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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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阿金》

在鲁迅杂文中,《阿金》是颇为别致的一篇,它接近于小说,但没有故事;像是人物速写,但又与议论相结合。

情节是简单的:写的是当时的上海的女佣,她的主人是外国人。而正因为她的主人是外国人,就具有了典型性。“她大约是不喜欢走楼梯的,竹竿,木板,还有别的什么,常常从晒台上直摔下来,使我走过的时候,必须十分小心,先看一看这位阿金可在晒台上面,倘在,就得绕远些”。阿金之所以这样放肆,大约也依仗她的外国主子。就这一点来说,她与其他依仗外国主子而耀武扬威的人就有了共同点,至少可以使人发生联想。议论就从这里生发出来:“自然,这是大半为了我的胆子小,看得自己的性命太值钱;但我们也得想一想她的主子是外国人,被打得头破血出,固然不成问题,即使死了,开同乡会,打电报也都没有用的——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

阿金能发生什么事呢?半夜以后有男人找她;她与小姊妹的“大声会议”;她与一个老女人的吵架,大约对方说了她“偷汉”,她不但直认不讳,而且简直自傲起来:你没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颇有些阿Q精神。再一次一个西崽被人追急了,想托庇她,被她拒绝了。嗣后,那西崽就被三个彪形大汉在她后门外打了一顿。从此阿金也就不见了。

事情是那样平常,在30年代旧上海的弄堂里像这样平常的事几乎一天到晚在搬演,司空见惯,谁也没有注意,也不去注意。然而事情越是平。凡,作者却越要崇高,才能从这平凡中见出不平凡来。鲁迅曾十分赞赏俄国果戈理的讽刺本领,说他的艺术的独特之处,“尤其是在用平常事,平常话,深刻的显出当时地主的无聊生活”;“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且介亭杂文二集·几乎无事的悲剧》)记得果戈理写过一篇小说:《旧式的地主》。描写地主老夫妇俩一天到晚的吃喝,还要做出种种繁文缛礼来。俄国大批评家别林斯基读完这篇小说后写道:天啊!这样的生活多么使人烦闷啊!(大意)

《阿金》所展示的也是无聊的生活。阿金虽是女佣,却已经消失了劳动人民的气质。她的依仗洋主子,自恃有靠山的放肆,她的毫不自爱的放荡,不但使人可厌,同样也是使自己消磨于几乎无事的悲剧。

阿金很泼辣,她能扰乱周围的空气。这一点,使作者引出这样一段议论来: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 这说明,像阿金这样的女人,一旦放肆起来,就会成为一种扰乱四周的力量。但是,作者又说,以上的议论,“很近于迁怒”阿金,因为阿金毕竟会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作者最后却说:“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却是的确的。”这是说因为阿金的放肆、放荡而且泼辣塞住了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未必有力量这条思路。结末说:“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因为,阿金固然泼辣,在弄堂里显示了力量,但她的种种缺点,实在不足以代表中国女性的。

本篇收印成书时,作者为了几处被删节,特意加了一个附记,今录下: 《阿金》是写给《漫画生活》的;然而不但不准登载,听说还送到南京中央宣传会里去了。这真是不过一篇漫谈,毫无深意,怎么会惹出这样大问题来的呢,自己总是参不透。后来索回原稿,先看见第一页上有两颗紫色印,一大一小,文曰“抽去”,大约小的是上海印,大的是首都印,然则必须“抽去”,已无疑义了。再看下去,就又发见了许多红杠子,现在,改为黑杠,仍留在本文的旁边。

看了杠子,有几处是可以悟出道理来的。例如“主子是外国人”,“炸弹”,“巷战”之类,自然也以不提为是。但是我总不懂为什么不能说我死了“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的缘由,莫非官意是以为我死了会开同乡会的么? 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鲁迅写杂文时,常常涉笔成趣,语意双关地顺手给敌人一点讽刺,这正是他战士的性格的流露。这篇在对阿金的形象的描写和事件的叙述中,常常用一些当时报章的政治术语,以讽刺反动当局,因此遭到统治者的忌讳。但是,鲁迅并没有丝毫退缩,编印成书时将凡是删去的句子都加画了黑杠,留下反动派的蹄痕,以表示他的抗议,并且留给读者千秋唾骂。鲁迅那种坚韧地反抗着的铮铮铁骨的精神飞腾在字里行间,扑向我们的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