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魔瓶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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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亚东巨都

棺材王去世那年,又值大雪封山。半月之久的暴风雪把御龙梯堵了个严严实实。丹年大叔说从没见过这么急重的病,几乎用尽了手里所有良方,依然无济于事。

山外是去不成了。千吉娘焦急万分,问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丹年大叔摇了摇头,看一眼院子里还没来及送走的棺材,又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临终前,千吉爹留下一句话:

“顺子,别跟爹一样,到死都没见过山外的世界。多跟许先生讨些学问。将来,也能出去……见见……世……面。”

那一年,千吉刚满九岁,身高却比同龄的孩子矮一头还多。不过,他的心思却早已不是同龄的孩子可比。就像许先生所说的那样:这孩子,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也该送他进中学了。

“顺子,到了那边,要好好学手艺,天冷的时候,记着多穿些衣服,娘不在身边儿……”木姑拉着千吉细弱的手臂,一遍一遍地嘱咐着。生怕儿子被山风吹跑了似的。

“好了,千吉娘,到车站还有好长的山路要走哩。”蹲在一旁的二叔有些不耐烦,“顺子的事儿,你就交给我好了。城里遍地都是钱,不愁吃喝的。”

二叔不是本家人,是瘸子媳妇家的排行二弟。除了当年的棺材王,天垣村里就属他最活跃了。丹年叔的中成药,村妇们的针头线脑儿,开山辟地的农活器具,都是他二叔从山下的龙山镇上倒来的。见识远比一般人要广。

就在千吉爹过逝不久。二叔就主动找上了千吉家的门。穿戴的比那个城里来的许先生都体面。

“那许书匠是个木头脑袋。”二叔曾经这么说,“在城里呆着多好,偏要钻进这死山沟里来。也不知哪根筋出了差错。”

那时侯,许暮生已经和丹凤成了婚。他的那部关于天垣村历史的论文——《天垣村史鉴》,也已经接近结稿。手稿一旦完成,他就要去祭拜一下自己的恩师,再把手稿献给母校。以期为中国的古代文字史再添上新的一笔。

不过,这些事情二叔却不以为然。他不明白描在丹年大叔那幅“阴阳医典”上的几个蝇头小字会有什么价值。难道比那汽车彩电还值钱?他不明白。

“不许你说许先生的坏话。”千吉这样回敬他,“他做的事情学问太高,你弄不懂的。”

“对,对。我懂不得那个。二叔就懂得挣钱。瞧这身衣服,知道叫什么吗?西装。不错吧。怎么样,跟二叔到山外发展吧。混成了事儿,也把你娘接了去,将来也能享享福。窝屈在这穷山沟里算个啥?像你这么聪明的娃崽还发愁……”

千吉想起了爹的话。也对呀,照许先生所说,他的知识量早就超过同龄的孩子数倍了。如果能……

“到了城里,能上中学吗?”千吉问。他始终惦记着许先生说的那句话。

“能。只要有了钱,什么学都能上。上完中学还能上小学,上完小学就上大学,上完大学么……”

“还能上什么?”千吉来了精神,对山外之行充满了幻想。

“上了大学就该上高中了嘛,这都不知道,也该出门见见世面了。”说完,二叔继续吧嗒吧嗒地抽他的白烟卷,一副城府颇深的样子,“那叫‘义务教育’,不花啥钱。你想上,二叔供你。”

就这样,千吉终于决定同这个神通广大的二叔上路了。毕竟,山外的世界更具吸引力。

木姑抹了一把泪淋淋的脸,将千吉再次拥在怀里。

“娘,别难过,俺会照顾自己。等挣了钱,就回来看您。”千吉安慰道,眼圈已经发红。

“嗨,别磨蹭了。日头都快到山顶啦。”

二叔又在催促,千吉挣脱了木姑的怀抱,向娘一躬到地,随即转身,走出了龙嘴山口。

头也没回一下。

“嗨嗨!你走那么快干嘛?”二叔在千吉身后一溜小跑。累得气喘吁吁。

千吉不敢回头。怕看到站在村口崖壁下的娘。听九婆婆说过,当年,他爹就是在那个崖壁底下找到娘的。那时候娘已经冻饿昏迷,肚子里还怀着他。

现在千吉要走了,也不知什么时日才能重回天垣、重见娘一面。娘一定还在哭,他知道。连爹死的时候娘都没这样哭过。

老人们都说:孩儿是娘的心头肉啊。也许,这句话不仅仅是个比喻吧。

千吉越走越快,恨不得跑起来才好。刚一转过山脚。估摸着娘已看不见自己了,刷拉一下,眼泪似决了堤的河水,再也收拾不起来了……

“别哭,顺子,用不了几年,你也能像二叔一样,风风光光地回来。没准儿还能捎来个媳妇呢。”二叔安慰道。

“别管俺,这是给俺爹哭的。爹死的时候,没哭成。”说罢,千吉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断了线的帘子珠儿,落了一路。

谁都懂得悲伤……风儿说。

人……也、也一样。树们说。有栗树与白杨。

悲伤尽头,顽石也会落泪……化做尘土飞扬……山的声音依然低沉、稳重,回味悠长。

就这样,在爹去世后不久,不到十岁的千吉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母亲和陪伴他童年成长的大山,随二叔一起到大城市打工去了。

背在他肩上的小布包里,除了娘准备的一些衣物和零用钱,就只有许先生送给他的那本魔幻小说了。

走到车站的时候,千吉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汽车。

可这汽车和图画书上的不一样。破破烂烂的就像一间快要倒塌的仓房。车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画。有好几处已经被人撕掉了,出露着光秃秃的、生了锈的铁皮。

“这就是汽车吗?”千吉问。他没有想到汽车竟会这么高大。

“没见过吧?这叫‘buss’,大城市里有的是哩。”二叔自豪地说,仿佛从此以外的天下都归他管。

“怕死?这不是公共汽车吗?”千吉又问。

“二叔说的是英文。外国话。你不懂。” 二叔拉长了嗓音,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

千吉没有听清楚,只记住了“怕死”,他不明白外国人为什么给汽车起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破旧的长途大巴在铺满碎石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穿过一道又一道山口,甩掉一座座山崖,向一个陌生而又宽广的地方驶去。

颠簸的车厢里,年幼的千吉睁大双眼。一个和山里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在展开。像展开了一幅连绵画卷,永无休止。

此刻,群山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平整的柏油公路伸向遥远天边;一望无际的农田呈现在千吉眼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广阔的土地。

正值麦收季节。金黄色的麦田中,农人们正在收割。

公路上,各式各样的“怕死”渐渐多了起来。

不久,一些高大模糊的轮廓从地平线上显露出来。远远望去,像一片灰色的山影。只是,那些山几乎都是方的,且不见一丝绿色。

“那是什么?”千吉问。

“亚东市。遍地都是钱。呵呵。”二叔舔着嘴唇,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海一般。

这就是大城市!

千吉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楼群高耸,直上云霄。马路宽阔,人流如潮。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山外面的世界竟会是如此热闹。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动,还有行道树一般的路灯杆子和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汽车。

他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这一切,不禁感到些慌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渺小。就像落进了汤锅中的蚂蚁,无能为力。

此刻,他站在宽阔的站前广场上,脚底下软绵绵的,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天哪!这里的屋子跟山一样高。连吸进的空气都和咱山里不一样,闻上去火烧火燎。

“那是什么?”千吉扯扯二叔的衣襟,指着远处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钢架问道。钢架朦胧、模糊不清。

“亚东电视塔。”二叔答道。

“做什么用的?”

“转播电视节目。”

“什么是电视节目?”

“就是……唉,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快走!这些事儿慢慢你就知道了。”二叔催促道。

在一条四四方方的地洞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二叔领着千吉左躲右闪,总算挤出了另一端的出口。随后,他们又冒着被“怕死”撞到的危险爬过两道比千吉还高的铁栅栏。此时,千吉终于弄明白了外语中“怕死”的含义。看来,这些汽车真的很危险。

不多时,人声嘈杂的车站已经被抛在了身后。马路上的车辆少了许多。一面硕大无朋的动感广告牌骤然耸立眼前。只见那广告牌上正有一妖艳美女左摇右摆。哗啦啦的金币从天而降。

果然,二叔说的不错。在这山外的大城市里遍地都是钱。

千吉左顾右盼,目不暇接。身边店铺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们衣着华丽、穿戴时尚。个个五颜六色,花枝招展。

不错,真不错。这趟出门,真不白来。现在他明白了二叔为啥那么瞧不上许先生了。有这么好的所在,却偏要往山里钻。

转眼间,二叔领着千吉拐进一条小巷。小巷不宽,刚能容一辆卡车通过。让千吉惊奇的是,这个不宽的小巷里竟然香气扑鼻。大大小小的店铺琳琅满目。有卖水果的,有买冷饮的,有买玩具的,有买成衣的。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堂的店铺。什么洗头房、恋歌厅;美发美容、网吧、茶吧、咖啡吧。直弄的小小千吉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正诧异间,二叔突然停在了一处门前。

只见门上贴着锅盖大小的字,却早已发白掉色。

这些字千吉认得——欢迎光临、宾土如归。

“土”字有点矮。千吉辨认一会儿,认定它应该念“至”。从留在玻璃上的笔画痕迹可以看出来。

可是,千吉却看不出这里是个什么地方,门头牌子上写着“富贵大排挡”。他不知道后边的三个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二叔开推门,招呼着千吉跟他一起进去。

千吉感到有点紧张。看见屋子里摆满了桌椅,猜想这里可能是个吃饭的地方。如今正是下午,饭馆里没客人。

“呦!这是个……什么东西?”肥硕无比的老板娘尖声叫道。此时,她正从收银台后面踮起脚,努力向下面看着。虽然只露出少半个身子,却依然占满了台面的整个空间。

“哦,这是自家侄儿。个头儿是矮了些。并不耽误干活儿。是吧?”说着话,二叔用力捅了千吉一指头。

千吉会意,连连点头。只要能让留下,咋地都成。就像二叔说的:学手艺呗,还能挑挑拣拣?

“这孩儿刚死了爹,家里就剩了个娘,想出来混口饭吃。正好……”二叔挤了下眼,似乎被啥东西蛰疼了一样。

“行啦!行啦!”那肥妇不耐烦地摆摆双手,十根****槌般的手指上竟然戴满了戒指,而且个个儿硕大无朋,镶珠嵌玉。“甭说这个,我富贵可是个柔弱心肠,听不得这等伤心事儿。直说了吧,你要多少钱?”

千吉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在谈论“工钱”的事吧?他只顾看着那肥妇手上的戒指,并没有在意大人的谈话。

等俺哪天挣到了钱,也给娘买那样的镏子戴上,娘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千吉自顾甜甜地想着,没注意二叔已经和那肥妇走进了侧间。不知做什么去了。

不多时,只见那肥妇一摇三颤的挪出房门,一张阔嘴还不住地唠叨着:“呸!我真恨死自己。竟会花钱买个废物来。真是心太软……心太软……”后边的两句是唱出来的。千吉记得在大街上好像听过这个歌词。不过,比这女人唱得要象样多了。

二叔走到千吉面前,脸上挂着几分红晕。也不知是热了,还是高兴。

“顺子,咱出门来闯世界,可不容易。千万别给二叔丢脸。好好干。有了空闲,二叔就来看你。知道啦?”

千吉点头。却不知二叔这一走,再也没露过面。

“大头!”名叫富贵的女老板高声叫道。

“在!”话音未落,只见半个脸盘从厨房的门边探出。恰似伸出个半大的锅盖。那头“大”的真是名副其实。相形之下,女掌柜的脸盘只能算是正常了。

“来,带这个小东西到后面去,好好收拾收拾。”富贵婶吩咐道。

“收拾?”大头翻动一双小眼,打量了千吉一番,“清蒸还是油炸?”

“屁话!叫你收拾个地方给他。再让黄青告诉他笤帚拖布在哪儿。除了睡觉,甭让他闲着。”说完,那富贵便转身离去。她今天的帐还没有算完,就让二赖子尽数拿去了。也不知多久才能赚回来。

出了厨房后门,是一个院落。原本就狭窄的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筐子:有竹编的,有柳条的,更多的是四四方方的塑料筐。只是不管哪种,都是一样的肮脏。

筐里盛着的,是各式各样的蔬菜:圆的,扁的,长的,短的。除了绿的,还有黄的,紫的。有趣,真是有趣。比那偏僻山村里可是丰富多了。

墙边的水池旁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啪啪”的摔着什么。

仔细看时,原来是一条红磷大鲤鱼。只见那鲤鱼在石板地上跳跃几下,最后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片刻之后,便不动了。

“呲啦”一刀,开膛破肚。那人将手向鱼腹内一拉,拽出一团血肉来。

“嘿!瘪猴儿。”大头叫道,又搡了千吉一把,“咱这儿新添了个小伙计。也不知能顶个啥用。真是添乱。”

那被叫做瘪猴儿的转过身,恰好跟千吉打了个照面。即使他坐着,千吉的脑门儿也没有超过他的鼻尖。

想来这大概就是黄青了。小小千吉不禁又是心头一惊。

天下竟有如此干瘪枯瘦之人。除了一张松皮,就只剩一把骨头了。且面色青黄、头发稀疏。一边鬓角上还生了些皮癣,脱出了几处光皮,贴了块膏药,却并没有盖严。

“嘿!嘿嘿。”黄青烂牙一呲,挤出一副坏笑来,“这也能当个人用吗?”

大头闻言也低头审视。对呀!这小崽子立起来也没口缸高,细胳膊嫩腿儿,不像个干活儿的料。

“提的动桶么?”瘪猴儿问,顺手把那副鱼脏丢进池边的一只大桶里。

“轰”的一声。苍蝇惊起,仿佛爆了颗黑色炸弹。

“能……”千吉颤声答道。又瞥了那桶一眼。

苍蝇盘旋几遭,再次落了进去。铁皮桶个头硕大,而且肮脏不堪、油污满布。

仓房在院落的尽头。青转砌就的墙根上生满了苔藓,高高的瓦檐上垂下几束野草,唰啦啦的随风摇荡。

千吉没想到在这山外的大都市里,竟也有如此老旧的屋子。雕花的木条窗户上还残留着些贴纸。只是早已破漏不堪,和灰尘满布的蜘蛛网混在一起,辨不出个颜色来。

“吱呀”一声。大头推开屋门。向里面探了探头便退了出来。

“自己收拾吧。小心别碰坏了东西。”说罢,大头自顾转身离去,留下千吉一人面对一屋子的杂物。

千吉吐了吐舌头。乖乖!这哪是住人的地方。除了潮湿昏暗之外,还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家什:断了腿的木凳,裂了面的条桌。还有奇形怪状,根本说不出名堂来的器具。也许是用来加工什么的机器吧?

寻来找去,这仓房中竟没有个立锥之地。所有的物品都堆叠在一起,且相互穿插缠绕,加之千吉身小力弱,根本就难以移动半分。

终于,在爬过一盘粗大的绳索之后,他看见了那口大锅。

好大的锅呀!千吉暗自叹道。跟那天垣村村中,瘸子家的锅差不多。他家人口众多,锅也大。相比之下,如今面前的这口铁锅,只大不小。

铁锅歪歪的靠在墙角的一堆空布袋子上,里面摞着两三只大口袋。鼓鼓的,像是装满了粮食。

“好啦,这里以后就是我的新家了。”千吉念叨一声。开始动手收拾起来。先搬开粮袋,再铺上褥子。

“呀!”千吉惊叫一声。一只老鼠从铁锅里露出头来。

小老鼠先是一愣,紧接着也尖叫一声。

“别怕。”千吉说。

那老鼠正欲逃走,却又突然停了下来。黑豆般的一对小眼精亮有神。它看着千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我是千吉。”千吉向前凑了凑,低声说道。

“人言鼠语?”老鼠开口,神情仿佛见了鬼一般。

千吉点点头,不置可否。看到这城市里的老鼠根山里的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禁不住升出许多安慰来。

“无处容身?”老鼠问,声音简短清脆。

“我刚到这里。还没落脚的地方。”千吉以实相告。

老鼠看见了千吉身边的那个包裹,问道:“来自乡下?”

“山区。我家在山区西部的龙脊峰上、天垣村里。”

“天垣?”小鼠若有所思。

“你知道?”千吉问。

老鼠捋了下胡须,眼望窗外,“略有耳闻。”

“你的尾巴怎么了?”千吉注意到小鼠的尾巴只剩下了半截。

“恶人当道啊。”小鼠说,瞥了千吉一眼,“人。明白吗?”

千吉点点头,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住锅里,我居锅下。怎样?”小鼠提议。

“好啊!多谢你了。”千吉答道。心想不但找到了容身之所,还有了一个邻居。而且,这个邻居好像还很有学问的样子。没准儿,它的年纪比我还大呢。

“嗨!新来的。你死到哪儿去了?还不快出来干活儿。客人们就要上来啦!”女掌柜尖利的嗓音响起,仿佛拉响了空袭警报。

“这就来!”千吉答应一声。急忙从仓房里出来。整顿卧具的事儿还是等晚上再说吧。他知道,一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喳喳,喳喳。找米吃渣,气死瘪猴,大头王八……”

那只麻雀站在破落的窗棱间,一遍一遍的唱着。不厌其烦。

“她干嘛那么恨瘪猴大头?”千吉问。

小老鼠正慢慢啃着他的早餐——一根剩了一半的老玉米。那是千吉昨天晚上给他带来的,并说“以后还有”。这让小鼠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对千吉也亲切起来,不像原先那么冷冰冰的了。说起话来也和气了许多。

“她每天早晨都叫。那两个人捣了她的窝,摔破了蛋,她恨他们。”小鼠说,同情地望了麻雀一眼。“她去过山区,就是她说起天垣村的。说那儿是个好地方。”

千吉点点头,想起一个人在家的娘,他已经出来两三天了。也不知道娘又想他了没有。是不是又在落泪哭泣了呢?

“你干嘛到这城里来?真不明白。”小鼠问,塞了一嘴玉米。

“挣钱,学本事。”千吉说。

他没有提“想看看外面世界”的想法。一天下来,他感觉这外面的世界似乎并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么好。昨晚发生的那件事,让他多少有些不解。他记得,自己拎着那只装满泔水的铁皮大桶,晃晃悠悠地穿过厨房过道,走进饭厅,桶底勉强能离开地面。

“嗨,小子,加把劲儿啊!”胖厨子大头在一旁呵呵地乐。怀里揣着一只装满瓜子的大牛皮纸袋。

“小心点儿,别撒出来!”瘪猴小二转出来,用屁股顶了千吉一下子。

淬不及防,桶底碰在地上,污水洒了出来,溅了千吉一身。

“干嘛碰我?”千吉疑惑地问,他还不懂得愤怒。

大头和瘪猴“嘿嘿”的乐,欣赏着恶作剧的结果。

“会不会干活儿?竟敢把脏水撒在饭厅里!”老板娘刚刚走进大门,怒气冲冲地吼。

“是他撞了我。”千吉瞅着瘪猴小二,辩解道。

“还敢顶嘴!快擦干净!”那肥妇毫不讲理。

大头和瘪猴乐得更欢。

“他们喜欢欺负人。为什么呢?”千吉问。他想了一夜,还是没想明白。

“为什么?”小鼠似乎很惊讶,好像在说这根本就不该是个问题。

“欺负人有什么可开心的?”千吉又问。

“他们不只是欺负人,只要是比他们弱小的,他们都要欺负。”说着话,小鼠摇了摇自己那半截尾巴气愤地说。

千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了看那只可怜的麻雀。麻雀依然在唧唧喳喳地叫,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诅咒那两个丧尽天良的坏蛋。

世上也有这样一种人,千吉想,他们以给别人造成痛苦为乐。

“小子,快起来!该擦地了!”瘪猴的尖脑袋在仓房门口晃了晃。

小鼠和麻雀早已不见了踪影。

千吉起身出门,他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那种新鲜劲儿。

麻雀转了一遭,落在厨房的门头上,又一刻不停的唱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千吉被动地接受着一切,渐渐习惯了这种呼来唤去的生活——

“千吉,火灭了,快去生火!”刻薄的老板娘叫。

“千吉,你在干什么,快去洗碗。”千吉急忙放下手中的笤帚,跑进厨房。

“千吉,肉洗好了没有……!!”

“千吉……!!!”

扫地、端菜、擦桌子……,千吉瘦小的身影在餐馆里忙碌着。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吃的,只能是客人剩下的饭菜。

不过,他还是很满足,因为,他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些闲暇的时间。

“好厚的书啊!”小鼠惊叹道,两眼发直。

“这可是一本魔幻小说呢。”千吉解释道。

“什么是魔幻?”小鼠问。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

“魔幻就是……”千吉若有所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许先生没有讲过。“等我看完了这本书,大概就知道了。”

“哦……”小鼠点头,“都写些什么呢?”

“一个神奇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千吉回忆起先前读到的描写,“来,我读给你听。”

小鼠一听,忙找个位置蹲下,仿佛上课铃响过的小学生。

…… ……

思想老人的目光并没有从天边的黑雾上挪开。他微微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金姆过去。开口问道:“孩子,你看到天边的那道黑影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机械人答道,“自从金姆在云明界诞生以来,黑雾已经多次出现。而且,比以往范围更大,震感也更强烈。那究竟是什么呢?”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一只外形酷似沙漏的三体水晶瓶出现在手中,慢慢浮起。

只见那瓶体晶莹剔透,一端银光闪耀,一端昏暗阴沉。中间的部分却又风卷云荡,变换无常。

老人纤指微抬,轻轻拨动一下,水晶瓶开始慢慢翻转起来……

“这是空间魔瓶,”老人解释道,“是大统世界的立体模型。”

不久,魔瓶渐渐慢了下来,轻轻摆动片刻,停在一个略微倾斜的姿态上——暗绿色的一端微微上扬。

“看到昏暗的一端了吗?”老人问道。

“那是——”

“暗界。”

“暗界?”

“是的,暗世界。那里有一群依赖人类痛苦而存的生物,也是云明最大的敌人。长期以来,它们凭借贪婪、邪恶的本性,干扰现实,且屡犯云明。然而,只要有来自现实的能量补充,它们也难以兴起大风浪。但是……现在,平衡显然已被打破……”

老人眉心紧锁,凝视着空间魔瓶,“如今,魔瓶已经倾斜。表明暗界能量已然膨胀到了危险程度。”

金姆的面罩下闪过一道暗红色的弧光。问道:“它们要做什么呢?”

“现实已遭创伤。”老人俯下身,仔细端详魔瓶中部——浅蓝昏黄,有些污浊;道道电光交错其中,仿佛正有暴风骤雨。“精神能量日渐稀少,理想火炬光芒渐弱,联系精神与现实的门户也即将关闭。光之门一旦闭合,精神空间便会消亡。现实也终将被暗界俘获。到那时,世间万物,将再也不会懂得‘快乐’为何物了。”

“现实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金姆问。

“痛苦、迷茫、麻木……”思想老人一字一顿地说。

“怎么会这样?”

“暗世界。”老人面露倦容,“它们……卷土重来了。”

“金姆能做些什么?”

“到现实中去……

“到现实中去。”千吉琢磨着这句话,难道金姆真会到现实中来吗?他依然没有忘记那次梦中的情景。太真实了,如果不是个梦该多好啊。

“看什么呢!”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原来竟是瘪猴小二早已藏在身后。悄无声息,如贼似盗。“你在跟老鼠说话吗?”

千吉想躲,却已晚了。

瘪猴看见的那只老鼠一晃身便钻进了锅底缝隙里。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书上。

“什么东西?让我看看!”话音未落,那本小说已然落进瘪猴手中,嬉笑而去。

书被瘪猴抢去的时候,千吉毫无防备。当他喊出第一声“还我书”之前,那本《魔瓶世纪》早已飞上了房梁,撞了一下,又哗哗啦啦的掉下来。

此刻,除了瘪猴之外,另一个感到开心的就是厨子大头了。

“还我的书。你们会弄坏的!”千吉叫喊起来。

“接着!”瘪猴再次将书高高抛起。

大头乐颠颠接书在手,闪躲着冲过来的千吉。无奈身材矮小,千吉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书在大头和瘪猴之间来回抛掷,千吉也时左时右地跑来跑去,不停大叫:“快还我的书,还我的书!”

“嘿嘿!”大头将书抛向屋顶。

“哈哈!”瘪猴也毫不示弱,一下子撞开跑来的千吉。

书掉下来。像一只从云端被子弹击落的云雁。翻滚着,尖叫着,终于落进了猎人的手里。

“猎人”抬起宽大的脸盘,得意洋洋的冲千吉撇开厚嘴。开始用力地上下摇晃那本书。发出比刚才更大的响声。

“谁在这里胡闹!!”打雷一般的吼声传来。富贵婶庞大的身躯出现在厨房门外。挤了两挤,她门柱般的粗腿终于踩到了灶间的地板上。

“他,是他们。他们抢我的书……”千吉急得两颊冒汗,手忙脚乱地比划着。

“报告婶子,这小子不务正业,上班时间看闲书。”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接书在手的厨子大头。

这时他已经不再摇晃那本书了,而是必恭必敬地呈到女掌柜面前,又向千吉诡秘地挤了下眼。好像在说:小子,这回可有你好瞧的。

千吉抬眼看时,那富贵已然鼓圆了腮帮子,正对他怒目而视。

“婶儿,您来的正是时候。这小崽子太欠管教!”瘦小二除了点头哈腰,还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

不多时,只见那肥妇巨臀款摆,肥臂轻摇。悠然自得地翻开了那本书。戴满金银钻戒的胖手上精光闪烁。

“千吉……”富贵婶拖长了嗓音,“你还会读书呀?”她翻开几页,扫上两眼,嫌恶的撇了撇血样的肥唇。

千吉点点头,惊恐地望着女掌柜,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你喜欢这本书,是吗?”富贵问道。

千吉又点点头。可随即就睁大了眼睛。

“不,不要!”千吉大叫一声。

已经晚了。那本魔幻书在女掌柜的手指间一页一页分离开来。呲呲啦啦的响声仿佛钢刀切心,令千吉惊恐莫名。

“不要撕啦!”千吉再次大叫。这可是许先生的书啊!

富贵似乎根本就没听见。不但没有停下,反而撕扯得更加起劲了。眨眼间,整整一本厚书已经在她的手中变成了碎片。

“叫你看!叫你再看!……”一边说,富贵一边把书页填塞进灶台上的火炉中。

火焰腾起,泪水瞬间模糊了千吉的视线。

“不……不要啊……”他已经泣不成声。

“都给我干活儿去!”肥妇吼道。又恶狠狠地瞪了千吉一眼。

“是是!婶子,都是这小子偷懒。该罚!”瘪猴尾随肥妇左右,告着黑状。

“是啊,是啊。烧的好!看他以后还敢不。呵呵!”大头在也一旁附和。硕大的脑壳一点一点。

三个肥瘦不齐的身影消失在饭厅里,远远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讪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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