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墨呼痛的声音盖过了喧哗之声,也让随侍的宫娥们慌乱了手脚。
招呼御医,为了锦墨,也为了下面血流成河的审食其。
如果此刻有人议论说锦墨肚子里的孩子未来堪忧的话,我想倒也符合此时的情境。毕竟因为面前这种血肉淋淋的场面,似乎也预测着不好的兆头。
我强压见到血时胃中汹涌的酸意,侧目看着刘恒。
他凛起的面孔下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几乎以为那是一种赞许,一种快慰,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宫娥召唤车辇很快到来,搀扶着痛不欲生的锦墨上车辇,她仍是望向这里端坐的二人。我想她是有些期冀的,期冀着如同我生嫖儿时,刘恒破门而入的情意。只可惜,这次不同,她不是我,而眼前的事更是无比的重要。
刘恒没有动,甚至连眸子都没有抬一下,他只盯着躺在血泊里的审食其说道:“把刘长带到凌霄殿!”
我起身,想要告退,却被刘恒挽住了:“皇后难道不与朕来么?”
他的眸子带着逼迫,笑着,却让人寒意陡升。这事是因我而起,我确实该去。
我笑着,轻轻将手递过。
携手,再一次携手。天下既然是我们二人的,为何不能再次携手?
锦墨的车辇晃悠悠启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碧澈如洗的天际下,一红一黑翩然相携,一同踏上盘龙车辇。
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有着纷乱的情绪荡漾于胸。
锦墨,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让你,即使你是我的妹妹!
刘长被绑了,跟在后面的车上。他直昂的头狂傲到不可一世。也许对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毕竟杀的不过是吕后宠信的佞臣罢了,只是我还是无法明了,刘恒为什么那么纵容他,只因为是同父兄弟么?
一想到刘恒,我才回忆起手还与他相携,温热的感觉比左手要舒服。低头垂眸,满眼都是锦绣龙纹,密密麻麻之中,我的手与他相握。
也许我们已经明白了此时相依的重要,毕竟此次造反,反的是我们两个人。反了皇后,矛头直指皇帝;反了皇帝,皇后如覆巢之卵,再无完整。
一箭双雕之下,把我们也紧紧联系到一起。
凌霄殿上,刘长不跪。我与刘恒并肩端坐在宝座上,各自带着心思。
有人说刘长是有些痴傻的,我还不信,如今看他的模样确实如此。他其实已经为刘恒立了大功,却这样居功自傲。如此一来,怕是活不长久了。
“大哥,难道我错了么,那老匹夫分明就该死!”刘长倨傲地站立,魁梧的身体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壮硕。
我低头,有些笑意,能管皇帝叫大哥,看来确实不太聪明。
“错了!你做对了,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刘恒轻笑,宠溺的神情似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斜撑着身体依在龙案上。
刘长似乎有些摸不到刘恒的意思,兀自地挠挠头,一张面庞涨个绯红:“只是当年那老匹夫不光害了我母亲,他也陷害过大哥的。”
刘恒仍保持淡淡笑着,道:“那又如何,如今这样一来,朕该怎么和老臣交待呢?”
刘长有些语塞,其实这样根本是更好和老臣交待,刘恒在欺负老实人。
我睨了一眼身边的他,心底有些发凉。
刘长今天所作所为应该是他纵容的。刘兴居造反,拿我做筏子,说我毒杀刘氏子孙,实属吕氏余孽。今日刘恒就让天下人看看,在宴席上锤死吕后情人审食其的刘长,他将会从轻发落。
用一条人命、一个从轻发落来划清和吕氏的界限果然高明。只是这其中可有对我的包庇?在不久前我还笃定他也是不舍得我的,现在我却不敢那么肯定了,因为他也可能是为了锦墨和自己。
到底,他的心究竟是怎样,我揣摩不到。头痛欲裂的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纵容下去。
“启禀圣上……”走进来通禀的是门外随侍的内侍,他欲言又止地观测我的神情,张开的嘴又迅速闭上,急喘着。
这样重大的时刻,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如此慌张?
“说吧!”刘恒揉着额角,疲累不堪。
那内侍瞄了瞄我的方向,小声说道:“慎夫人,难产,性命堪忧。”
刘恒将手放下,定定看着下面跪倒的人,顿了顿说道:“下去!”
我别开脸,盯着座前摆饰的香炉,这样让自己可以沉静心神:锦墨就是再危险也要等等,眼前的事才是至关重要的。
“那朕问你,放你回淮南好么?”刘恒斟酌许久才说出心底的答案。
这样的处理方法根本无法从老臣们那儿通过。
我微微咳嗽,说道:“只是如此,怕是不能服众吧!”
刘长在下也是一副不以为然,大声说道:“大哥不必为难,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有什么责难也有我一人来背。我没后悔锤死那个老匹夫,只是现在想起有些不过瘾,应该再多来几下才好。”
他越说越来劲,刘恒也越听神情越怪异。
殿门外又有人高声奏报:“启禀圣上!”
刘恒面色变了又变,高声喝道:“说!”
那人听罢声音颤抖着说:“慎夫人濒危,口口声声喊着圣上,恳求圣上看在肚子里的孩子面上,好歹也过去看一眼。”
刘恒猛站起身,旋即又缓缓坐下。我冷冷扫视他的表情,他也回头看我。
轻忽一笑,他有些悲凉。我怔怔看着他,心却开始冰冷。
锦墨,你真这么想见他么?
我强抑制住心中的骇痛,直视刘恒,接着说道:“若是不想老臣反对,圣上也该免了淮南王的王位。”
刘恒逼近我,凝视我的双眼:“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呢?”
我望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庞,幽幽说道:“甚至圣上不能让淮南王家眷随行。”
刘恒扳起我的下颚,迫使我迎上他狂热地目光:“说啊,皇后说朕到底该不该去呢?”
我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哽咽下所有挽留的词语,硬硬地说:“这样一来刘兴居就没有借口,老臣们也能平服。”
刘恒看着我愈加苍白的面孔,拍案失声大笑:“好皇后!既然谋划如此周全,那朕就把这里交给你!”
他扬手拂袖,黑色的朝服晃着我的双眸。他一手画下的朝堂是天子的朝堂,而天子的凌霄殿内却容不下他的愤怒。
我紧闭上双眼,用指甲狠狠剜住掌心。
刘恒匆匆步下宝座,在殿门前突然回首,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还在等什么?在等我挽留么?
我高高在上坐着,看着他的冷,将泪锁在双眸。
朱红色的殿门,开了又合,也将他绝然的身影关在我的视线之外。
许久许久之后,我挺着仅剩的一口气说道:“削去淮南王王位,押送回淮南国,亲眷准许同行。另将此事张榜公告,通知各位朝臣,去为刘长送行。”
说罢,我颓坐在宝座上,目光也慢慢黯淡下去。
赢了天下如何,我还是又输了他,到底谁才是我心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也许世间本就没有圆满,取舍再难,也要选其一。
我会选谁?谁又该是我所选?
刘长一声让我一震:“皇后的手腕如此凌厉,为何连大哥都留不住?”
我看着他,蔑视笑道:“你又知道多少?”
他张狂地笑:“不必知道多少,只不过我知道于女子来说,夫君才是真正的天下。所以你没赢,从来都没赢。”
眼前有些虚浮旋转,这才发现,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全身。
为什么,我的脸庞会有湿意?抬手去擦拭,也让灵犀低呼。汗与泪融合,也让我变得少了些强硬。
夫君?天下?
突然我猛地起身,向殿外快步跑去。
恍惚间有人上前来搀扶我,被我挥倒;有人来劝阻我,被我喝退。
手足无措的灵犀和众人只能尾随在身后,随我一路飞奔。
刘恒,我没赢,我输了你就输了一切。
他苍凉的眼神还晃在我的心底,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究竟是在哪里,我们把对方弄丢了?
天开始凉了,而比这更凉的是我的心。
我强顶着这口气,飞快地跑着。
我要说出来,死就死了罢,失去了他我又能比死好上多少呢?
这一生,死也罢,活也罢,我再不愿意沉沦地狱了。
脚下的绣鞋被石子硌破,头上的发钗因慌乱而飞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去告诉他,告诉他我这么久来的痛苦,即便他再恨也好,再伤心也好,我都不想再失去他。
过了未央宫我就可以到锦晨宫了,我甚至已经能看到锦晨宫飞扬的殿角。
一身白衣将我拦截,不容分说,他将我一把扯住。
看清了眼前的长君,我张手就是一掴,狠狠的,清脆见响。
飘扬的红衣,逶迤的长裙与翩然的白色长袍夹杂着,在这里带着诡异。
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流下,也染红了他邪佞的嘴唇。
我挣扎着,因为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而变得癫狂。
撕扯他似雪的白衣,扇掴掉他同情的眼神,牙齿咬在他的身上的力道没有省下一分。只要他肯放开我,就能逃脱我难以抵挡的疯魔。
揽住我肩膀的手颤抖着,却一点点勒紧,再勒紧。
困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溅落,再顾不得素日的风华仪态,再顾不得母仪天下的尊贵,我哭得凄惶心碎,满心满腹都是痛。
我已经不能自已,一切一切我已经失去,如今再说也不过是枉然。
我蜷缩在他的怀中,急急切切地说着,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含糊不清的话不知道他能听清多少。那是我浸透了泪水的告白,哀哀地说个断断续续,却是给了不相干的人。
心如刀割的滋味谁还会比我来得更重?
长君低低地叹息,将我搂在怀中,那温暖让我有些难言的酸楚,依靠了就再不舍得离开。
孤独的恐惧我一生不想再触碰,我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委曲求全的女子。
一生,我不过只想用一生换取一个知心人而已,所以再不肯放弃。
誓言都已错过,背叛再也难避免,至少我还可以对他坦诚,哪怕坦诚之后我将死在他的恨意之下。
惨然的笑容下,我想将我一颗心捧上,随他如何践踏,我都甘愿。
带着悲悯看着我的他淡淡问:“你什么都准备好了么?”
我有些木然,凝结在睫上的泪还来不及滚落,闻声后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这温润的神情,像极了那个人,微微的笑,眸子也是温暖。
原来他已经看透了,看透了一切,我的慌张、我的恐惧、我的迫不及待、我的失魂落魄。
他更看透了将来。
只是他全无反应,只是笑着,带着唇边那一丝残留的血迹,诘问我,是否真的什么都放下。
我不语,将身体靠在他的胸前,愣愣的。
慢慢地,身体也冷了,哽咽的声音也开始变小。
气息平稳到连我自己都有些错觉,似乎刚刚的我不曾做出那样癫狂的举动。
静了,一切都静了。
手指微微颤抖,没了力气。脚下也软绵绵地踩空,身体跟着来回晃动。
轻轻地,我说了一句:“扶我回去吧,我好累。”
他流转的长眸,挑着一丝了然的笑,揽过我的双肩。
未央宫,我还是只能回未央宫。
即便再累,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