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汉韵胡风巴里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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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附作品选载(3)

几年后钱来喜当了生产队的副业队长,从承建土木平房到砖房再到承包修建小楼房。他从江苏请来几个大工,技术好还挺踏实,能保质保量按时完成项目。城里好多个机关有活儿都找他干。来喜喜不自胜,亲自干活儿的时间少了,常常搞几瓶烧酒,煮上些羊腿羊头什么的,请单位管事的喝上几盅,结账也痛快,朋友多起来,找活儿更容易。冬天赋闲在家就请队长书记老乡人等在家里聚饮,煞是热闹。巧文喂的一口大猪半冬就被耗完,还免不了张罗接待的麻烦。有时等客人走了巧文嚷嚷,你就知道交酒肉朋友。他倒振振有词:“酒和肉就是朋友,有酒无肉伤胃,有肉无酒伤心。”酒和肉都是好东西而且是好朋友,朋友之间不可缺少酒肉,缺了酒肉就少了朋友。来喜是否从理论的高度认识清楚了这个真理不得而知,但他从实践中得到的感性认识无疑使他对这一真理坚信之至。他的酒量与日俱增,一瓶两瓶灌不醉。

靠在副业队时期打下的坚实基础,到1982年人民公社解体后钱来喜自己组建了建筑工程队,不久又请来木匠打家具开了家具沙发店。木料奇缺只能缺别人的缺不了来喜的;钢材难搞来喜想搞不难。社会中略有常识的人都明白“肥肉抹嘴,粉条缠腿,筷子一举,没有问题,酒杯一端,政策放宽”。有猪羊牛们的血肉之躯冲锋陷阵,有“手榴弹、二十响”火器,你看他每年秋天都买十数头牛几十只羊,待天冷宰好按所需全都送完,按来喜的话说“不会花钱就不会挣钱”。

孟斯人吐口唾沫:“下贱。”

下贱也罢高尚也罢,反正来喜现在真姓钱,名副其实的钱来喜、喜来钱。

老瞿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此时已经长大,靠了来喜的帮助一个到某工厂工作,一个就在来喜的工程公司里当财务主管。没两年工夫,两个儿子没等老瞿两口子明白过来就领着未婚妻拜见父母。两个未过门的媳妇都是新疆姑娘。听说老瞿两口挺高兴,使出浑身解数办了两桌有江苏特色又有新疆风味的酒席,其中大米饭就烤羊肉是东西合璧的代表吃法。

孟斯人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老孟(现在该是老孟了)说儿子毕业还是回到新疆工作好。

大人头的儿子头也不小,只是说话办事不像他爸爸慢条斯理,很是利索,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县食品公司,眼见得公司一天天不景气就辞职下海。据说先是摔了个跟头,二次翻起身来挣得了一桶金,正在努力打拼。

当支边青年们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了几十个春秋之后,说不清是波澜迭起还是平淡无奇,是他们支援了边疆建设还是边疆养育了他们。大批江苏人支边算不上历史创举,但确实算内地与边疆共同发展进步历史进程中不容忘却的事情。

牛车

巴里坤县展览馆想找一辆较完好的牛车摆进民俗厅,我们到几个乡去寻,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早已片甲不存。

牛车是我最熟悉的交通运输工具。1951年的某个清晨,我懵懵懂懂地被父亲从被窝里抱起就往外走——这是打我记事起以来,也是有生以来父亲唯一的一次抱我。母亲乐滋滋地提着我的裤子跟在后头,院子里已站着叔叔和其他几个人。父亲拍拍我的屁股:看,我们的新车。

爷爷让父亲独立生活时分给父亲一辆木车,它高大的车轮有一米五的直径,车毂作为车轮的内圆嵌着十八根车辐向外辐射着车辋,九段弧形的辋子对接出车轮的外圆。车轮作为整车最主要的部件要求最高,全用上好的榆木制作——巴里坤当地的榆木虽然坚硬而柔韧度不足,是不用的,而且木料要求榆树砍伐放三年后才能制作。车辋宽约二十五厘米,厚二十厘米,笨重,但非如此不能承载重荷和抗御坎坷道路的颠簸。为防止木料干缩使轮子散架,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用浓盐水浇浸一次。车轴也是木头的,轴与毂中间圆孔的吻合部分很圆滑。穿过圆孔的轴头上凿一方孔穿上车辖保证车轮不脱离车身。车身的主要部件是两根四米长的方木,前半截刨成椭圆并越向前越细些是辕口,后半截是车厢。

这木车不知在崎岖的路上滚过了多少岁月,滚动中咣咣当当的响声,冬天里在雪路上碾压的吱吱呀呀声,能传得很远。因而人们总叫它“老”木车。

父亲这次从迪化(乌鲁木齐)买回的是铁车。其实它和木车的区别主要在于辋子的外沿,即车轮与路面的摩擦面上用大铁钉头固定了一层铁瓦子。车毂的中心穿插轴孔镶一个外呈正六边形内为圆孔的生铁车串,车轴与车串的摩擦部嵌进几条小方块钢铁叫车鉴条,以减少转动中对轴的磨损和减少摩擦力。在车轮等关键部位使用了铁件,不仅坚固耐用,更重要的是车轮木比木车的轮木用材上薄了一半,如此一来,铁车也轻便了许多,大大减轻了畜力负担,能装载比木车多的货物。

花光多年积蓄的一千三百万元(当时一元为一万元)购置一辆崭新的铁车,装载着父亲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梦想。

两年后,父亲靠第一辆车挣得的钱再添一辆新车,爷爷留给的那辆老木车不知去向何处。从此,除了春种秋收的一段日子,父亲其他的时光都颠簸在永远走不完的路上。

而那所谓的路,就是车轮和畜蹄造成的三条平行线。较松软的地方在车轮压过后留下深辙,久之形成深陷的坑,老百姓称之“捣窝”。若某段路面捣窝深而且多,大家再绕道选择较平坦的途径走出新路,远望去每条路都蜿蜒曲折如蠕动的长蛇。如此的路只有如此的车才能避免翻车。

道路的坎坷崎岖和酷暑严寒虽然让父亲得了严重的胃病,膝盖也不时疼痛难忍,但满怀的希望让他义无反顾地走着,大约一直要走到走不动的那天。

那年,当我高高兴兴地带着老师说的全国农民都将成为合作社社员的特大喜讯,从学校蹦蹦跳跳跨进家门向父母亲报喜时,父亲虎着脸朝我吼了一声:“滚。”我退出屋门委屈地哭了。母亲赶紧出门悄悄对我说:“我们家的车入社了,还有套车的两对牛和二十几亩田地。以后这些东西都不再是我们家的。你爹舍不得,心里烦。千万不要把你爹骂你的事告诉别人。”

我爹被大伙儿推选为本生产队队长,理由是能当好自个的家肯定也能成为生产队的好当家人。人们常说“肩头有力养一口,心头有力养十口”,说的是当家过日子不仅会干活,更要有心计。这话不是没有一定的道理,但当好自己的家和当好生产队的家不全是一回事。当生产队的家,除了要公心多于私心,比别人多干活儿,更要计划安排好全队的农牧以及副业生产,管理调度好所有的男女青壮包括半大姑娘小伙等劳力。此三项中,让他最头疼的是管理那几个只会说不好好干的。无论你有啥办法,他们都有对付你的办法。你要按工时计酬,他就出工不出力;你定工作量计酬,他就只管数量不保证质量,譬如规定打三百个土坯记十个工分,他会一天打完六百块,但几乎块块都是夹生泥巴制成的蜂窝。每每一年下来他们的工分不比老实干活的少。你要批评他,他还说你出力多成绩在哪里?我没出力生产队的庄稼是怎么长好的?搞得踏实干活的也不想再老实。

生产队里的东西,是“众人的妈妈没人心疼”,就比如那几个年轻小子,派他们赶车,常常把牛鞭甩得山响,鞭梢无情地抽打牛身,牛奋力奔跑,鼻孔里喷着粗气,车轮在村间的土路上隆隆滚过,搅得尘土扬起。他们站在车上大呼小叫:“大跃进啊,一天跑完二十年喽。”

我爹的队长当到大跃进那年,当不下去了。他说这种官好人当不好也当不了。坏人能当而且会当好的话他没有说,可在他坚决要求辞职的会上,整社工作组和几个整社积极分子说,你这话的弦外之音就是除你之外今后当队长都是坏人,而且当得越好就越坏……浑话胡话夹七夹八,把他批了个有口难辩,体无完肤。辛辛苦苦操了两年多心,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

我爹病倒了,病得不轻。有人说是给气的,有人说是积劳成疾,有人说是心疼他入社的土地牲畜和车辆。他没有辩解,半年后逐渐好起来,要求喂养队里的牲口。

我每每放学后到牲畜圈里帮他干一阵活儿,他要我把草铡得很短,把料拌得很匀。冬天里常常给刚刚干完活儿身上冒热气儿的牛马披一块羊皮。我还多次见他多给入社前属于他的那几头牛一些精料,粗大的手掌在牛头上不停地摩挲。我明白,他依然把它们看成自己的哑巴儿子。

伴随着饥饿熬过了三年初中,我要去乌鲁木齐读书。进城搭乘班车还有几十里路程。我爹向生产队要了一辆牛车载着我的行李和我。老牛迈着方步,爹只是虚张声势地挥几下鞭,吆喝几声,鞭梢始终没落到牛身上。我知道,这牛这车原先都是父亲的。

在新疆首府读书的三年里我没有回过家,原因很简单,能省路费。毕业等待分配期间我不能不回家了。走进有点生疏了的农家大院,首先看到停放着的一辆袖珍型牛车。其样式与原先的牛车绝无两样,只是小巧得可爱,比新中国成立前达官富豪家里老爷太太们乘坐的骡马轿车还要小巧。我抬起车辕头,推拉了几米,轻便得很。我问迎出屋门的父亲这是啥车。父亲说是驴车子。我仔细察看,原来这就是普通的人力排子车。农民们将车轴加长后,加宽了车身,仿牛车制成较小巧的车厢。父亲说这车能套个体小的牛马骡,最合适的是套上毛驴役使,大家都叫它驴车子。

驴车子滚动轴承的摩擦阻力极小,充气胶轮极为轻巧。房前屋后拉运较少的东西人力就可以胜任。拉柴送煤、运肥搬物,老人妇女出门都会驾起毛驴,方便灵活,备受车主的喜欢。每逢生产队里有批量拉运的东西,各家的驴车子一齐出动,路上便排成一条驴车子的长龙,那阵势颇有点儿壮观。

驴车子的灵便,使赶车人——老百姓自称车户——的年龄向两极发展,大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和六十来岁的老人。年轻力壮者不齿于做这小车的车户,但原先的牛车也渐被他们遗忘,他们眼睛盯的是小四轮拖拉机。

驴车子的辙迹布满了田埂、草地、戈壁。春天往地里送肥料,秋天拉麦捆,冬闲去百里以外的戈壁上打梭梭柴,一年到头几乎没有空闲的日子。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驴车的车户,继续走那永远走不到头的路。路还是那般的坎坷崎岖,车户们不只是赶车,遇到松软路面或上坡路或者装载较重时,还要经常做毛驴的帮力。

说不清是哪一天牛车从路上消失的,驴车子也看不到了。父亲确实老了,我想接他到城里住,可他说啥也不来。

7月里,县城要举办旅游观光会,其间有传统的赛马摔跤等项目的体育运动和文艺演出。我给儿子说,你打一辆的,去乡下把爷爷接来,让他玩几天。忽然间我心里一动,加上一句:你顺便问问你爷爷还想不想他的牛车。

谁知儿子斜睨了一眼,你要真想好好孝顺一下老爷子,弄辆好些的——起码也得桑塔纳吧,打个夏利,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嘿!

刺蜜花

先前,那整个儿山坡上,田埂上长满了大墩大墩的荆刺。叫它荆刺是因为其茎秆极柔韧,浑身长满了尖锐的针刺。清明刚过,青草吃力地钻出地皮,刺条上就吐出扁豆大的圆叶,同时孕上了花苞。5月初,花苞扭开嘴,像刚出壳的麻雀娃带口黄的嘴。不经意间,黄色的花儿绽开了,并不美丽也不灿烂,花朵的形状与大小和蚕豆花极似。每枝荆条上自下而上花儿一朵连着一朵,荆条成了花束,一墩荆刺的无数棵荆条组成一簇,在早晨的阳光下整个山野一簇簇花儿成为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这花儿能吃,一丝甜中散发着蜂蜜的香气,不知是因为被蜜蜂采过,还是蜜蜂因采了它的花蜜浑身散发出那样的气息。慢慢嚼,略有点涩,倒让甜蜜淡然而味儿悠长。这就是刺蜜花。

娃娃们没有谁没经历过吃刺蜜花的快乐。跑到刺墩跟前随意吃,临了摘些装满衣袋或拿前襟兜了回家,用冰凉的水漂过吃,更清爽。就是大人们在清早的散步中驻足花前,也往往忍不住揪几朵丢进嘴里,微笑着像是在咀嚼童年。刺蜜花能生吃还能熟吃,摘了淘过后撒上干面粉或麦麸拌匀,上笼蒸熟能当饭,当然这大都是饥荒年景才这么吃。听老人说,民国二十三年,漫山遍野的刺蜜花都让人摘光。刺蜜花救了不少人的命,被救的人往后几年里不愿想它,可过了几年见它还吃。

花儿好吃摘起来难,摘刺蜜花是要付出点代价的。不小心给荆条上尖利的硬刺扎一下,挨扎的那个小点就微微红肿,疼而痒。刺墩中荆条稠密,孩子们要摘刺墩中的花,手常常被扎得鲜血淋漓。要不是为这张嘴,谁肯把手伸进刺里!

茂盛的刺墩,墩围多为五六米,壮的荆条有拇指粗,一米多高。牧人们夏天常躺在刺墩阴影的草地上纳凉,冬天坐在刺墩南边晒太阳取暖,要遇到风雪躲在背风面也能避难。由此,聪明人在冬天里把大刺墩东面到中央的荆条剁掉,剁下的荆条覆盖在顶上修成窝棚,不会让西北风卷来的雪充填到棚子,里面撒些粮食,门上挂满马尾丝做成的活扣,单等觅食或躲避风雪的野鹌鹑、野鸽上扣。运气好的人一冬天能收获几十只呢。荆刺带来的实惠远远超出了荆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