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冬去春来。早春的天真是孩子的脸，中午的时候还是阳光明媚，和风徐徐。傍晚时分，天色却突然暗了下来，随时会下雨似的。一大片、一大片厚厚的云层低低地飘浮在半空中，透过云层的缝隙，仍可隐约看见湛蓝的天色，夕阳的光芒在云雾的间隙中散发着——是风雨前的宁静。忽然，一道炫目的亮光划过灰蒙蒙的天空，紧接着一个惊雷轰响，片刻间在空中连成一片巨大的声响，轰隆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豆大的雨点儿随着雷声急速地砸下来。
这阵雨来得急，去得也爽快，到夜幕降临时，已经是月朗风清了。
家里很清寂。木青守着自己的心事，不知做点什么才好，看书是不可能了，这种惶惶的无所归依的寻不着去处的心情，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无以叙说又挥之不去，就像埋得很深的伤口。
信步走到窗前，木青沉浸在月光与灯光合成的薄辉中，她抬起手轻轻地触碰着窗棂上挂着的一只风铃。这是她十七岁生日时震哥哥送给她的礼物。因为小，风铃的声音并不很响亮，但却十分的轻盈，就像梦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是木青的习惯，每当她紧张或是不安时，她都会触摸这串风铃给自己安定感。
从窗口望出去，大雨过后，天上的那轮圆月有些昏黄，在被树梢割成碎片的天空的缝隙中悠悠地穿行。一个人独对月夜，木青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残缺。不经意间，她瞥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那身影很熟悉，步履沉稳，似满怀心事，若有所思——是戴祖涵。
木青转身走出卧室，来到房门口，站在门里静静地等待着。
“咚、咚、咚”，清晰的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声音很具体，穿过空气，径自地震动着木青的耳膜。同时，木青又听到了一阵“咚咚”声，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一打开门，木青便看见了那令她寝食难安的身影。
戴祖涵显然有些诧异木青出来开门的速度，他略显憔悴的眼神迎视着她，片刻之间好像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只是盯着木青看，仿佛这样看着便能够将她印在心底。木青有意回避着戴祖涵的目光。十几天没见，她隐约觉得戴祖涵好像有些变了，他的脸上好像平添了几许风尘，脸色也少了些以往的明朗，而且，隐隐地好像有些别的什么意味，似乎少了些许意气风发，少了些许气定神闲，少了……总之，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戴祖涵仿佛是一个神情落寞的陌生人，就连那总是炯炯有神的目光，今天也变得有些黯淡。
两人的目光相交，虽然静默无语，眼神却都诉说着心伤。渐渐地，戴祖涵的眼眸深沉地浮出某种不自觉的期待，他的手轻柔地抚上木青的脸颊。木青没有躲闪，也没有拒绝。良久，戴祖涵喑哑的嗓音仿佛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否则……你不会跟我一样有深刻的痛楚与无奈，是不是？木青，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戴助理，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木青轻轻地转过脸，甩开戴祖涵的手。她知道自己有点矫情，看到他明明很高兴，又要装得满不在乎。
戴祖涵不理会木青的逃避，他坚毅的嘴角微微上扬，内心的弦却绷得紧紧的。
“木青，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也不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却忍不住要告诉你，他只是你青春期认识的一个人，难道你的心里就只容得下他？难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所有的努力不能在你的心底留下一点痕迹？”
木青像是没听懂戴祖涵在说什么，过了半晌，她才好像突然消化了戴祖涵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心绪似乎有些峰回路转：“戴助理，你对我当然重要。但你不知道，那曾是我很小的时候就藏在心底的一个最美好的愿望，我一直希望能当面向他……”
木青的话还没说完，戴祖涵竟然一言不发地掉头往外走。木青反倒愣了一下，他倒是挺容易放弃的，才刺激他几句就走人了！一想到戴祖涵要离开，木青忽然涌起一阵心慌：“慢……慢着！”
戴祖涵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木青，脸上毫无表情。
木青靠近戴祖涵，心中有些不自在。“你想……上哪儿去？”
戴祖涵回视正前方。
“你就在这里慢慢想吧！木青，等你能确定心底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再告诉我。”戴祖涵有些没好气地说。
木青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扯着戴祖涵衣服的下摆，默默地转身引领他回自己的房间。进屋后，木青并没有去招呼戴祖涵，而是径直坐到自己的床边上，那种好像是受到伤害似的孩子气，好笑也很可爱。
“你好像不太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戴祖涵边说边坐在木青对面的桌子旁唯一的椅子上。
木青仍是默不作声。静默，某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充满了内在的压力感，更充满了内在的紧张。为了缓解这种氛围，木青起身给戴祖涵泡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你没出差？十几天没看见你，以为你出差了。”一时不知说点儿什么好，她只好没话找话地问。
戴祖涵慢慢地饮着热茶，探索的目光在木青脸上驻留几许又掠过。
木青刚一抬头，正好触到戴祖涵的目光，她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你希望我出差？”
“那是你的事儿，我可不敢对你有所希望。”
“为什么不敢希望？我很凶，很令人惧怕，是吗？”
“凶倒不凶，但确实有点儿令人惧怕。不过，并不是人人都怕你，比如苏玫。”
“这么说，你还是有点儿惧怕我喽。”
木青温文尔雅地对戴祖涵逸出了一丝恬静的微笑。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惧怕戴祖涵，只是因为某种说不清楚的原因，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失去了往日的自然。
“那么，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不惧怕呢？”戴祖涵那满是关切与自省的目光从书桌的对面缓缓地投向木青。
木青仰起她那很青春的脸庞：“你不必自责，责任不在你。”
“那么说来，责任在你喽？”
木青点点头。忽然，她感觉有一种温柔在心里缠绕，是啊，谁让自己的一颗心执拗地向着他飞奔呢？谁让自己的梦被他带走了呢？谁让自己面对着他就会有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企盼呢？沐浴着戴祖涵的目光，木青的眼帘慢慢地低垂下去，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木青觉得，戴祖涵好像是一片辽阔的蓝天，很纯净，也可能很甜蜜。问题是，自己却不一定能成为一只小鸟，因而，她只能远远地望着那片蓝天。戴祖涵会成为自己的蓝天吗？想到这里，木青的胸口突然涌上一阵冰冷，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涌进她的脑海：我们是航行在不同海域的两艘船，他不会和自己并驾齐驱的。
戴祖涵深深地凝视着木青那略显成熟的身体，蓬勃的青春气息，娇羞腼腆又有些孩子气的神情……木青的头越埋越低，几乎碰到自己的胸部。而她胸前那一条弯曲有度、不断起伏的曲线更是令戴祖涵的目光流连，心潮激荡。他知道，那曲线下是既炽热如火，又柔软如水的风景。像是在欣赏一幅画，戴祖涵觉得自己被感动了，被青春的美与无须装点的风采感动。而青春对于戴祖涵而言，在他还来不及认识的时候，就被过去的岁月往前送了很远的一程。如今回望，只眨眼工夫，自己就成了青春风景的欣赏者，戴祖涵的心情瞬间充满惆怅。他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木青的头顶，穿过窗户，望着茫茫夜空，浅浅的哀叹在他的思绪里流淌着……
月儿更明了，透过玻璃窗，把朗朗的清辉洒在两人身上。
“木青。”戴祖涵轻轻地唤了一声。木青抬起头，眼眶里像充满了春水，眼眸晶亮地看着戴祖涵。眉目流转间，两人的目光相互纠缠着，木青不时地避让躲闪，很小的动作流露出了她内心的纯真与慌乱。戴祖涵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的手着迷般地轻轻抚过木青无瑕的脸颊，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情令他有瞬间的晕眩，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使他难以追究来历。
爱情？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戴祖涵收回飘得太远的思绪，转入今天造访的正题。“下个礼拜，我们要组织一个工作组，到S区块的中、西部进行全面的测压、测试会战。要拿到90%的油井的油层压力资料，70%的注水井的分层注水量资料。并依据这些资料，对全油田的采油队进行油水井分析，为部里编制稳产规划提供理论依据。”戴祖涵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木青，这次下去的时间会比较长，而且，采油一线地区的生活条件也比较艰苦，你……”
“我没问题。”木青打消了戴祖涵的顾虑，“再说，我还从没去过采油前线，也想去看看。”
戴祖涵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那好，木青，时间不早了，你还要简单地准备一下，我就告辞了。”
木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戴祖涵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起身径直出门，而是以一种很少见的俯身前倾的姿势，在木青的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木青已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但也仅此而已。“那……我们明天再见。”戴祖涵的语气中充满了浓浓的不舍。
送走戴祖涵，木青回到自己的卧室，她阴郁而落寞地呆坐在桌前，手托香腮怔怔地看着桌面上摊开着的一本书，陷入了沉思。是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反反复复地骚动？是寂寞，还是某种渴望？木青抵抗着感情上的巨大压力，开始冷静地审查自己，渐渐地，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心灵世界的一个轮廓。虽然这轮廓还不是很清晰，但朦胧中，它却在木青的眼前闪出一片夺目的光辉。夜渐渐地深了，木青起身走到窗口，身后台灯那昏黄的灯光将她娇小而孤单的身影笼罩住，像是个静静等待归人的女子。轻轻合上眼睛，木青使劲地摇摇头，企图甩掉脑海里那个人的影子——戴祖涵，这个冷峻霸气令她矛盾、惆怅的男子。
和同龄人相比，木青可谓是在优越富足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是一个思想单纯、心地善良的女孩，多愁善感，富于幻想，充满浪漫情怀。而且，由于涉世未深、经历苍白，加上父母的宠爱和哥哥的呵护，木青没有机会接触各种不同类型的人，尤其像戴祖涵这样才华横溢、底蕴深厚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不能不让她感到非常新奇。戴祖涵的深沉、优雅，他的睿智、从容，他那坚定冷静的嘴角，那冷峻犀利的目光，还有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那看来随便却从来都没有皱折的衣着……所有这一切，都让木青越来越着迷。木青在心里承认，自己是喜欢戴祖涵的。但不知为什么，木青觉得自己的心还定不下来，她无法对任何人负责，也不想给任何人承诺。可她又不想拒绝这种感觉，所以，她选择闪躲——木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经过这半年多的交往，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矜持，都被戴祖涵一点一点地瓦解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贴切地形容自己的心情，已经不止是喜欢，甚至有些崇拜，以至于……爱上他。每每想戴祖涵的时候，木青总是提醒自己，必须小心隐藏唇角流露出的秘密微笑，不能被同事看见。那是一种妩媚且温柔的神情，是只有在深深爱恋中的女人想起爱人时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的那种神秘浅笑。这是她心中最沉重，但却是最甜蜜的秘密。而且，越爱越沉，越陷越深。就这样，木青的日子在感情与理智交战中慢慢流淌，同时，情感的拉锯仍让她犹豫不决。一端是自己芳心暗许的戴祖涵，一端是如兄长般对自己呵护备至的李震，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她已注定要在这情感的漩涡中伤痕累累，叫她情何以堪？更令木青困惑不解的是，近一段时间以来，虽然，一想起震哥哥，她依然有一种温馨祥和的感觉。然而，每每回忆起她和震哥哥相处的时光，心中隐约感受到的关爱却已经逐渐平淡如水，浑然不是与戴祖涵在一起时的那种心情激荡的感觉。但是，这能代表她真正喜欢的人就是后者吗？在木青的内心深处，她十分明白，自己更多是受戴祖涵外在的吸引，他的外形像极了自己从文学作品中演绎出来的梦——极端男性化的脸庞，含义深刻的幽深的眼睛，坚毅的鼻子，唇线分明的嘴唇，或许桀骜不驯却不狂野。这种外在吸引力又能持续多久？一个惊惧的念头在木青的心里升起，她费尽心思欲将它排出心田，它却固执地盘旋不去。木青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已经被这串思绪冲击得头昏脑涨，开始痛恨自己的犹豫不决、自相矛盾。“为什么，人不能永远像小孩子一样纯真？为什么，他们的感情会变质？如果她不对戴祖涵产生爱恋，那么，她一定会比现在快乐许多。”木青心想。
房间里温暖如常，木青却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曾经以为，走出校园的日子，会是光耀美丽且毫无羁绊的。参加工作以后，木青更满心以为日子会增添更多的色彩，自己的心灵会获得更多的润泽，没想到最先光临的却是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