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油炸蝉和汉堡
清晨,清洁工扫地的声音惊醒了姜业辉,他睁开眼,天色微明。啊,枕头真舒服,柔软、温暖,还有好闻的气息,他动了动身体才发觉胸膛上多了一样东西,定睛一看,是何乐还在酣睡中的脑袋,他好整以暇地细细欣赏。她真象个孩子,白净的肤色,熟透的樱桃般的嘴唇,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真想再品尝一次。她受到惊动,恍惚地睁开眼睛,目光涣散,还昏头转向的,眨了眨又闭上。
天哪——她居然流口水在他衣服上!他毫不怜惜地摇晃她的脑袋,一边大声说:“喂,醒醒,天亮了!”
她终于醒了,茫然地揉着眼睛自言自语:“浑身都不舒服,嘴里也难受,唉——还想睡……”
他把她从长椅上拉起来,命令道:“走,先到我那里去洗洗,蓬头垢面的,象个黄脸婆,怎么带得出去!”
她跟着他,摇摇晃晃的还在睡。他蹲下身,吼一声:“上来!”她咕噜着道声谢,顺势趴到他背上,很享受地哼哼着。她太累了,嘴唇微张,口水不雅观地流到他肩上。真是的,回去要洗澡。他皱眉。
幸好住的地方离得近,再远一点连姜业辉自己都要英勇就义了。他费了很大劲把她背进门,和她一起轰然倒在床上,真有她的,她还在睡。美好的一天就这么睡掉不是很破坏风情吗?姜业辉一个鱼跃,起身去浴室里洗澡。
洗完澡出来,她还在睡。没什么好避讳的,反正她看不见,姜业辉就在她面前拉开腰间的浴巾换上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在床边坐下,把她的脸拨过来拨过去,一直拨到她睁开眼睛。“起来——起来——起来——”他念念有词。
她突然坐起身,半天搞不清楚状况:“这是哪里?”她惊呼。
“现在说这种话太晚了吧。”他把她往浴室里推,“去洗澡!”
“你家的浴室好小啊!”
“将就着吧。”
她从浴室里伸出头,说:“我没有衣服换。”
他的声音大起来:“将就着吧,我又没有女人的衣服借给你。”
“思慧的可以。”
“这是我一个人在外面租的房子,这里只有我的东西。”
“哦……”她失望地缩回去,关上门。
“真麻烦!”他冲出门去。
真不可思议,居然在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未婚夫以外的男人家里洗澡,还心安理得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了?何乐不愿想太多,打开莲蓬头冲洗身体。没多久,忽然听到敲门声,她吃惊地问:“谁?”
“我,”
是姜业辉,何乐松了一口起,忽然又紧张起来:“干什么?”
“随便帮你买了几件衣服,放在门口了。”
“你不许偷看啊!”
“少臭美了。”他把脚步踩得咚咚响,听起来他已出去。
“你还在吗?”她在门上敲了敲,外面没有回应,她不放心,又问了几次,终于确定他不在了才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身手敏捷地把放在门口椅子上的衣服迅速拉进来,长长地舒一口气。
姜业辉的审美观实在不敢恭维,衣服穿在身上都不好意思出去,短袖衫的领口大得可以做露肩晚装,裙子的长度刚巧在膝盖上,上下颜色对比强烈,何乐一下成了效颦的东施,她捂着脸磨蹭地走出浴室。
“真难看。”姜业辉呻哀叹一声,倒在沙发上。
“还不是你买的。”
“我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买的,拿了就走,那有时间挑。没办法,将就吧。”
“这个样子你带得出去吗?”
“有个性。”
“不,”何乐呻吟,“我不想穿这么难看的衣服。”
“为什么?怕丢脸吗?”
“大家都会笑话我的。这一点也不象我。”
“要怎么样才象你?穿香奈尔时装?”
“我有。”
姜业辉有些不快:“你想怎么办?”
“我……要回家去换衣服。”
“上班快迟到了。”
“我打的去。”何乐去浴室里找她换下的衣服,一边说,“我还是穿我原来的衣服好了。”
“我送你。”姜业辉先去外面扶出自行车,跨坐在上面等她。
“能行吗?”何乐匆忙冲出门。
“比出租还快。”
姜业辉弓着身子,双脚飞踩,车子在人丛中蛟龙戏水般左弯右转,快得不象话,何乐好几次以为一缕香魂就要被风吹散了,手紧紧抓住车后座上的横档,脸色发白。骑出一段距离后姜业辉才想起要问住址,听完何乐结结巴巴的叙述后,他咒骂一声,掉转车头朝反方向骑去。
“从这里进去。”何乐指着前面一处豪华住宅小区的入口说。这一带风景优美,建筑考究,安静而干净。
车子刹住时两个人的身体都向前一冲,幸好没摔下来。
何乐的家在顶楼,是带阳台和屋顶小花园的复式公寓,采光和通风都很好,布局合理,所有家具和装潢都是新的,看得出搬进来没多久。姜业辉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恍然地问刚换好衣服从卧房里出来的何乐:“这是你准备结婚的新房吧。”
“恩。”
“看得出花了很多心思。”
“不用我操心,都是妈妈和阿凡准备的,我只要等着做新娘就可以了。”何乐说着,弯腰看一眼茶几上的小座钟,“还有时间,可以吃点东西。”她去厨房里端出丰盛的早点。
“你什么问题都不用考虑,留着脑袋有什么用?”姜业辉当仁不让地在餐桌边坐下,皱眉审视面前的点心。
何乐讶异地反问:“不需要我操心我自寻烦恼做什么?”
同人不同命,见过猪跑却没吃过猪肉的人即使对她说得天花乱坠也还是无法体会出猪肉是什么味道,所以,姜业辉聪明地放弃说教的企图,改口道:“你的厨艺不错。”点心已经在嘴里同牙齿战斗,香气和语音模糊地搅和在一起。
何乐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弄的,阿凡请了个钟点工,照顾我的早餐和晚餐。”这种事情对于何乐的生活来说就象呼吸空气那么自然,忽然跟不相干的人提起仿佛有些别扭。姜业辉简短地“唔”了一声,很不满似的,听得何乐心惊肉跳,她看他盘子里快空了,小心地问:“还要吗?”
“不用。”姜业辉吃相狞狰地快速吞下早点,随后抽了片纸巾胡乱擦擦嘴,一抬头,发现何乐的早餐还乖乖地躺在盘子里,马上不耐烦地说:“五分钟之内没吃完今天的计划就取消。”
何乐慌乱地睁大眼睛,赶紧低头猛吃,刚才看他吃东西看得入神,忘了时间很紧,老天保佑,希望他没看到自己的失态。
吃过早餐,姜业辉再次施展他的神行绝技,风驰电掣地把何乐送到广播电视大楼的楼下,何乐邀他一起上去,他不肯,。“我在楼下等你。”他反坐在车后座上,两只长腿稳稳地落在地上。
“你一定等我!”何乐强调。
“一定!”
何乐看了他一会儿,口气放软:“上去嘛。”
“不。”姜业辉眯起眼睛看她,“你喜欢制造误会?”
“啊?”何乐忽然明白过来,她惶惑地笑一下,匆忙上楼。
姜业辉一个人呆在楼下,空茫地看人们在大楼里进出,思绪潮起潮落,可惜没带烟,他懊恼地捏了捏空瘪的口袋。他的脚在地面上无意义地拍打,时急时缓,欲去还留,徒若尘埃。要命,何苦要苦行僧似的守在楼下等她?是她什么人啊?只要一靠近她就什么都忘了,不明不白地追随左右,即使她远离安全范围之外,影响力还是如影相随,智商就低了,还会内分泌失调,浑身的零件都不对劲,偏又找不出原因,想修都无从下手。他讨厌这种感觉,又迷恋这种感觉;他想拍拍屁股走人,又万分不舍地赖在原地;他想狠狠给自己一拳,告诉自己她就要结婚了,又抓挠着头皮说服心里反抗的声音他和她不过是泛泛之交,决无非分之想……等等,非分之想?哪里来的非分之想?
他一拳砸在大腿上,正要骂人,何乐忽然出现在眼前,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他赶紧起身。不觉间,他竟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节目做得怎么样?”他掩饰地问。
“挺好的。”何乐心虚地回答。好什么好,一直心不在焉,怕他走了、怕他等得不耐烦了、怕他……纸面上的字都在摇晃,一不小心就变成他喷火的眼睛,幸好没出什么纰漏,有惊无险地完成节目。冲出广播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趴上窗台看他还在不在,然后带着落回胸腔的心跑下楼。“带我去玩。”她孩子般雀跃。
“好。”反正都乱套了,就让它乱去吧,最要紧的是不要辜负了眼前佳人的笑脸,至于其他的,统统见鬼去吧!
“我们去哪儿?”何乐的声音同扑面的风一起飞扬。
“去逛公园。”姜业辉起劲地踩车,阳光在他脸上闪烁,“坐稳了!”他大喊一声,将车踩得飞起来,何乐适应了他的速度,开心地笑出声来。
公园里荫凉、安静,人烟稀少,满眼是树皮纠结的苍天大树,枝繁叶茂,暑意顿消,唯一的声音是不知躲在哪里的蝉的鸣叫,密密地结成一张网,反而更显出环境的幽静。何乐站在树阴里东张西望,从没在这种天气里出来玩的她出了一身汗,不觉口干舌燥,微微气喘,姜业辉买来几瓶冰过的纯净水,她觉得那水甜极了,比她喝过的任何饮料都好喝,忍不住一口气喝了个瓶底朝天。她把空瓶子递给姜业辉,姜业辉不接。
“自己喝的自己丢。”姜业辉不客气地说。
何乐不甘心地到处找垃圾筒,一边小声抗议:“懒鬼。”还是阿凡好,什么事都替她包办,根本不用她操任何心。姜业辉不理她,顺着长而宽的石阶向林子深处走,何乐追在他身后问:“我们干什么?”这公园里除了木头、石头和泥巴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玩的。
“你过来。”姜业辉停在一棵树前向她招手。何乐凑上去,又惊又喜,一只油亮的黑蝉伏在与视线平齐的树干上,近得可以看清透明纱翅上的纹路,它浑然不知身后有人,依然傻呆呆地愣着。“这是只哑蝉。”姜业辉单掌一扑,罩住这只蝉,三个指头捏着送到何乐眼前,何乐惊叫一声,向后跳开。姜业辉手掌一松,蝉振翅飞开,眨眼间不知去向,何乐松了一口气,有点惋惜。
“这片林子里有很多蝉。”姜业辉说着,轻松一跃,自头上方的叶片上又抓下一只,拢在手心里,从拇指和食指圈出的小孔看它在里面钻来爬去,“敢不敢抓?”他看着何乐笑,嘲弄里含着鼓励。
难得他露出那么完整的笑容,何乐一激动,不知天高地厚地伸出手,可蝉的小脚一旦要挨上皮肤了,她又犹豫起来,手已经伸出去了,不好意思收回,她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姜业辉的动作定住,斜睨着她,问:“不敢?”
“有……点吓人。”
“它不咬人。”
“那……”何乐碰了碰蝉,蝉的几条小腿乱晃,晃得何乐心里发慌,刚伸出去的手又受惊地缩回来。她不好意思地看不动声色的姜业辉一眼,咬着牙抓住蝉的身体,姜业辉把蝉转到她手里,教她怎样拿才拿得稳,她比划了一阵子,终于会了。“行了,”她开怀而略带紧张地笑着,“我是第一次……把蝉抓在手里。”
“放了,我们再去抓。姜业辉在何乐的手腕上轻轻一拍,何乐的手一抖,蝉落下去,忙忙地张开翅膀,逃得远远的。
“你带我来就是抓蝉的吗?”
“对,来,我带你去抓会叫的蝉。”姜业辉顺石阶继续向前。
“在哪里?”何乐努力跟上他。
“前面那片松林里。”他责备地抓住她的手,“快点,你平时运动得太少了。”
何乐立刻心头狂跳,手心里慢慢沁出汗来,都要把她的手掌煮熟了,姜业辉似乎感到了她的窘迫,他松开手,漫不经心地说:“天热蝉就多,看,那里有好几只。”
“呀——真的很多!”何乐惊呼。
这片松林里的蝉多得离谱,打眼看去,哪棵树上都趴着几只,个个在声嘶力竭地大吼,惟恐天下不乱。姜业辉慢慢地想一棵树身走去,一边说:“这一块儿的蝉比刚才那里的个头小,颜色也浅一点,它们都会叫。”
“为什么有的叫有的不叫呢?”
“大概是品种不同吧,我对蝉没什么研究,只喜欢抓来玩。”姜业辉敏捷地一抓一抓又一抓,瞬间在各指缝中夹住三只蝉,叫声一个赛一个的响亮。
何乐羡慕地叫出声:“哗——你真厉害!”想当初,他就是用这项绝技挽救了濒临破碎的瓷人们的。
姜业辉无所谓地笑一下:“小意思。”其实心里美得很,他张开五指,蝉儿们便争先恐后地飞去。
“为什么抓了又放?”
“好玩儿。”他又去抓别的蝉,从不失手,把那些叽哇乱叫披盔挂甲的小东西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乐此不疲。
“教我!”被晾在一边的何乐嗔怒地跺脚。
“很简单,发现目标就伸手,蝉很笨,只要你的速度比它的反应快一点点,它就跑不掉了,瞧,就象这样。”一直把玩着手中蝉儿的姜业辉忽然松手,随即在蝉儿翅膀乍开时又迅速抓住它,得意地送到何乐面前,“怎么样?你行吗?”
何乐不服气地嚷:“卖弄!”
“那你也抓一只给我看看。”姜业辉的嘴角牵出一抹讥讽的纹路。
“你等着!”
说干就干。何乐抓得极认真,屡战屡败,愈败愈勇,一张粉脸红扑扑的,淌着汗,一双手脏得面目全非,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聚的目光几乎能让目标燃烧起来,她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一直两手空空,倒是不断有逃逸的蝉们在身边飞来窜去,闹得林子里鸡飞狗跳,令悠闲地跟在身后的姜业辉叹为观止,就是换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也想不明白何乐怎么会没天理地笨到这种程度,奇怪的是,他的心情却出奇的好,看着瞎忙一气的何乐,心里蓦然冒出四个字——赏心悦目!呵呵……多么有趣有怡人的感觉啊!
有人提了一塑胶袋的蝉迎面下来,袋里开联欢会似的热闹非凡,姜业辉友好地冲那人点点头,随口问道:“抓那么多做什么?”
那人眉开眼笑地回答:“吃啊,用油一炸,香喷喷的。”
“哦——高蛋白质啊。”姜业辉目送他离开,一扭头,发现何乐的下巴掉下来了,他抬手给她托回去,吼一声:“大惊小怪!”
“那个……那个……”一时间,字连不成词,词连不成句,何乐那个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那个……能……吃、吗?”
“你没听说?”姜业辉恨铁不成钢地拍一下何乐不争气的脑袋,真想凿开来看看里面塞的都是什么糟糕的东西。何乐乖乖地点头,他只好做进一步解说,“蝉用油炸一下,味道就跟爆米花差不多,香脆香脆的,你要是有胆量,可以试试。”
“你怎么知道?你吃过吗?”
姜业辉摇头:“猜的。”
“干嘛猜成爆米花地味道啊?”
“因为我最讨厌吃爆米花。”
何乐唐突地抓住姜业辉的手哀求:“你试试吧!”
肌肤一相触,姜业辉的音调立刻变软:“试什么?”
“炸蝉吃啊?然后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姜业辉毛发倒竖,他一口回绝:“不行!”
何乐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
姜业辉板起面孔:“不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哦——我明白了,”何乐恍然大悟,“你怕,对不对?”
“怕你个头!”姜业辉恼羞成怒,“你听着,你可以叫我帮你找工作;也可以叫我请你吃大排挡;也可以叫我听你的节目,但这个……”他盯着她,双唇一碰,用力地说,“不行!”
何乐化成了一摊水,柔声说:“你为我做了很多。”
姜业辉毫无招架之力,好一会儿才狼狈地武装起自己,恶狠狠地说出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你这个蠢蛋!神经过敏吗?几件小事瞎感动什么?那你是不是因为你的未婚夫为你做了很多很多你才决定以身相许的?”
何乐语塞,困扰地苦苦思索,思绪团成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她低头垂眼,烦恼地说:“我不知道……反正……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和他在一起。”
跑题跑题!还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姜业辉及时悬崖勒马,狼爪自然而然地落到乖乖兔头上,揉乱了她的长发:“瞎操心什么?抓蝉去。”
“是。”何乐抖擞精神,继续她吃力不讨好的人蝉追逐站。
“抓到了——抓到了——”历经千寻万苦,总算捕获了第一只倒霉蛋,何乐捏在手里,兴奋地喊起来,转身拿给姜业辉看,姜业辉吝啬地赞了她一句,她的情绪更加高昂,连跑带跳,抓得更起劲。渐渐的,她的技术熟练起来,没多久,抓蝉就成了一项轻松自在的游戏,何乐愈玩愈上瘾,每每扬手放飞蝉时,心情也随之节节高升。
“好玩吗?”姜业辉站在何乐身侧,目光穿过树林的缝隙遥望碧蓝的天空。
“好玩!”何乐从没这么开心过,“有点累。”
他们在石凳上坐下,何乐放松地摊开四肢,长长地舒一口气:“这里真好,都舍不得走了。”
姜业辉不说话,何乐也不说话,只觉得心底有一曲清风般的天籁在回旋徘徊,所有嘈杂浑浊都被分解,随风飘散,整个人神清气爽,蝉鸣也成了交响曲,天地间万物皆柔情似水。
肚子里“咕咕”一通乱响,姜业辉很刹风景地说:“饿了。”
何乐下意识地捂住自己腹部,羞涩地坦言:“我也饿了。”
“想吃什么?”姜业辉随口问到。
何乐脱口回答:“汉堡!”姜业辉很意外,疑问地“恩”了一声,何乐红了脸,呐呐地说:“很久没吃了……”
“那就吃呗。”姜业辉一抬腿,一颗石子骨碌着滚下石阶,他的目光追逐着石子,接着说:“花自己挣来的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什么?”何乐不禁停下脚步,“我以为你……”
姜业辉接着她没说完的话往下说::“你以为我会请你?”
丢脸!会错意了!何乐羞恼地小声辩解:“谁叫你问得那么豪爽。”
姜业辉大笑三声,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歉:“对不起,尊贵的小姐,我没带钱。”
“你……没……带钱?”何乐半信半疑,这阴阳怪气的家伙总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业辉把所有的口袋翻个底朝天,拍拉拍,恶劣地问:“要不要搜身?”
“不要!不要!”何乐手足无措,“我带了钱!我请你!”
姜业辉踢开自行车的站脚,眯起眼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小姐,我今天的任务是带你寻找不花钱的快乐,所以填饱肚子也是不用花钱的。”
“是吗?”何乐眼里光芒闪烁,“哪里有不花钱就能吃饭的地方?”
“不是吃饭,是填饱肚子,”姜业辉等着看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满大街那么多小吃摊,很多都可以免费品尝,我们挨家挨户地尝过去,肚子不就饱了吗?”
果然不出所料,何乐花容失色,大大地后退一步,惊叫一声:“不行!”打死她她也做不出这种遭人白眼的事情。
姜业辉故做惋惜地摇头:“脸皮不够厚。”
何乐很认真地建议:“我请你吃,真的。”
姜业辉恐吓她:“我会把你口袋里的钱全吃掉!”
“没关系,”何乐诚挚地笑起来,“我愿意。”
姜业辉无言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别开脸,烦躁地说:“快走吧,再不吃东西我就连骑车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乒乒乓乓”地跨上车,单腿撑在地上等何乐上车。
“对不起,”何乐轻巧地跳上车后座,双手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腰,“去‘得克十’。”
“我只要一个汉堡。”姜业辉边吹着欢快的口哨边踩动车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真香!”从肯德基出来,何乐捧着装汉堡的小方盒舍不得张口。
“自己挣钱买的,当然香。”
“面包烤得真好,上面还洒了一层芝麻。”何乐的眼光还在汉堡上流连,她觉得今天的汉堡与她吃过的任何一种汉堡都不同,虽然是最便宜的,却值得她细细欣赏,保不定还要大书特书一番观后感。
“是啊,里面夹的东西也很丰富。”姜业辉用戴了一次性塑胶手套的手抓起盒中汉堡,同何乐一起神气地讨论起汉堡的构造来,正说得兴起,忽然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站到他们面前紧盯着汉堡咽口水,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
何乐看看汉堡,又看看小孩,和气地问:“你妈妈呢?”
小孩含糊地回答:“买东西去了。”
何乐又问:“你跟妈妈走散了吗?”
孩子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粘在汉堡上:“妈妈叫我在这里等。”
何乐再次看看汉堡,又看看孩子:“想吃吗?”
孩子口齿清楚地响亮回答:“想!”手指从嘴里拿出来背到身后,小身体站得笔直,双眼贼亮。
何乐毫不犹豫地包汉堡递给他:“拿去。”
孩子飞快地接过来,一声不吭,先咬上一大口再说,惟恐事情有变。这时,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提着大包的东西大呼小叫地赶过来:“小杰——真买礼貌,怎么能随便找阿姨要东西吃?说谢谢了没有?”
她冲到跟前,扬手要夺下孩子受礼的汉堡,孩子却突然把汉堡连盒子一起塞到妈妈手里,不屑地说:“不好吃!”
年轻妈妈向何乐又是道歉又是道谢,拉起孩子的手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就把汉堡扔进最近的垃圾桶里,远远的还听见她对孩子说:“这么贪吃!妈妈买给你吃的东西还少吗?”
何乐半张着嘴,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姜业辉看得好笑,把自己的那一份递给她,说:“滥施同情心。”
何乐没接,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爸爸看到我浪费的时候也是种重心情吧?”
“那个汉堡牺牲得值得。”姜业辉把汉堡塞进她手里,又被她塞回来。
“我再去买一个。”她跑进“得克十”的大门,姜业辉只好跟进去。
买了汉堡出来,他们并肩靠在路边树荫里的栏杆上,旁边停着姜业辉的自行车。
“好吃吗?”何乐满怀期盼地问,她希望听到他说她买给他吃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罗凡就会这么说,但姜业辉只是“恩”了一声,目光追随着面前走过的一位青春美丽的少女。
“你瞧,”他抬了抬下颌,说,“多漂亮,腿长长的,那条裙子很适合她。”汉堡失去了香味,何乐黯然垂下眼帘不理他,他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接着说:“你不觉得站在路边看来往的行人也是一种享受吗?形形色色的,都有他独特的一面,大部分人都懂得该如何装扮自己,不用花钱买票就能欣赏到,随便往哪儿一靠,喝点什么或吃点什么,就象现在这样,很不错的休闲方式吧,你说呢?”他坦然地看她一眼。
何乐顿然释怀,也学着他的样子观察来往的行人,渐渐瞧出滋味来。“你看,”她低低地欢呼一声,“那男孩的头发真长,真羡慕他,比我的发质好。”
“恩。”姜业辉的眼里荡起笑意,“看到刚才过去的穿红裙子的女人没有?很会打扮,气质也好,要是女人们都象她那样男人们就有福了。”
何乐埋怨:“你怎么只看女人?”
“你可以只看男人,这样不就公平了。”
何乐哭笑不得,她泄愤似的猛啃一口汉堡,目光在人流中逡巡,希望能尽快看到一个拔尖的男人好把姜业辉眼中的美女都比下去,很快,她眼前一亮,碰了碰姜业辉的手臂,得意地小声说:“怎么样,这个男人不错吧?”
“太嫩了。”
“那个呢?”
“太老了。”
“那……啊,那个呢?”
“太斯文了。”
何乐瞪他一眼,又指住一个男人恨声问:“这个呢?”
姜业辉叹气:“你的眼光差了点,真正有魅力的你还没发现。”
“在哪儿?”何乐四处寻找。
姜业辉扳正她的脸,指着自己的鼻尖郑重声明:“这里。”
何乐失笑:“你?”
姜业辉挑眉耸肩:“怎么?有意见吗?”何乐不说话,只一味地看着他笑,笑得他浑身不自在,强装镇定地问:“笑什么?”
“我在想该给你打多少分。”
“多少分?”姜业辉的心悬起来,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偏要装出无所谓的神色。
何乐沉吟了一会儿:“九十分。”她勉为其难地说。
“看你说得那么为难,应该是不及格吧。”姜业辉嫌弃地皱眉,其实心里正在唱歌。
何乐反问:“我呢?”
“什么?”
“我能打多少分?”何乐双手叉腰,微侧着头自信满满地等待他的回答。
姜业辉捉弄地回答:“不及格。”何乐的俏脸上蒙上灰暗的沮丧,他赶紧改口:“骗你的。”
何乐重展笑颜,着急地追问:“你好好看看,我到底能打多少分?”
不是我要看的,是你要求我看的。姜业辉一边安慰自己以便仔细打量何乐,越看越舍不得移开目光。她红唇微启,双颊隐隐透出粉嫩的红,直发垂肩,乌木般漆黑的发色更衬得肌肤胜雪,围裹在浅米色雪纺纱裙里的圆润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在他眼里,她美得无可挑剔。
何乐的心跳无端加快,他的目光吸引着她也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他结实、挺拔,琥珀色的皮肤,寒星般闪烁的眼睛,此刻正燃烧着让人呼吸困难的火焰,充满力量的线条使他看起来像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她忽然想起他昨晚环在她腰间的充满安全感的手臂,两颊立刻发烫,好象被他眼中的火焰点燃了。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暧昧、不同寻常的气息。
姜业辉忽然清醒过来,他迅速眨一下眼,火焰熄灭了。“一百分。”他闲散地向嘴里塞进最后一口汉堡。
魔法解除了,何乐恍若刚从梦中醒来,她困惑地绞动手指,不确定地问:“一百分?我有那么好吗?”
“有,”姜业辉恢复了他一贯严肃中透着玩笑意味的语调,“富有、美丽、善良,还有人给你全方位的关怀,你的生活中没有缺憾,天生的宠儿,不是一百分是什么?”
“对呀,”何乐为自己击掌庆贺,“我真好命!你嫉妒吗?”
“没有。”
“还说没有,你生气了。”
姜业辉逼近何乐,凶巴巴地问:“我这样子象在生气吗?”
啊!危险!何乐向后闪避,一只手向前一推,“停……”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口不择言地信口胡说:“你总是生气,不生气的时候也象在生气,谁知道你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呢?我分辨不出来,统统当你是生气好了,反正你就是个满腹牢骚的小老头!”
姜业辉纹风不动地盯着她,笑容一点一点扩大,大到不能再大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
在他似残酷又似温柔地注视下,何乐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股新奇的不明所以的暗流席卷了她,沉浮身不由己,她本能地抗拒这陌生的叫人心惊肉跳的情绪,鬼使神差地掉下泪来。“我不是毛丫头!”她愤愤地喊,泪水很快将不安冲淡。
姜业辉明白他吓着她了,他妥协地后退几步,差点举手投降。任她哭了一会儿,他无奈地问:“你干嘛莫名其妙地哭啊?”
“你干嘛莫名其妙地凶我?”
“赖我?”如果有胡子,此刻一定被姜业辉愤怒的气流冲掉了。
“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凶我的!”何乐控诉地拼命抹眼泪,过一会儿却又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其实……本来蛮高兴的。”
姜业辉没辙了,他能拿这个哭笑无章可循的单细胞女孩怎么办呢?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让他跟着神经过敏。他瞪她,训小孩一样训她:“嫌我凶就别跟着我。”
欢乐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现在我不怕你了!”
“怕不怕随你便,我不在乎。”
何乐笑嘻嘻的:“你是个好人。”她加上可怜兮兮的音调,在他还没来得及反驳之前柔顺地再次说道:“你是个好人嘛!”水汪汪的眼波动人地荡漾着。
就是着项法宝害得姜业辉一次又一次出卖自己,佛语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他现在已搞不清楚朝哪个方向才算是回头了。“你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他冷哼,“我做好人做烦了。”他在理智尚存之际跨大步子逃离她身边,内心挣扎得厉害。
过了一家书店、过了一家花店、过了一家面包店、又过了一家手机专卖店,她一直没跟上来,姜业辉加快脚步。忽然,他听到她喊他,犹豫瞬间无踪,他应声转身,看见她挚着一朵香水百合向他跑来,百合颤巍巍地抖着,随着她的步伐摇曳,似乎与她心意相通、血脉相连。她喘着气,把百合举到他眼前,欢快地说:“谢谢你给了我快乐的一天!”
看,这是一朵百合,而不是玫瑰,她的笑容亦同她手中含珠带露的香水百合般纯净甜美。姜业辉默默地接过来,粲然一笑:“不客气。”他做作地欠了欠身。
“呀,你笑起来多帅!你应该多笑,不然很容易变老,变成个老怪物。”何乐冲他做了个简单的鬼脸,这是她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恶作剧的顽皮念头。
姜业辉大笑,沉睡的快乐齐齐欢唱着苏醒过来,跳跃在他的眼角眉梢,他发出久违的畅快笑声。天更蓝,白云一朵一朵悠闲地飘过。
为了这只香水百合,姜业辉一直把何乐送到居民楼的楼道口,然后在暮色中向趴在顶楼阳台上的何乐挥手道别,他离开时步履轻快。罗凡的车子从他身边擦过,他完全没注意到透过车窗射向他的两道犀利阴郁的目光,他回到租住屋,推开门,妹妹正坐在着边等他,这也不能引起他的重视,他忙着找瓶子装水插花。
姜思慧帮哥哥把花插好,平静地问:“这花真漂亮,谁送的?”
“何乐。”姜业辉觉得着没什么好隐瞒的。
姜思慧忧心冲冲地看着哥哥,说:“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我听着。”姜业辉倒进沙发里,这时才发觉,他累坏了。
半个多小时前,罗凡去了“亮晶晶”,他刚进门时姜思慧没想起他是谁,热情地问他要买什么,他礼貌地询问何乐在不在,姜思慧这才有了点印象,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告诉罗凡何乐这两天不舒服正在休假,他就着急地说他刚从家里出来,何乐不在家,手机也没带,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姜思慧揣揣不安,只能说一有消息就通知他,罗凡把写了手机号码的便条纸递给她时万分恳切地一再叮嘱:“一有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你是……”姜思慧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我是何乐的未婚夫。”
罗凡的话一下敲醒了姜思慧,她疯了才会鼓励哥哥去追何乐,怎么就把罗凡忘了呢?她诚惶诚恐地等罗凡一走,就把店子托付给打工的小妹,急急赶往哥哥的租住屋,没想到预感变成现实,哥哥果然同何乐在一起,而且关系亲密到送花的地步。千万不要天下大乱啊!
姜思慧把罗凡去过店里的事情说了一遍,急惶惶地强调:“原来何乐已经有了未婚夫了。”
“我早知道了。”姜业辉明白妹妹担心的是什么。
“没什么事吧?”姜思慧在哥哥身边坐下。
“你看清楚,”姜业辉指着桌上的花,“那是朵香水百合,不是玫瑰,你不要神经过敏。”
姜思慧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没事就好。”
“我要休息了。”姜业辉闭上眼,不愿多说。
“那我走了。”姜思慧起身离开房间。
其实,在姜业辉心里,似乎觉得那朵香水百合已经变成了玫瑰,有着耐人寻味的非凡意义,它是一粒火种,蕴涵着星火燎原的希望。
何乐同姜业辉分别后还一直沉浸在愉悦中,门铃响起,她一拉开门就扑进罗凡怀里,挂在他脖子上撒娇,她看到罗凡的车开过来。她的快乐太需要有个人来分享了,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么别样的情趣还是留着自己慢慢回味吧。
罗凡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拥着她回到客厅。“爸爸催我回来的,”他说,“我们该讨论一下婚礼的细节了。”
何乐吃了一惊:“可是……我还没攒够一千块。”
“禁令解除了,”罗凡微笑,“大家都欢迎你回家。”
“太好了!”欣喜中掠过一丝惆怅,何乐刻意让它溜走。
罗凡再次亲吻她的脸颊,说:“你不用再工作了,专心准备结婚,今天晚上爸爸等我们过去。”
“嗯。”何乐柔顺地应一声。
好象看了一场通宵电影,上半场古装言情,下半场现代枪站,下半场的剧情已经在眼前上演,脑海里却还残留着上半场的影象,情绪一时转不过弯来。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里,何乐就有这样的感觉。她茫然地看着一家人热闹地讨论结婚安排,心里想的却是: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就要同最近一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说再见了,想来真是可笑,她是很突然地被推入到她所不熟悉的生活中去,而在她逐渐适应的时候又被很突然地拽回来,她无力的生着闷气,脸上还要装出笑容,啊——快哭出来了!
她找了个借口躲进卫生间,捂着面孔,强迫跌入谷底的心情重新抬头,可怎么努力都无法做到。为什么难过呢?以快乐的一天结束她的打工生涯不是很完美吗?就算不能再见到那个未老先衰的怪物也不至于胸膛里堵塞得这么厉害啊!我是永远快乐的何乐,不会有悲伤,与姜业辉的相遇也不能改变什么!是的!就是这样的!她对着镜子逐一揉搓五官,揉出一个甜美的笑来,她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儿,走出卫生间。
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意外的插曲重新被中断了的主旋律取代,何乐将回到她按部就班、花团锦簇的生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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