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我独尊的皇权前,刘濞慌乱的称帝已经将所有人逼到了绝境。
战事重燃,烽烟再起,剑拔弩张的情势下,我只能坐在深宫等着前方的消息。
武儿厮杀闯关,一路颠簸,终已回到梁国,随后紧跟着的是他兄长派人千里传书的书信。
洋洋洒洒,慷慨激昂,力陈众议,无非是梁国以南棘壁易守难攻,唯阳又是天然屏障,吴军无法跃过。所以让刘武必须坚守原地,备齐粮草,率驻军留守抵挡大军,等待周亚夫再次南下。
而启儿则是调动驻守京城四周的大军悄然拔营,趁刘濞不备,直插泗水入淮之口,截取吴军粮道,又联合北方诸国将吴军逼至北上,于下邑与赶至的周亚夫决一死战。
我知道虎符在启儿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语,却不曾想过,他会应用得如此自如、果断。
生死存亡之际,我已没有退路,所以押上我和梁王的性命,也不过就是博刘启赌上一局。
刘启的书信我是知晓内情的,同时,我也将常用的发簪一同带往。
武儿,此次是生死之战,你也必须赢。
因为我知道,刘启此刻应允保住刘武,将来一旦翻脸动手我们依旧是无路可退。所以唯有抢在他下手之前,将战功打下。届时武儿以平叛功臣迈入朝堂,再加上京中老臣扶植,刘启再不敢动他分毫。
即便那时启儿想再起事端,怕也不太容易了。
每日,晨晖初上,我便伫立在未央宫最高阁台上,远远望着南方,不动不坐,只是竭力忍住一切妄念,唯盼武儿安然。
每日,夜半时分,我让内侍悄悄打听了战报,一一为我叙说,一颗慈母心为起起落落的战况牵肠挂肚,坐卧不宁。
于是,我知道了,千里之外,战事凛冽如冰,决绝的武儿跃马阵前,亲自上阵杀敌无数,取得节节胜利。他更是派人飞马传信说:“待回京觐见母亲之日,必是南贼逆党覆亡之时。”我拿着这封信,将泪锁住,只笑着和信使说:“你替哀家告诉梁王,哀家等着他凯旋归来!”
也就在此时,战事越演越烈,吴军伤亡惨重,一败涂地,刘濞率败卒数千遁走,退保丹徒。
丹徒自古是战略要地,守城不须人多,亦可坚持漫长时日。于是汉军与之僵持不下。战报也如雪片般日日传送,满纸的辛苦。
区区十余天,久攻不破,汉军伤亡颇重,于是周太尉安扎下兵马,围困丹徒,断水断粮。可是这样的漫长煎熬,对前方将士和后方的我们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一次次我们期盼着可以攻开城门,却一次次希望落空。
阴霾笼罩上汉宫,也让我心中忐忑不安。
该如何是好?何时才能做最后一击?
夜阑人静时,我独自一人孤寂地从座位上起身,又佝偻者身子摸索到床榻。
更漏声悠远而凄冷,印衬着我的伶仃。
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安宁?我与刘恒一生休养生息,国库却被这次耗尽。刘恒,你说,我又能怎么办?
疲惫的叹息带着倦怠,我将锦衾盖好,被子真冷啊,却冷不过我的心。
明天还会有军情,还会有战报,而我却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等待着,等待着……
景帝三年三月末,刘濞败走丹徒。周太尉遣人策动吴军中的东越人反吴。夜半,东越人骤反,冲进吴王濞住所,将其割首,且高杆悬挂三日。与此同时,楚王戊军败,愤而自杀。
齐国太后常氏于兵败时引鸩殉夫,四子皆被俘,鸩杀。
梁王刘武,军功卓越,景帝再赐二十城。至此,梁国境内疆域辽阔,物产殷实,共四十余座城池,是为大汉最大藩国。
另,梁王五子各分封为梁国世子、济川王、济东王、山阳王、济阴王。五女也都赏赐汤沐邑。梁王一支繁华盛也。
景帝四年,因皇后薄氏无子,废。遂立景帝长子刘荣为太子。栗姬因出自齐,于七国之乱后失宠,此番再起,深知得益于子,益发对其娇宠溺爱,帝渐不喜。
秋日爽人,余热未散,阖宫上下出行避暑,我身体困乏,却拗不过馆陶的执意邀行,于是也一同前往。
“母后,儿臣倒是觉得王美人的刘彘和阿娇很相配呢!”馆陶见我微寐,放缓了手中的扇子,贴近脸庞,压低了声音说。
远处是几个孩子欢闹的声音,一声尖叫,顿时惊慌一片,听着哭闹的声音,似又是阿娇欺负了谁。
我微微一笑:“怎么,又不想嫁太子了?”
馆陶讪讪笑道:“咱攀不上那高枝儿,栗姬可是说了,偏不要我们家阿娇,说是因为阿娇她有母后您的风范呢!”
我面容淡淡,依旧阖拢着双眼:“想说什么就说,别拿你那些东西拐着弯地唬弄哀家,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么?可是去那边说了被人退回来了?”
“正是!”馆陶冷哼一声,“不过她原也是个不懂事的,本宫不和她计较。看她能得意多久!”馆陶说到这里有些急急。我打赌,她此时一定在想如何扳倒栗姬,不过我不想插手。当年的事,若不是栗姬,长君也未必会死;既然有馆陶出面,我也乐得不必亲自动手。
“那又为什么看上了刘彘?王美人你不是最厌恶的么?”隔了半晌,我缓缓睁开眼问道。
“自然是看着好才和母后说的。当年是误会了,这王美人不仅进退明理,最主要的是她没什么野心。她那般闷声不吭,阿娇过去了,倒也不受欺负不是?”馆陶又摇起扇子,撒娇地说。
“哼!不然又有谁敢欺负来着?有你这么个母亲,还有谁敢给阿娇气受?”我冷笑反诘。
“母后又笑儿臣,不如这样,先把他们娘俩儿叫来,问问不就成了?”馆陶灵机一动,将扇子拍在榻边。
不等我开口,她已是唤人过来,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远远地听见稚嫩的声音说道:“彘儿恭祝祖母福寿安康,万事顺意。”
馆陶暗自碰了碰我的胳膊,得意证明着,王美人教导得方。
我默不作声,只慢慢起身,伸出手招他过来。
一双柔嫩的小手颤巍巍地与我合拢,刚碰触到,他便一下扑到我的怀中,扭糖似的不愿离开。
原本紧抿唇的我,忽而被他弄乐了,也让馆陶轻咳出声,紧接着一迭声地叩首:“嫔妾王氏,恭祝太后娘娘身体康健,福寿延绵!”
我一心逗弄怀中的孩儿,隔上许久才出声:“也起身罢!自家人,做这些没用的也是多余。”
“诺!”带着欣喜颤抖的声音,正是她此时心境的写照。
等这一声,她已用了十四年。
“彘儿,祖母问你,你可愿意娶个媳妇?”我将刘彘拥置膝上,抚摩着他的头顶,戏谑着问。
刘彘懵懵懂懂,却仍是兀自点头答应,引得身边宫娥们的几声轻笑。
于是馆陶又接着出声:“那你可愿意让她当你媳妇?”她指了指身边的宫娥。
刘彘撇了撇嘴,摇摇头,用力之大,我几乎拢不住他。
馆陶连指几个宫娥,刘彘依然是摇头不应。
最后我问:“那阿娇好么?”
他独独乐出了声:“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藏之。”只这一句,在场诸人都笑出声来。
“稚儿口舌,虽可笑也是诚信实意,不如母后……”馆陶向我迈进一步,先开了口询问。
“这事问过圣上么?”我抬眼,面无表情地问。
“母后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了。”馆陶笑得恭顺。
我将刘彘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去找母亲:“还是问过圣上罢,以免多生是非。”我意有所指,馆陶清楚,王美人更清楚。
“诺!还是母后想得周到。”馆陶又拿起扇子坐在我的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她的伎俩我也明了,只是懒得说穿,于是我摸过她的手,放在掌心:“再周到,不也让你套去了话?”
于是一阵笑语,宫娥、王美人以及年幼的刘彘都跟着笑了出来。
只有我,似笑非笑。
景帝五年,窦太主与王美人订姻约,帝本不应,太主谓之,母定矣,遂许。
景帝五年末,窦太主面上,深言。翌日,上勒令栗姬搬出上阳宫。
景帝六年,臣进言,子以母贵,母以子显,请奏立太子生母栗姬为后。上怒,将进言者处死。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
景帝七年,帝册立刘彘为太子,更名为刘彻。其母王娡,册封为后,时年三十六岁。
景帝中元初年,栗姬被废北宫,抑郁而终。
景帝中元二年,临江王刘荣侵占庙地,因忤逆无道,帝命人审之。临江王莫名死于狱中,狱卒曰,自裁。
“你可都满意了?”我逗弄着廊上的鹦鹉回首问身后的馆陶。
她轻轻一笑:“哪里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还不是阿娇运气好!”
我淡淡一笑:“运气再好,也抵不过她母亲的手段好。”
“母后又说笑儿臣了,儿臣这些还不是向您学的?”她拽着我衣袖,摇晃着。
我轻叹一声,笑了笑。向我学的?若是我当年敢如此跋扈的话,又怎会一路走得这样辛苦?
倍受宠爱的她,可会知道我曾经面对困境时是怎样的举步维艰,四面荆棘?
低头无谓地笑了笑,摸索着将手中的食全部撒入笼中。回头伸手,挽住她的臂弯,一步步挪回大殿。
就这样罢,在我的保护下,任由她肆意。
我的苦,她也不必再知道。
一生斡旋,说到底也不过是想让儿女们快乐;如今,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