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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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论睁了眼看》

震动全国的“五卅”惨案,激起了全国工人阶级和爱国人民的反帝运动的进一步高涨。在党的领导下,上海和北京有数十万工人参加了轰轰烈烈的罢工运动,给帝国主义以沉重的打击。不幸这个运动为买办资产阶级所叛卖。鲁迅在《忽然想到之十、十一》中指出,在反帝运动中,必须同时注视国内的动态:“上海的英国捕头残杀市民之后,我们就大惊愤,大嚷道:伪文明的真面目显露了!那么,足见以前还以为他们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国有枪阶级的焚掠平民,屠杀平民,却向来不很有人抗议。”对不敢正视现实的“民气论者”,他提出了要求充实实力,不能徒托空言;对讳言旧中国缺点的自大狂,他主张“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除”,由此可见,本篇写在“五卅”反帝运动的巨大历史背景下,是对我国几千年来压迫阶级传统思想的批判(这种传统思想已经反映到文艺方面),是他自称为“启蒙主义”的思想的体现。

本文大致上可分四段。

第一段(即第一自然段),是引言。“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正视现实是改造现实的前提。存在决定意识。如果对客观存在不敢认识不能认识,那如何会有正确的意识?改造现实的设想、计划势必落空。鲁迅说:“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的。”矫枉过正,未免是偏激之谈。这是鲁迅初期思想局限的残余,那时他把部分落后群众的思想是当作国民性来批评的。恨铁不成钢,鲁迅十分痛心传统思想对人民群众的毒害。他批评的客观意义是积极的,适应着新民主主义文化革命的任务。

第二段(即第二至第十自然段),这是本文反复论证的重点。首先批评了旧中国的文人“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孔家店兜售的“非礼勿视”就成为对一切“闭上眼睛”派的罪恶渊薮,他们想出种种逃路来,那方法便是:“瞒和骗”。

反映到这类传统文艺上,凡有缺陷,终得补救。高鹗续作的《红楼梦》后四十回,终使“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所以鲁迅说:“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乾净者矣。”(《中国小说史略》)这正是《红楼梦》续作者高鹗具有浓厚的封建正统思想的表现。等而下之,像元杂剧《小张屠焚儿救母》之类,一定要去附会“作善降祥”的古训,使文艺成为封建道德乃至因果报应等迷信思想的说教。即使是彰明的史实,如岳飞被害,则谓前世夙因;关羽战死,则曰死后成神。总之,是不敢正视现实。

这种“瞒和骗”的传统思想,反过来便为历史的惰力,“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不足忧悲似的。”这实际上是证实了封建统治阶级正以“瞒和骗”为逃路,流风所及,贻害百姓。根子是在上面。统治阶级的思想侵入一部分落后的群众中,鲁迅十分痛心这种现象:“沪汉(按:“沪”指1925年“五卅”惨案,“汉”指1923年“二七”惨案)烈士的追悼会中,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实际上,如果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分析这现象,似乎还不能笼统地归结为“瞒和骗”这一传统思想所导致。但是鲁迅在批判这类消极现象时,却表现了对“沪汉烈士”的无限敬仰,认为这类行为是对工人阶级革命烈士的亵渎。

第四段(即第十一、十二、十三自然段),鲁迅批判了“瞒和骗”的传统思想和文艺,最后他提出了正面的见解。“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花,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这段话以通俗生动的比喻说明了生活与文艺的辩证关系,至今看来还是正确的。十分可贵的是,鲁迅在谈到生活与文艺的辩证关系时,注意到了作家的主观能动作用。由于他总结了历史上“瞒和骗”的传统思想和这类文艺的反面经验,因此,他强调提出,作者必须摆脱这种因袭的传统思想才会有真正的文艺。他呼吁:“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这种呼声,正好体现了文艺作用于新民主主义时期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

特别意味深长的是,用“瞒和骗”来制造赝品的作者,不管他写什么题材,如何慷慨激昂,义形于色,都逃不了鲁迅的炯炯目光。当国民军北伐前夕,钻在其中的野心家、阴谋家蒋介石及其走狗文人,也曾高唱过冒牌的“革命文学”,在“纸面上写着许多‘打、打’,‘杀、杀’,或‘血、血’”之类,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看起来文艺的内容形式都变了,但作者的思想没有变。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在这里,表现了鲁迅的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所以,他认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鲁迅如此强调作者的世界观和立场,这是完全符合文艺作为观念形态的规律的。鲁迅考察文艺的这种鞭辟入里的反虚伪精神,在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以后更显出辉煌的战果。没有革命作家的意识,徒然挂起“革命作家”的招牌,其作品不过是“新袋子里的酸酒,红纸包里的烂肉”,甚至是“和在食物中间”的“砒霜”。

鲁迅最后断言:“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的手法和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鲁迅以自己的作品作出了榜样,鲁迅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闯将。“鲁迅的方向,代表着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鲁迅根据已往和当时的生活经验,从人生到文艺种种现象中,概括了深广的历史内容,提出了一个具有战斗意义的命题:无论对生活,对创作,都要采取“睁眼看世界”的唯物主义态度,而不能陷入“瞒和骗”的唯心主义泥淖。作为改造客观世界同时也改造主观世界的前提,都要求敢于正视现实,不回避矛盾,否则,主观与客观相分裂、理论与实践相脱离,就很容易滑到“左”右倾机会主义思想路线上去。

在本篇中,鲁迅将历史的分析与现实的分析相结合;又使现实的分析与文艺的分析相结合,加强了主题的深度和广度。

在本篇中,鲁迅在揭穿传统思想的骗局时,合乎逻辑地得出了正视现实,“睁眼看世界”的结论;当揭穿传统文艺中的“大团圆”式的骗局时,就合乎逻辑地得出必须“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结论。

本篇在艺术上,以引文从容进入正题,娓娓而谈。间作诙谐讽刺,往往使人绝倒,如说:“我并未实验过,但有时候想:倘将一位久蛰洞房的老太爷抛在夏天正午的烈日底下,或将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拖到旷野的黑夜里,大概只好闭了眼睛,暂续他们残存的旧梦……”对闭着眼睛派的讥讽,十分形象而又生动,使人忍俊不禁而又觉含意深刻。

在本篇中,一进入论题要害处,作者激于义愤,往往情不自禁,大声疾呼。鲁迅的驳论性质的文章往往随着论题的深入,感情也雷奋飙发,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