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雷阵阵,寒凉的风吹落雨丝,斜斜洒洒,带落了一地的碎红。
风急切,人凄冷,这是最后一场送别,送过后,死的不只一个。
素衣散发的我,拽着长长的身影来为她送别。
手中端着的,是甘甜爽美的琥珀银光,不香,却是醉人。
幽暗的甬路尽头,锦墨独自一间囚室。蜷缩着的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时而癫狂,时而清醒。
我静静地看着她垂低的发髻,还有那幽幽的目光。
痴痴地笑,她兀自转身看着我,身上的囚衣也邋遢肮脏。
隔着中间粗大的囚栏,我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一丝笑意隐现:“揖儿今晚吃过了!”
突然锦墨起身向我扑来,力道之大,将那圆木撞得咣咣作响,她竭尽全力地将手伸出,抓舞着。
那红色丹蔻带着几根干草,想要揪住我的衣襟。
我冷冷地笑,抬手将她的手打落:“你不想求我么,求我善待揖儿?”
锦墨嘶哑地喊叫着,带着所有的怨毒和愤恨:“你会么?连自己的孩子你都忍心下手,你会饶过揖儿?”
我淡淡笑着:“本宫何时下过毒了?毒不是你下的么?”
她身子一颤,抬眸对上我的目光:“那是你逼的。如果你不卑鄙到拿揖儿的命来威胁我,我不会饶了你!”
“你没拿孩子的命逼过我么,在你企图勒掉孩子的时候?许你用他来逼我,就不许我用他来逼你么?”我笑着,带着最温和的表情。
凄冷的月色下,我苍白着面孔。锦墨的表情在我心中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依然想最后细细地审视她。
了阵粗重的呼吸后,她剧烈抖动的身体开始慢慢平缓下来。
人世间事事都在循环,你用了,他用了,最后还何必介意谁再用一次?
我起身,有一丝微亮透了进来。看着呆愣的锦墨,我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菱花糕,是我亲手做给你的!吃吧!”
锦墨默然看着那东西,慢慢瘫倒的她是否和我一样看见了过往?
那时候她是缠绕在我身边的小尾巴,每日最爱说的也是:“姐姐,我想吃菱花糕!”稚气的撒娇下,我便软了心肠,顾不得母亲对害了牙病的锦墨的禁令,偷偷从厨房那里拿了来蹲下喂她吃。我最爱看她心满意足时缺了两颗牙的笑,嘴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白白的残渣,嘻嘻地笑着。在母亲找到我们时,我们会一同背过手去,挨罚。每每那时她还会瞪着大眼睛,为我擦拭额头的汗珠儿。
“锦墨……”我将手中的鸩酒端出。那是我最后对她的宠溺,只为了她走得能体面些。
锦墨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怔怔地盯着地上的菱花糕,她语声温柔地说:“姐姐当年最爱给我吃这个,每次被发现她都被娘罚,但是她还是会千方百计给我弄来。小时候的事情,我就记得这个了!”
她沉浸在过往中,有些恍惚。
究竟是哪里错了,造就了今天,又是从哪里开始,我们再不能贴心相待?
锦墨笑着,带着顿悟的笑,抬起头:“其实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妄想了不该得到的东西,甚至还妄想将他从你身边夺去。可惜……”
我缄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把话说完。
“可惜一切都是繁花空梦,最抓不住的就是他的心!”锦墨虚软地笑,泪也随着抖动滑落下来。
突然她向我招招手,我慢慢靠近,她低声说:“那夜,是我下的药,才把他留下的!”
我将双眼闭阖,轻轻地说:“不重要了,当初是怎么回事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我还是傻傻地相信,他是有些喜欢我的!”锦墨笑叹着,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子时更漏声过,宫人禀告要行刑。三尺长的白绫,泛着蓝光放在我的面前。巫蛊之罪是缢死,连缢三次,一次、二次、三次后,再由行刑的人来检验,以确认其已死。
我俯低了身子,和蔼地问道:“还记得当年我喝的酒么?今天我给你也带来一杯。”
锦墨抿嘴笑着:“记得,只是这次姐姐不会为我哭了!”
我颔了颔首说:“我不会哭,我妹妹当年血洗时候就死了,如今我是给她保留最后一份尊严!”
锦墨面色平静,再无眷恋,眼底甚至还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
她低头端过那杯子,深红色的酒耀映着她的脸庞,恰好有一滴泪落下,激起圈圈涟漪。
一个仰首,那酒已经含在嘴中。
抬手容易,咽下难,哽了半天,她含泪的双眼紧紧一闭才吞下那口鸩酒。
苍白的笑容看着我,只比了一下我腰间的锁片。
我一言不发,只轻轻点头,她便含笑倒地。
血从嘴中慢慢逸出,蔓延开来,下颚,颈项,还有衣襟。
抽搐的她,仍是笑着,带着最后的安慰走得爽利。
我挪步走回未央宫。雨未停,似乎更大了。
凄冷的风吹乱了我的长发,也吹散了我仅剩的自持。
也许我仍不够强硬,在她那般伤害我以后,只要一牵扯过往到我,仍是做不到狠绝。
漆黑的后院,那一块平坦的土地上,我木然伫立眼中有些微微发热。灵犀,我为你报了仇。可惜……我不快活。
冰冷的衣裙,紧贴在脸颊的青丝,我孤寂地站在这儿,忽视了身后所有的人。
灵犀,我还欠你一个,明日,这个也会给你送来,我发誓。
冰冷的凤榻上,我愣愣地坐着,四下清寂得连个人影也不见。
碧纱宫灯下,他广袖峨冠,凝视着我。
寒风卷起我的裙角,飞舞着,带给我瑟瑟寒意。
他将手抚过我冰冷的脸颊,温暖而又撩动心弦:“难过了?”
我木然地抬眸看着那邪长的双眸:“你有兄弟么?”
长君不屑地一笑:“有,而且还在人世!”
“给我讲讲好么?”我将头埋在他的双手中,哀哀的,疲惫不堪。
这样妖孽的男子身上涌流着的是怎样的血脉?他的故事又会比我还辛酸么?
长君坐在榻上,让我俯在他的腿畔,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双笑眸轻柔得似清清溪流,干净透彻,只是他的冷埋在了心底,从身体里发出的是最寒冷的封冻气息。
良久,他才低低开口:“我不知道母亲是谁,父亲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是顺着水漂出来的,那河是宫中的内河!”
我惊悸,猛地起身。
年纪,相貌,难道?……
他笑着对我伸出手,温暖修长的指,微微翘着,诱惑我再次靠近。
“后来听人说,高后喜欢杀人,凡是高祖宠幸过的女子和她们的孩子都死于非命,所以我想我就是一个例外,只因为我那个聪明的母亲。”长君平淡的口气,仿佛在说着漠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不知道她美不美,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的痞赖。我只知道,一个农妇养了我十五年,只为了让我长大后给她做男人。”他笑着,眸色清寒。
我的嘴阖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逃了,四处求生。你常说我是东西,是啊!我是东西,我拿我仅有的一切换来吃喝,只为了再走得远些,逃离那个地方。”
我反握住他的手,想要拽回他有些游离不定的心。
苦涩的泪,我吞咽下去。他是不会愿意看到我同情他的,不知为何,我笃定如此。
算起来,他是有兄弟的,而那个兄弟还是天地之间最最尊贵的人。
他垂低眼眸:“你说,我有兄弟么?”
一声询问,如芒刺耳。我甚至无力再说出自己的苦难。
“这泪,是为我流的么?”他的唇角扬着笑,一个低头,就被他吻了过去。唇舌的纠缠下,他微微叹息,“我曾看你哭过无数次,只想着,有一日,这泪也是为我而流。”他边说,便有温暖的唇为我吮去泪痕,也轻易地融化了我冰冻许久的心。
“今日,你是为我么?”他反复几次地相问,伴着缠绵的笑捆缚了我。那样的深情,是我一生不能回报的给予,而他却沉溺于其中。
诡异的气息交织,我们彼此对望。
“如果今日,那个位置坐的是我,你不会这么伤心!”他笑了一笑,欢喜凝视着我的紊乱气息。
一个用力,他啮咬住我的咽喉,迫出我紧闭唇齿间的声音:“告诉我好么?你希望我站在哪里?你的身边,还是那里?”
我挣扎喘息着,披散的长发与他纠结,织成密布的网,笼罩了他的深寒目光,也遮掩上我半褪的肩头。
他目光深邃,幽冷难辨,带着最后的等待。
漫天的滚雷夹着暴雨倾盆而下,飓风袭来,晃灭了宫灯明烛。
黑暗中,我再不用对视他的眸子,那殷切的企盼虽带着可笑的幼稚,却让我动容。
灼热,呻吟,喘息,我甚至想以一种最自私的方式让他不再妄想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涔涔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原来,爱欲的纠缠也会如此绝望,如果他不留下,就只有死。
撕破的衣衫是最深情的迷离,挣断的腰带是沉醉不醒的渴望。
我近乎窒息,只为了让他能在我身边留下。
他几乎癫狂,只为了一生能将我拥在怀中。
最最接近的时刻,我的心却是最最冰冷。往日淡定的我,竟然如此狼狈,想用身体去挽救两个人的性命。
孰轻孰重?到底哪个才是我最舍不得的人?
狂热难遏的他?还是浑然不知的他?
一个无力,我哭出声来,抉择,我一生都在决择,为什么每次都逼至我隅角绝境?
冰冷的泪,沾染在他的赤裸胸膛,一寸寸,凉了他的全身。
情欲气息消散后,我们有些难堪地面对。
长君停住了动作,抬手想为我擦去泪水。
“走吧!别让我再听到你刚才说过的话。”我避开他的手,漠然开口,带着激情残留后的沉重呼吸。
阴暗之下,他绝望地笑。那笑凄冷苦涩,也带着最难舍的心,微微的颤抖戳痛了我的心。
啪啪的雨点,敲打着窗户,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起衣物。
我拉过被角,静静地看他走到门边,那脚步沉重、迟缓,也让我心中绵软不忍。
门半开时,我急急地起身。
那么大的雨。
“我希望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最后的一句话,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出,带着我拥有的一切,只想告诉他一个事实。
门停了一下,终还是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