一个个旧书摊见到某人的签名赠书可怜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有时发现那签名的墨迹似乎尚未干好。

我感到作者背信弃义的可恶。

同时,我感到那不牢靠的没有信仰之人的虚假信义。

所以,我的文字拒绝那些没有坚守和信义的人来阅读。

是的,我的西海固的农民哥哥,他让我所从事的写作变得崇高,让我的血液和我手中的钢笔感到高贵。

如果这种爱、这情义是宿命,那我将宁愿选择这干净、纯粹的前定;如果这样的感情令世人感慨、羡慕,甚至嫉妒的话,那这正是我们的民族所独有的风骨和品质。那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啊?我要回答说:那是天道、人道、人心,那是人应有的良知感和悲悯情怀,那是一种无论对亲人、朋友、老师,对任何一个陌生路人都应有的永不变节的信义与承诺。

我珍惜这心中的感动,并感到笔下文字的自尊。

我的流浪,我的西海固的农民哥哥们,这是我的笔与他们,他们与我的笔之间永远的践约。

我将追随这践约。

这些年,我之所以选择这笔,之所以竭尽苦心,苦苦追寻,追寻那真理,寻求那正道,在无论多大的绝望中难以舍这笔,是因为他们身上闪射着那种永远的人道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