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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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论鲁迅的抒情散文

——关于《野草》和《朝花夕拾》

文苑中的奇葩

散文,她象一丛古老的玫瑰,在我国历史的文学园囿里,长久地散发着特殊的芬芳。远在先秦时代,诸子蜂起,百家争鸣,于是也就出现了散文勃兴的盛况。在题材内容上,有反映历史事件的,如左传春秋;有表述人生哲理的,如老庄孔孟。在艺术风格上,有质朴无华,重于说理,如韩墨;有的汪洋恣肆,兼长抒情,如孟庄。特别是庄子的散文,波澜壮阔,峰峦突起,奇趣横生,妙语天成,无怪乎鲁迅要说他“凌轹诸子”。唐宋之际,散文的人才辈出,众芳竞秀,极一时之盛,韩愈的文章风格“开阖怪骇,驱涛涌云,”就迥异于柳宗元的“稹然以生,癯然以清。”流风所及,苏轼、欧阳修等辈,各有所长。逮到晚明诸子的抒情之作,则又开散文小品之先声。“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的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在“向旧文学示威”的散文中,有的因为过于追求“那和旧文学相结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舍本逐末,雕字镂句的结果,失去战斗的内容。用鲁迅的话来说,也就变成徒供雅人摩挲的“小摆设”。但是,“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功夫,来玩赏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因此,五四以来,“小摆设”式的散文,也就并没有在战斗的读者中间留下深刻的印象,它不得不让位于“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血路的东西”——一种匕首投枪式的散文小品,那就是杂文。而鲁迅,正以自己大半生的时间和精力,奉献了这样一种战斗的艺术。于是,本质上赋有极高的抒情诗人气质的鲁迅,时代使他成了喜剧家,他以讽刺幽默的笑声,来“撕破人生无价值的东西”,他“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而讽刺,在鲁迅看来,正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是,正如同鲁迅把讽刺的笑声放进杂文中,放进小说中,甚至也放进抒情散文中一样;他把抒情诗的调子也带到了杂文和小说中。像《伤逝》那样的作品,简直是可以当作诗体小说读的。不仅如此,他还写了诗——古诗和新诗,他还写了诗的散文,或者说:散文诗。在鲁迅的创作中,恐怕再没有比《野草》和《朝花夕拾》两书,唤起那样激越的抒情调子,洋溢着如此多样的诗的意境了。这两书写于五四运动以后大革命以前的低潮期。它们共同的特点,反映鲁迅行将走向共产主义的内心的炼狱。可是目前,一切是这样沉郁,苍凉,当年的战士“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于是,我们的诗人唱出了“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悲歌,一个战士的悲歌!《野草》和《朝花夕拾》正反映着这样一种心情。不用说,鲁迅的心情是沉重的,但他始终紧握着武器,退进“野草”,不过是“舔尽了伤口的血痕”,作更大的战斗的准备,他缅怀往事,也准备从中汲取奋进的力量,一如他在回忆《藤野先生》一文中所说:“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勇气增加了……”。就在这两书完成以后,鲁迅便开始了新的战役,这是彻底击溃十年反革命文化“围剿”,使无产阶级文化空前深入的辉煌的战役。因此,对理解鲁迅思想的发展,这两书有着特殊的意义。在艺术风格上,这两书回异于作者风格的通常的标志:刚健、苍劲、沉郁,而代之的瑰奇幽婉和质朴隽永的风格,这里以抒情的主调代替了讽刺的主调,以诗代替了喜剧。走进“野草”的世界,展示了一片声色光影的图画:秋夜的萧瑟苍凉,冰谷中红如烈火的珊瑚枝,山阴道上自然的丰美,江南的美艳如壮健的处子的皮肤的雪景,北方荒漠原野的风沙……大自然有如被反映到玻璃镜子里那样清澈纯明地反映在《野草》的篇章里,这里有着东方的全部的明媚的色彩和她的特有的芳香和醇美,诗人通过对自然的憧憬表达了对革命的憧憬。于是,在这里,我们谛听到了一个战士的心灵颤动的声音:对自然憧憬的诗人把自然拟人化了,他同情小粉红的梦,赞扬枣树欲将自己铁一般的枝杈刺破天穹的勇敢,他敬奠为追求光明献身的小青虫,他为落叶设辞感激保存者的厚意。不只是自然的反映,某些采用神话传说的篇章,写了天神、鬼魂、死尸……,完全是东方式的瑰奇。在这里,诗人显示了自己痛苦的追求的心灵的波折。翻到《朝花夕拾》,虽然同样是诗,我们感受到的却是不同的情调。如果说,《野草》的境界有如崇山峻岭,深径幽谷,这里有峥嵘突屹的峰峦,万丈陡峭的绝壁;这里的流水是山上的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激起万丈的汹涌的浪涛,发出声闻百里的轰鸣;而《朝花夕拾》所展示的境界,只是我们常见的村落和田畴,这里没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可是她赋予了葱苍的生命,这里的阳光是这样明洁,植物是这样丰茂,一切并不瑰奇,无须震骇或惊叹,但她是那样地亲切和淳朴。这里的流水只是一湾清澈见底的小溪,她用缓慢而匀称的节拍奏鸣着永恒的乐章,在那里淙淙有声,汩汩地流动着。在这里我们正可以如同一眼就能辨识清澈见底的小溪里的卵石的颜色和水草的针杉那样接触诗人的明洁的淳朴的崇高的心灵。《野草》和《朝花夕拾》是诗的散文,是抒情的散文,是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散文。

这是一个战士自我剖白的实录;是他在再次出征前的誓辞;是作者对自己心灵和生活的自传体的诗篇。

《野草》和《朝花夕拾》这两本抒情散文集,是鲁迅创作中的瑰宝,也是文苑中的奇葩。

战斗者的抒情

“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作为一个战士,他无论采用怎样的题材,运用怎样的文体,它都赋有战斗的意义。《野草》中的某些篇章固然表现了鲁迅一时的颓唐的心境,透露出一个战士的寂寞的苦闷,因而流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抑郁和淡淡的哀愁”,但是,正如王土菁所说,“这种抑郁和哀愁却化为强烈的愤怒和憎恨,这种不可压抑的愤怒和憎恨,象是在炉子里炼了许久的纯钢的匕首,脱手向庞大的岩石上一掷,在黑暗中迸射出无数的火花。”于是我们读到了英雄主义的赞歌,诗人高呼——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样,使猛士无所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投枪。这段文字写成五十多年了,可是我们至今每一读它,还不免热血沸腾,心跳怦怦。这是一种革命的大勇精神,对敌人彻底的蔑视和无畏,他不为一切假象所迷惑,“他一点不避锋芒,把钢刀一样的笔刺向他所憎恨的一切,”在这里,俨然站着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战士的英勇形象。由内容所决定,这段文字的节奏是强烈的,调子是明快的,每句话都有斩钉截铁的力量,这是出征的军号,冲锋的战鼓……

于是我们又读到了这样的篇章,对战死者的哀悼,对统治者的声讨。作者歌颂“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猛士”;作者要在血泊中拥抱着那些“被风沙打击得粗暴”的“灵魂”,长歌当哭,他高唱——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压抑住自己的深悲大恸,以最大的轻蔑投向了杀人的统治者,在他看来,统治者对人民刀荐刑戮的残酷镇压,不过表现了自己的“怯弱”——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一连串排比的列句,一层层地摧毁了统治者凶神恶煞的假象,呈露了他们的色厉内荏。《野草》中的《在淡淡的血痕中》,包括《华盖集》中的《记念刘和珍君》,《南腔北调集》中的《为了忘却的记念》这几篇抒情的哀悼文字,是千古不朽的声讨反动统治阶级罪恶的檄文,是对“先驱者的爱的大纛,摧残者的憎的丰碑。”

于是我们也读到了这样的文字,一种自我献身精神的抒写,“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在漫天黑暗的历史子夜里,一个背负着“因袭的重担”的战士愿意用鲜血去点燃起人民反抗的火炬,这固然是值得歌颂的;但他不但愿意用自己鲜血去点燃的革命的烈火去烧敌人,不愿意忍痛用这烈火来洗礼自己,就更加值得歌颂。鲁迅唱道——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地火”不是别的,正是指当时汹涌澎湃的工农革命运动。鲁迅欢呼革命的到来,并且愿意投身到这场烈火中,烧毁自己旧的一切。在这里,鲁迅所抒发的,正是一个战士不但毅然决然进行对敌斗争的英勇精神,而且也毅然决然革自己的命的可贵感情。鲁迅,正如马克思所说的,要带着微笑和过去告别,而且愈快愈好。

幽婉的名篇

鲁迅的风格是刚健,苍劲,沉郁;然而“情随物迁”,《野草》中却不乏幽婉的名篇,正如《朝花夕拾》表现了隽永的风格。“诗人感物,连类不穷,”这里,鲁迅自拟为一片“腊叶”,而且是一片“病叶”,这当然是自谦之辞,因为本文鲁迅自称“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他自谦不值得为别人所推重。这里的感情是含蓄的,因而表达方式也就迂回曲折。当“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于是“爱我者”,便将这片“病叶”保存在“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吧”,但从作者看来,自己是不值得“爱我者”保存的,隔了一年,那叶子已黄腊似的躺着,“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这里的笔调是缠绵悱恻的,然而同样反映着一个战士的心境,他正在警惕着自己的颓唐,“眸子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爱我者”,不值得保存,其实正反映了一种进取的战斗心情。在对自己的否定中,我们谛听到了一个伟大灵魂对战斗的渴望的声音。《秋夜》也是用比兴手法写出的幽婉的诗篇,作者传神地写出了秋夜的萧条肃杀的气氛,奇怪而高的鬼眼的天空,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星星们也都着眼,自以为大有深意地将繁霜洒在野花草上,于是不堪繁霜侵凌的小粉红花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着梦,梦见“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的日子。可是她只能做春的梦,只想秋后的春,却不敢做落叶的梦,不敢想“春后还是秋”,在弥漫夜气的黑暗里,不敢凝视现实就是一种逃避。比起小粉红花来,二株枣树要勇敢得多了,现在它们虽然已经被脱尽了叶子,但是它们“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蛊惑的眼睛。”这里,屹立在黑暗中的“叛逆的猛士”的枣树正是鲁迅英雄形象的自我写照。在冷的夜气中我们也看到许多扑火焚身的小青虫,它们为追求光明而牺牲了。在“吟罢低眉无写处”的时代,鲁迅不能不用隐喻的手法,将追求光明而惨死的战士,比作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而“对着灯默默地敬奠”了。正如作者惯于用冷静的衣裳裹住自己赤热的心;这里,他用幽婉的笔致来倾泻悲愤的感情。

隽永的风格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评向培良的小说有云:“作者向我们叙述着他的心灵所听到的时间的足音,有些是借了儿童时代的天真的爱和憎,有些是借着羁旅时候的寂寞的闻和见……只如熟人相对,娓娓而谈,使我们在不甚操心的倾听中,感到一种生活的色相。但是,作者的内心是热烈的;倘不热烈,也就不能这样平静的娓娓而谈了。”这段话,我觉得正可移作《朝花夕拾》的自评。于是我们听到作者像小溪那样汩汩地潜流着的舒缓的叙述,且看诗人儿时的“乐园”——那“百草园”的明丽的景致吧;那陶冶了诗人心灵的成长的风景,并不是有名的胜地,华贵的园囿,但这里却有不假人工雕琢的自然美——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作者叙述羁旅时寂寞的闻见也是一样娓娓而谈——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东京也无非是这样”,这里包含多少寂寞的羁旅之感啊!但这又不是普通的羁旅之感,这是当年就表示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作者,在上下探索的长途中,还设有邂逅真正的革命同志的寂寞之感。现在,廿年过去了,五四的热潮已经像是要消歇下去,作者于是重又经历了类似的寂寞,在辗转流徙的芜杂的景况中,回忆像蚕吐丝那样,织成多样的纹锦。这里的风格看来也许是奇特的,回异于作者往昔的文笔,其实是可以理解的,由于反映内容不同,当然也就构成了风格的特殊。在短兵相接的战场上,为鏖战所掀起的尘埃遮蔽了诗人的隽永的风格的那一面,于是现在便在返顾中呈现了。

不仅叙述,抒情也是同样有如明净的溪水那样缓缓地流着——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吧。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这里的文字是这样质朴,几乎没有半点藻饰,由是弥见感情的真切,真是“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使读者也为之唏嘘。这里悼念的感情不是痛哭哀号,涕零如雨;而是遥念幽思,怆怏难怀。

风景画和风俗画

抒情的散文有如一切抒情的诗篇,它借着意境的创造来反映生活,来反映作者的美学理想。“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以“情”结“景”,就特别重视风景画的描写。鲁迅强调“白描”,他在小说创作上,学习旧戏的形式,“没有背景”,“不去描写风月”,但,这正说明作者是一位懂得写景的画家:他决不滥用风景来填塞篇幅。在小说创作中,鲁迅总是把风景与人物的心情结合起来,成为有助于人物性格创造的机体。在抒情散文中,特别是《野草》,鲁迅所创造的多样的风景画面,都成为诗的意境,而这,作者正借以反映了自己美的理想,美的感情。《好的故事》是最突出的一篇,作者把“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的胜景全收笔底——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浆,各各夹带着闪铄的日光,井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这里描写的不是静止的风景,而是水中流动着的倒影,随着桨声的起落,这幅“水月镜花”的织锦也变的成种种形象,忽而碎散,忽而伸长,完整,这样,随着图画的出现,我们仿佛听到“伊呀”的橹声和汩汩的水声,“叙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这样逼似的画图真是巧夺天工!然而鲁迅并不是把描写风景当作一种目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通过自然美的画面,鲁迅把我们的感情推向高处,跟着作者一同流连,赞美,激赏,可是当我们正要再一次凝视时,云锦消散了,眼前仿佛只下几点霓红色的碎影,甚至“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在昏暗的夜……”,于是我们的感情也就从峰巅坠下,与作者感受着同样的怅惘。

再看一篇《雪》的赞歌——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还有冷绿的杂草。在这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彩色缤纷的绚烂夺目的图画,简直使朔方的读者对江南的雪景也不禁为之神往了,和作者一同地感受着雪中“隐约着青春的消息”——对革命的憧憬和期待。同样,鲁迅歌颂了北方的雪,那雄壮的气势,洋溢着战斗的革命激情——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这的确是一种壮观。如果说,“滋润美艳”的江南的雪景寄托了作者对青春的憧憬、革命的期待,那末“蓬勃奋飞”的朔方的雪景则抒发了诗人意欲立即拔剑而起的战斗情怀。前者是优美的形象,后者是壮美的形象,但两者都统一于作者战斗的美学。

和《野草》的以情结景一样,在回忆录式的抒情散文《朝花夕拾》里,作者重于“体物写志”,给我们描绘了多样的风俗画面。这里有封建社会形形色色的风尚习俗,禁锢儿童心灵的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民间迎神赛会的盛况,小市民心理的刻画,维新以后所谓洋务学堂的学习生活以及留学日本的闻见。看看那“目莲戏”中登场的无常吧,他是怎样正直善良的形象,在墨黑如漆的封建社会里,底层劳动人民是怎样把自己的企求、愿望、性格都赋予了这个质朴的鬼魂——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拿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笑还是在哭。据说他“因为同情一个鬼魂,暂放还阳半日,不料被阎罗责罚”,因此“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他决定“从此不再宽纵了”——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鲁迅不是对民间风俗的猎奇,在生动的描写中,他正寄托了自己深厚的感情。他说自己“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的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他不止一次地歌颂了无常的“知过”和“果决”。

再看一幅描写私塾教育的风俗画——……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这位三味书屋先生,是鲁迅受业的塾师。他虽然深受封建教育的戕毒,当其摇首晃脑的朗读诗书而不自觉其头昏时,我们未免觉得可笑,但他却是“极方正,质朴”的博学之士,他很少对学生施行体罚,普通只是瞪几眼。当其读书入神时,就什么事都不问了,于是顽皮的学生则用纸糊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少年鲁迅也得以用“荆川纸”蒙在小说绣像上,暂时神游于小画家的生活了。于是我们也同作者一样转觉三味书屋先生简直淳朴得可爱了。鲁迅就是这样,通过各种不同的风俗画,抒写了他当时寂寞的心境,他在回忆中汲取了力量。

“固有的东方情调”

鲁迅盛赞陶元庆的绘画,说“他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来写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国向来的魂灵——要字面免得流于玄虚,则就是民族性”;又说:“作者是夙擅中国画的,于是固有的东方情调,而自然而然地从作品中渗出,融成特别的丰神了。”而这,同样可以移作鲁迅散文等风格的自评。无论《野草》和《朝花夕拾》,都渗透着民族的精神,正如果戈里所说:“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写农妇穿的无袖长衫,而在于表现民族精神本身。”因此,无论面对什么题材,无论采用怎样的体裁,是风景画的抒写,风俗画的描叙,是深沉的太息,还是浅吟低唱;是幽默,含蓄,深藏,还是幽婉,隽永,明丽,只要作者用含有民族性要素的眼睛去看它,他的画笔的飞舞便倾注出整个民族的风格。鲁迅的诗神有着自己太多的东西,有着全部东方的醇美,他不需要借用异国的服饰来打扮自己,如“五四”以后有的作者那样,他们刻意模仿外国人的步履,虽然可以乱真,但也由此泯灭了自己民族的灵魂。作为民族风格重要标志的语言,鲁迅继承了先秦诸子、魏晋等中国传统散文的优长,他又学习了民间艺术的质朴,硬朗和诙谐,甚至汲取了像《百喻经》那种印度古典宗教文学的奇瑰的文笔,于是“融成了特别的丰采。”像《野草》里的写景文字,虽然“惊采绝艳”然而“酌奇不失其真,玩华不坠其实”;《朝花夕拾》里叙述文字,纵笔所至,有如行云流水。鲁迅的散文真是“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千古文章未尽才”

《野草》和《朝花夕拾》两书完成以后,鲁迅就被挂上全新的甲胄,奔走在硝烟弥漫,短兵相接的战场上,于是他的“匕首”和“投枪”式的散文——即他自称为“杂文”的——在此后的斗争中就发挥了所向披靡的威力。从此鲁迅也就成少余暇再写回忆录式的抒情散文,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散文(《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女吊》是一个例外,它完全可以作为《朝花夕拾》中的《无常》的姊妹篇)。鲁迅全神贯注着激战的应变,更多地注意到了社会上的人情世态。鲁迅的杂文,为我们保存了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画卷,是我们了解昨天的中国不能不读的典籍。但是,鲁迅毕竟逝世得太早了,不但他那种精彩绝艳的散文诗,那种隽永雅健的回忆文字以后成为绝响,他的杂文的主题也远远没有写完;他计划中的长篇历史小说,他的许多学术研究著作都未能完成,“千古文章未尽才”,我想,鲁迅如果天假以年,再生活、写作二、三十年,一定会获得更辉煌的成就,将更为祖国的文化宝库增色。这个缺憾,只能踏着先贤足迹前进的后继者来补偿了。

在鲁迅研究中,《野草》允称难治之学。难在哪里?从思想内容上说,《野草》为鲁迅先生思想转捩期的作品,披陈心境之矛盾,抒写内心之炼狱,心有所寄,意有难测;从艺术形式上说,《野草》为鲁迅先生开中国散文诗新生面的作品,以朦胧之意象,写万类之色相,秉生花之妙笔,尽点染之能事。其美学境界,又绝非云蒸霞蔚,姹紫嫣红一路。这都增加了《野草》研究的难度。

王吉鹏同志知难而上,他的研究生硕士论文即以《野草》命题,且得导师和参与论文答辩的教授的好评。近年复将其扩充为十五章,各有侧重,大抵以思想分析为经,以艺术分析为纬。前者如对新的道路、新的战友的探求,对国民性的探求,由于结合着作品,则有所深入;后者则有所“横移”,如抉剔《野草》受厨川白村之影响,与许地山的《空山灵雨》之比较,发微索幽,不无洞见。本书为综合研究方法的成果,故涉及面宽,特别注意了《野草》的反响研究,其中《在冯雪峰〈真实之歌〉中的回响》、《对李广田散文诗的影响》两章,更是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

蒙嘱小引,得以先睹。大率印象:言之谆谆,颇多新意,且精当缜密。遂缀芜词,谨为绍介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