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既萧索又迷人,天蓝得犹似水晶,透明、平静。白云由远处飘来,像一个个无心的逗点,停驻在清澈的碧空,柔得像朵朵棉花,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在碧蓝的高空中向南飞去。
木青走了。
戴祖涵知道她乘今天上午的火车。当木青终于离去,当她不再出现在石油管理局的办公大楼,会议记录本上再也看不到她娟秀的字迹,演示文稿中再也看不到她流畅独特的表述,文件资料的整理再也不是熟知顺手的方式,再也不会在走廊、在楼梯、在门口、在餐厅碰见她,再也听不到她智慧犀利的语言,看不见她温柔调皮的笑容,戴祖涵才知道,终于知道,他失落的是什么他失落的,是一颗已经装满了她的心,木青离开了这片土地的同时把戴祖涵的也心带走。
“为什么会在彼此付出这么多之后,才知道此情为世俗所不容?”戴祖涵在心中呐喊。
火车驶入H市时已经是下午了。
无风,无雨,天却灰蒙蒙、冷凄凄的。
离开有多久了?一年多一点吧。一年多来,这是木青第一次回H市。跟着下车的旅客走出了月台,踏上这片暌违一年多的土地,她的心里有些许的感伤。由于没有通知任何人,当然也就不会有人来接她,这正是木青所希望的。但是,一接触到车站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木青还是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副浅色墨镜戴上,以掩饰自己落寞的神情。
一同下车的旅客渐渐散去,木青提着简单的行李,漫不经心地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李震站在火车站广场的停车场边上,个子高高的他在人群里很抢眼。看见木青,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那步伐,那举止,那神情——木青是那么的熟悉,却又充满着说不上的距离。木青有些踌躇,垂下眼帘。突然,一束花影遮没了木青的视线,是一大束黄白相间的荷兰菊。
李震无语地把花塞到木青手上,拿下她背在肩上的手风琴,挎在自己的肩上。这幅情景让木青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脑海里忽然跳出在D市火车站第一次见到戴祖涵的情景,不过,那好像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震哥哥!你……你不是说不要再看到我了?”话一出口,木青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她应该打个招呼,应该问李震怎么知道她的车次,问他今天不用上班吗……反正什么问题都比她问的这个问题好!
李震含糊地低声应了一下,一只手绕过木青的肩膀,打开花束上的卡片示意她看。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木青呆呆地看着那些字,好像瞬间失去了意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喂,青青,失去了爱人不至于连品位也失去了吧?怎么,要不要我翻译给你听听?”李震压低了声音在木青的耳边絮语,让她感觉已不再是那个惯于站在背后默默注视她的那个男人的风格。
“嗯……”木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她不知所措地有些慌张地举起手又放下,不知该如何解释。抬头看着李震满脸微笑地张开手臂,木青拖沓着步子像是有些不情愿似的钻进他的怀抱。
“倦鸟终于知返了!”李震的心底充满了无限的欣慰。
李震怀里的气息仍很熟悉,让木青觉得很安心。她放任自己赖在他的怀里,用下颌抵住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脏诚实地跳动。
李震的笑容依旧,只不过一向神采奕奕的脸庞,瞬间掠过一抹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当然,伏在他怀抱中的木青没有看见。他低头轻吻着木青的秀发和额头,将未刮的胡茬儿,痒痒地刺在木青的脸上,如同怜爱孩子一般。片刻,李震习惯性地揽住木青的肩头,顺手拿起她放在脚边的小皮箱。“走,青青,我们回家吧。”木青没有说话,双脚无意识地跟随着李震的脚步往火车站的停车场走去。她放远视线,好像没有焦距。李震也放远了视线,脸上掠过一丝恍惚。
走到吉普车前,李震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回头凝视着木青,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上车吧,青青。”
把木青的东西在后排座位上放好,李震并不急于开车。“青青。”他双手握住木青的肩头,把她看着窗外的一张脸扳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手上滚烫的热度让他有点儿过意不去。
“嗯?”木青有些拘谨地扯出一丝笑容。
李震笑着张开手臂抱住了她。“欢迎你回来。”他的声音很温柔,让木青的心为之一热。
“谢谢。”木青生涩地回抱他一下,很快地缩回手。李震敏锐地感觉到木青的不自在,有些失落地笑了笑,发动了汽车引擎。
吉普车缓慢地驶出了火车站广场。李震的左手握在方向盘上,右手在木青的腰间游走。感受着从他的手掌传到自己身体上的温热,看着街道两旁已经出现的城市辉煌的灯火,木青突然有想哭的冲动,眼泪几乎就要垂落。忽然,她想起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当你的眼泪忍不住要流出来的时候,睁大眼睛,千万别眨眼,你会看到世界由清晰到模糊的全过程。”可是,想哭的冲动来得那样凶猛,让她看不清世界的模样。
轻轻地抽回手,李震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剥去糖纸塞向木青的嘴。木青毫不犹豫地张嘴衔住,在李震面前她总是毫不设防。
一如既往!
暖暖的空气在两人间流动,爱的剧本原来也可以很温柔地写,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一路无话。
到了木家的院门外,李震先跳下车。他把车后座上的东西拿下来交给迎出门来的方姨,然后,拥着木青的肩走进她的房间,帮她脱下外衣挂好,转身想要离去。
“震哥哥。”已经和他道过再见的木青,忽然回头叫住了他。
“什么事?”李震停下欲转身的脚步。
木青突然抢在李震前面,反身关上了房门。然后,她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把头深深地埋进他怀里。在这一刻,她单纯地只想这么做。“震哥哥,我……我想你,我真的很想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震全身的肌肉突然僵硬,然后又倏地放松开来,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息,轻柔地拥住木青,低下头轻轻地亲吻着她的头发,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青青,我……也很想你。”
天哪!木青发出一声自己也不能了解的叹息。慢慢地抬起头,木青看着李震欲言又止,眼里有着溺水者盼人援救的渴望。此刻的李震显然被木青视为唯一的救星。这也难怪,他们相识六年多来,对于木青的请求,李震几乎从不拒绝,所以她才会这样依赖他。
爱得久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震哥哥,我觉得很寂寞。”
李震俊朗的脸上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看着这个他视为亲妹妹的女孩。他知道,只有在他的面前木青才会卸下自己伪装的坚强,以一种备受宠爱的小妹妹的身份向疼爱自己的哥哥撒娇。
“这好办。”李震顺势倚在房门边的墙上,将木青的神态尽收眼底。他心疼地看见她清秀的面容上写满了不快乐:“吃过晚饭,我来接你,我们去江边兜风。”
“那……你开车回家要小心。”木青低头转身想把房门打开。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最想要的家。”李震侧身挤住门,抱住木青靠在门上。
“你越来越会说话了,震哥哥。”木青静静地依偎在李震的怀里。
李震的执着让木青感动。对于李震的爱,她曾经拒绝得很彻底,深深地伤了他的心。然而,当她遇到困境时,李震却仍然义无反顾地伸出援手!李震的温柔,木青可以感觉到;李震的魅力,也有令木青心醉神迷的能力;李震的慷慨,足以弥补木青的空虚。可是,为什么眼睛会涩涩的?戴祖涵——那个该被遗忘的人,不期然又在脑海里冲撞,再次令木青心痛起来。经历了和戴祖涵的这段感情,木青对爱情丧失了安全感。现在,她只希望李震能继续当她的哥哥,永远的哥哥!她告诉自己:今后,她只要哥哥,不要情人。哥哥可以长长久久。忧郁在眉眼间渐渐地淡开,木青没发觉自己的表情正充满失而复得的庆幸。她只知道,李震还是李震,这个哥哥还在!在她回头时,他永远都在。
“心情不好吗,青青?还是我太无趣让你厌烦了?”李震温和的声音在木青的耳畔响起,眼中温暖的关怀令她的视线再次模糊。
“哦,没什么,震哥哥。我只是有点儿压抑。”木青摇头苦笑,“或许是屋里的空气太闷。”
“那简单。”李震绽出充满魅力的笑容,“我们现在就到外面去透透气。”
夕阳的余晖灿烂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两人顺着滨江路的林荫路慢慢地走着。木青抬头望向天边的晚霞,内心忽然涌起一阵若有所失的怅然。李震敏感地察觉到木青的悱恻,立即拥紧她。他表情凝重地望着前方,眼中透着隐隐的忧虑。依偎着李震宽厚结实的臂膀,堆积在木青心底的忧郁和悲伤整个地泛滥开来。她又想起戴祖涵,依然记得他说爱她的语调。原以为,自己可以把对戴祖涵的那份感情深深藏在心底,以为绝口不提就会淡忘。结果却酿成烈酒,折磨着她绝望的心。强烈的沮丧击碎了木青伪装的坚强,她只想尽情地倾泄,把这段时间的伤心全倾泄出来。木青眼睛里的水位渐渐升高。于是,她使劲睁大眼睛,想扩大面积降低水位,却无济于事。积水速度过快,不一会儿,她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李震用手捋过木青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木青本来细水长流的眼泪一下子变成了眼前的松花江江水,滔滔不绝而且来势凶猛。
“青青,别想太多了,凡事还有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背弃你,起码还有我守着你。”李震温柔的语气如一贴良药慢慢平复着木青的创伤,她的哭声渐歇。慢慢地抬起头,木青发现自己所依傍的胸膛衣襟全湿,顿觉歉意:“对不起,震哥哥。我失态了,弄脏了你的衣服……”
“这是人性最自然的情感反应,怎能说是失态呢?”李震目光绵绵地注视着木青,声音低沉中又带有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柔。“青青,过于禁锢自己的感情,是一种近乎自虐又极不人道的做法,也不是升华痛苦的最好方法。有时候,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反而是摆脱悲伤的最佳良药。”说着,他还故作轻松地朝木青眨眨眼,“如果……你还觉得宣泄得不过瘾,我愿意随时把我的胸怀借给你‘水洗一番’!”
木青轻轻地摇摇头,露出了一丝温婉而略带羞赧的笑容:“谢谢你,震哥哥。有些痛苦是可以借着眼泪宣泄的,但是,有些痛苦却是哭几千遍、几万遍也无法冲掉的……”李震若有所感地点点头:“我承认,有的痛苦烙印得太深,不是眼泪和时间能治愈的。但我还是反对你过于压抑自己的感情,像一块海绵把一切的忧伤情绪都吸进自己的体内堆积起来,在打落门牙和血吞下之后,还得强迫自己怀揣着一颗伤痛的心,对人摆出一张骄傲的脸。”
木青听得浑身发颤,脸上血色尽褪。突然间,她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这般脆弱过,好像被人硬生生地剥光了衣裳,暴露在大庭广众下,毫无遮掩地任人观瞧。于是,她寒着脸转过身躯,试图逃避李震那洞悉的目光。
李震却抓住她的肩头,不让她有任何逃避和喘息的机会。
木青拼命地扭动身躯挣扎。“你没有权利这么做!震哥哥,你没有权利……”她哽咽着,“你没有权利像剥皮一样,残酷地撕碎了我仅剩的一丝尊严和骄傲,让我在你面前毫无……遁形的空间……”泪水,像一颗颗珍珠,随着她激动的话语纷纷跌落。
李震的心狠狠地抽痛了。“对不起,青青。你要相信我,我并不是要伤害你、撕碎你,我只希望以这种痛下针砭的方式让你知道,我理解你的一切悲苦,你不用在我面前辛苦伪装自己。”深情地望着木青,李震语气咄咄而溢满了真挚感情,“青青。你不要再强求自己,虐待自己了。让我来帮你分担一切的忧愁烦恼吧!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走出悲情,走出孤独,走出阴霾啊!”
木青微愣了一下,她神情怔忡地停止了挣扎。“为什么,震哥哥的眼神会透露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她重又陷入了一阵哀愁、苍凉的凝思中。
“青青,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李震柔声解释道,“我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样保护你、怜惜你,做你的守护神,为你遮风挡雨,承担一切的哀愁和痛苦。”
木青心乱如麻地看着李震,脸上除了苍白,还有一份欲迎还拒的踌躇和矛盾。
“相信我,青青。”李震神色诚挚而坚定地注视着木青,“我永远是你的震哥哥,一个可以陪你哭、陪你笑的震哥哥!”说到这儿,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抹深刻的痛楚飞快地在他深锁的眉宇间掠过。
木青对李震绽出了一丝脆弱而释然的笑容。那抹楚楚可怜的微笑,又再次揪痛了李震的心,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一定要细心呵护她、照顾她,直到她重新拥抱真爱,拥抱幸福为止!
木青悒悒地垂下眼睑:“震哥哥,还是只有你最了解我。”
“那不重要,我只要你快乐起来!”李震的眼光停在木青的脸上,是那么坚定,那么不容置疑。
一种近乎痛楚的柔情把木青整个人包围了。“震哥哥,你真好。”她真诚地说,心中有股暖流徘徊不去的流连着。
夜幕慢慢降临,黑夜如巨大的鬼魅般袭来,一寸一寸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在依旧震撼的情绪中把木青送回家,李震独自走在大街上,他的心很乱,脑子也乱糟糟的,和木青分别后的瞬间空虚使他不由自主地又回到松花江边。
夜已经深了,虽然还刚进入秋天,江风却已带着阵阵寒意,夜晚的露水浸渍着人的肌肤,也带着一丝清新的冰凉。但是,这些的舒爽气息,和李震此刻的焦躁烦乱心情正好形成强烈对比,让他感到莫明的心烦。他神思昏然地坐在松花江江堤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从嘴里到心头,全是苦苦的滋味。快乐与忧伤,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却依然能感受到的那份真实与感动、虚伪与悲伤……毫无征兆地,一滴冰冷的眼泪悄悄地滴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李震的心一惊,思绪才慢慢从刚才的震撼中回来,心情却愈来愈寒。抬头仰望,漆黑深邃的夜空繁星闪烁。李震恍惚觉得,自己的心犹如这美丽的夜空,而木青就是高挂在天幕中的这颗最亮的星星,想把她当作‘妹妹’深埋于心海,静静地,静静地收藏。可是,他能做到吗?他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