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离不开灯火。但是,生活在城市的人,夜晚总有华灯陪伴,他们很难意识暗夜的可怕,更不会感到灯火的可贵。只有那些在茫茫旷野里,走过漫长夜路的人,他们才会知道灯火多么重要。
年轻时候,我在北大荒农场劳动,曾有过一次迷路的经历。那是个冬天的夜晚,我们几个命运相同的人,从总场办事回来,途中突然刮起了“大烟炮”(暴风雪),一时间,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此刻却来了个风狂雪怒,百米之内难见道路,人如同在黑锅里扣着。我们毫无把握地,探着路向前挪动。这时风雪更大更疯了,如同千万头凶猛的野兽,伸着只只锋利的尖爪,撕扯着棉絮般的雪花,而且还不停地吼叫着,怕得人浑身都毛骨悚然。当时我们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要是前边有灯光,那该多好呵。
倘若不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使这块土地再荒凉再辽阔,总还会有些许忽明忽灭的灯火,给走夜路的人指引方向。可是现在灯火全被风雪吹熄了,我们只能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就这样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风还不见停,雪还不见歇,却不经意地撞见了豆秸堆,别提多高兴了,就停下来依偎着豆秸堆,乘着躲避风雪时闲聊天儿。这时忘记是谁了,轻声哼唱起了苏联歌曲《灯光》,别的人立刻也随声跟着唱,在这风狂雪虐的旷野里,顿时飘荡起“静静深夜里,灯火闪着光……”的歌声。尽管歌声被风雪压盖着,微弱得几乎听不出来,但是我们仍然觉得声音很大,仿佛正有无数灯光在眼前闪烁。
风停雪息之后,天还是黑黑的,却透出了微光,当我们站起来,向四野张望时,只见远处有点点亮光,像亲人的眼睛,在向我们眨动。我们知道,那正是一个小村落,还没有熄灯,这太好了,我们赶紧奔它而去。这时的这几点灯火,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在我们心中的地位,远比什么都重要。
这次的风雪夜迷路,这次闪烁的点点灯火,给我留下的记忆特别深。在这以后的许多年来,只要是家中因故偶尔停电,或者是置身黑暗的夜晚,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次遭遇。有时走在漂光流彩的大街上,观赏着那高大建筑上的璀灿灯火,我也会像别人那样激动不已,甚至于会脱口说几句称赞的话。但是内心深处想得更多的,依然还是迷失道路以后的灯火,在那种特定的环境里见到的灯火,我觉得比节日里城市的灯火更美丽。
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种灯火,同样是明亮的,这就是艰难岁月里,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它所发出的如豆光亮。它的光亮是那么安详、平和,连飘出的缕缕黑烟都很随意,看着它让你想到自己的生活。似乎只有像它一样地随遇而安,不求大光大明,只想微亮鉴人,这是多么地符合平常的心态呵。
用黑水瓶做的油灯照明,在我的生活经历中有过两次,一次是在北大荒,一次是在内蒙古,这两次印象最深的是在内蒙古。
那是在“文革”的后期,我们这些“臭老九”被轰到干校,生活中的许多习惯、毛病,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改掉了,唯有一样可以说是“死不悔改”,这就是对书的钟情和喜欢。其实在那个以书为敌的年代,真想读的书并不让你读,必读的只有毛泽东的著作。终日里翻过来掉过去,把书页都搞脏了破了,还得一遍遍地再读,现在敢说真话了,说句对老人家不敬的话,这样“百读不厌”,目的就是出于多年习惯。我从年轻时就有个臭毛病,临睡觉前不翻几页书,就很难沉沉地入睡。可是在干校过集体生活,没有那么多个人自由,晚上一吹哨就得熄灯,没辙,我就自己做了一盏小灯,用作睡觉前看书用。
我从农村信用社要了个空黑水瓶,打了几两当地产的胡麻油,然后找块小铁片挖个洞,再从棉被里揪块棉花,搓成个长条捻子穿过洞,一个小小油灯就做成了。这黑水瓶做的小油灯,挂在我的床头,照着我的书本,给了我不少的快乐。那时候白天不是下地干活,就是没完没了地“斗私批修”,弄得你身心都不得安宁,只有晚上在灯下才自在,这小油灯无形之中,就成了我困难中的朋友。有时看书看得烦了,就瞪着两眼观灯花儿,见那灯花儿啪啦啦爆响,我就想,人这盏灯也有爆响的时候,最佳时间应该是青年时代,可是像我这样年轻罹难的人,还未容你爆响青春之火就熄灭了,连这盏小油灯都不如,这不能说不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这小油灯的灯光,是那么微弱,是那么短暂,摇摇曳曳地亮着。在灯光如撒金泼银的今天,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大概很少有人再点这样的灯了,点过的人也许早已经淡忘了。但是对于像我这样发配过的人,它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轮明月,想起它我就会想起那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