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燠热得像蒸笼似的夏天,本来就够人心乱如麻了,那躲在树梢上的知了,偏偏又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这就越发令人感到烦躁。你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吹牛匠,一天到晚“知—了”“知—了”地鸣叫,好像这世上万物就数它能。真讨厌。难道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我才不信哩!
噢!别看这会儿我这么憎恶知了,嫌它贫嘴呱舌,老是唱着歌儿吹嘘自己。其实幼年时我还是喜欢知了的。所以喜欢,正是觉得它比我强,问起什么来它都知道。“知—了”“知—了”,每逢听到这样的叫声,我总是羡慕地想:要是有谁问我什么,或者是在课堂上面对老师的提问,我也毫不犹豫地回答“知了”,那该多好。
那时我家在北方一个小镇上。镇口河边有棵歪脖大柳树,每到夏天,枝繁叶茂,好像两把张开的大伞,遮住似火的骄阳,这树下的荫凉处,自然成了人们歇息的好地方。叔叔大伯们边抽烟喝水,边谈论着古今的趣事;婶子大娘们边做着营生,边闲扯着远近的传闻。那躲在树上的知了,更是不甘寂寞,无论人们议论什么,它总是“知—了”“知—了”的答腔,给这小镇寂寥的夏天增添了些许生气,因此人们倒很喜欢这多嘴的虫儿。
孩子们都是爱动的,天再热也闲不住,总要玩耍。可是在这山路小镇,又有啥好玩的呢?不能老在河沟里戏水吧,便仨一群俩一伙地凑在一起,到苇塘里去掏鸟,爬大树去捉知了,寻找自己的欢乐。掏鸟离大人们远,随便我们怎样折腾,终为无人知道。捉知了可不行,常常会惹恼大人。说起这知了来,有的也真机灵,只要树枝稍有点晃动,它就哑默不语了,人们谈论什么,它都不再知—了”知—了”的答腔,好像是怕被孩子们发现,捉住它这多嘴虫。听惯了知了鸣叫的大人们,一时听不到“知—了”“知—了”的叫声,如同正聊得起劲忽然走了个人,总是不免有点扫兴,于是便下意识地朝树上望望。如若发现是孩子们捣的鬼,你听吧,立刻便会粗声粗气地申斥起来:
“小子,又爬树了,快给我下来。”
“那知了又没招你惹你,别捉!不听话,小心我敲断你的腿。”
“你们哪,还不如知了呢!你别看那是只草虫,问它啥都知道,你们懂得啥?”
说我们什么都可以,唯独说我们不如知了,真有点不服气。我们是人哪,干嘛说我们不如虫。
一天中午,太阳火烧火燎的,几乎把光裸的脊背晒出油来,实在不能乱跑乱跳了,我们几个小孩子便席地坐在水生爷爷身边,请他给讲个故事。水生爷爷脾气好,又知书识理,还爱孩子。平时谁家有什么难事,都找他给出主意。
水生爷爷敲打了几下火石,点燃他的旱烟袋,足足吸了一大口,然后问我们:
“我的故事,你们都听过了,还讲啥呢?”
“给我们讲个知了的故事,我们就下去!”我的小伙伴二柱,可能是想起了因捉知了挨训的事,便这样提出来。
“那好吧!”未曾想知了还真有故事。
水生爷爷说:“知了原来是一只普通的小虫,不会叫唤,靠吃树叶生存。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在采树叶吃时,经常听人们在树下讲话,一来二去听多了,便懂了不少的事儿,慢慢地它又学人讲话,复杂的学不会,只学会了简单的一句—知了。从此以后,人们在说话时问什么,它总是在说:“知—了”“知—了。”
这个故事,不知是真的,还是水生爷爷编的,反正我们都相信了,而且打这以后,我们格外喜欢知了。每逢作不上作业,或者考试不及格,我便想起知了的故事,并且暗暗企盼自己变成一只知了,无论老师问什么,我都能举起手来,说声“我知道”那该多好。有次我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成了一只知了,落在了我们镇口的一棵大柳树上,乡亲们聊天时我也在“知—了”“知—了”的答言。后来好像是被谁听出这声音挺熟,才发现原来是我变的,又气又恼地说:“这鬼东西,还真懂事啦!”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知了无疑是种好昆虫,尤其是它那拟人的鸣叫声,曾给过我无限美好的憧憬。可是经过几十年的生活,碰到不少各式各样的人之后,现在我又讨厌知了了,因为它过于不谦虚。
那么,我现在还愿不愿意变成一只知了呢?我的回答是:愿意;又不愿意。因为我幼年的记忆不会消失,我现在的印象也不会丢掉。
你听,我家窗外树上的知了,又在叫了:“知—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