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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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当代新儒家的基本困境

有关儒学内涵之探讨及儒学的现代性辩护,近数十年来,可谓汗牛充栋,成果斐然。尤其以当代新儒家之表现最为可观。

所谓“当代新儒家”,主要是指由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所开启,而后由唐君毅、徐复观、牟宗三在香港、台湾发皇的一个新的儒学当代运动。近二十余年来,它们对大陆儒学之复苏,也有极大的影响。

当代新儒家之主要努力方向,在于阐明中国哲学之特质,特别是从心性论、形上学方面,说明中国哲学之价值。认为中国哲学不仅足以与西方传统并立,且其伦理精神更有胜于西洋哲学之处;而面对当代社会,它又具有调节现代人“丧失心性”的危机以及可以开出民主与科学之作用。

新儒家学者,著述宏富,对中国哲学之阐释,功力深厚,且能与西方哲学传统做细致的对比研究,故其成绩,殊非泛泛。

可是,新儒家对中国哲学文化的阐释不管多么深入,他们所介绍的中国艺术精神、道德的形上学、天人合一境界、既内在又超越的思想形态、无执自由的心灵,都好像与我们现在每天过着的具体社会生活很难关联起来。我们一切食、衣、住、行,都强烈显现着现代性,都市建设、生活环境、职业工作,也都与古代迥然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是分裂的。具体生活在现代,只能在意识内涵上遥思古人。那些传统哲学所含之精神价值,确实只是精神性的存在。余英时先生乃因此而说当代社会中儒家思想只是一种“游魂”,无躯体可以附丽,在具体生活中无法落实践履之。

所以当代新儒学,事实上大抵仅以一种学术思想的方式,存活于大学等学术研究机构中,跟社会上大多数人之作息、生活方式、伦理行为不甚相干。

造成这种结果,当然是因社会结构整体变迁使然。但我以为当代新儒学本身也助长了这个形势。他们面对现代社会,只以“存仁”、“复性”的方式补救之,希望现代人仍能重视归根复命的重要性。这当然十分重要,但这是弱势的保存,并不敢企望让儒学重新回到具体生活中去。儒学遂因此仅能是游魂了。

而且,新儒家的义理及表述方式,充满了学究气,其语言非一般民众所能理解。如牟先生说的“智的直觉”、“良知的自我坎陷”、“道德的形上学”、“道德主体性”、“纵贯系统”、“横摄系统”等,一般硕士生也听不懂,遑论庶民!儒家义理遂于渐昌隆于上庠讲坛、学报专刊之际,愈来愈晦隔于匹夫匹妇,非寻常人士所得闻。偶或闻之,闻也闻不懂。

再者,整个新儒学的诠释,也显得偏宕。由于新儒家深受陆王式孟子学之影响,偏重于从个体生命说,讲尽心知命以上达于成己成德之学;讲究的是心体活泼的鸢飞鱼跃,直契天地之大化流行。为学者,欲寻孔颜之乐处,以“心斋”达致美善合一之境界,却甚少考虑化民成俗之问题。儒家的实践性,落在个体甚或主体道德实践上者多,着在社会实践者较少,故论到生命德行之美,皆堪欣赏;想谈谈风俗文化之美、开务成物之道,辄遂默焉罕言。

以牟宗三先生论朱子为例。当代论朱子学,牟先生自为巨擘,《心体与性体》 三巨册,朱子独占其一,用力之勤,吾人唯有叹服而已。然而牟先生论朱子就极偏。所论只涉及朱子参究中和的问题及有关 《仁说》 之讨论,欲以此确定朱子上承伊川,所开之义理系统属于横摄系统,而与孔孟明道五峰陆王之纵贯系统不同。故依牟先生说,朱子学虽亦为内圣成德之学,然置诸中国儒家心性学的传统中,实非集大成者,仅是“别子为宗”。

不管这个论断对不对,我都觉得:如此论朱,实仅论及朱子内圣学之一偏。但朱子学绝对不仅是要人内圣成德而已。朱子对井田、经界、封建、社仓、税赋、礼制方面,多所究心,以礼为本体,更深具哲学意蕴,重在开务成物。朱子与湖湘派学者间的论辩,亦不只是参究中和的问题和 《仁说》 而已,更关联到彼此论礼的歧异。牟先生为其学力及视域所限,论儒学仅能就形上学与伦理学方面立说,丰于仁而啬于礼,故于儒者开务成物、行道经世之学,较罕抉发。论朱子,亦复如此。其用心,在于立人极,教人逆觉体证仁心觉情,而存养于道德践履中,这是我们明白且能深有领会的。但识仁之功多,而究礼之意少,偶或论之,亦皆摄礼归仁,于礼俱为虚说。对于宋代儒者如何借其性理之学开物成务,实均不甚了了。而不知朱子之所以能兼汉宋之学,元明清诸朝且视其为孔子之后唯一的集大成者,绝不仅因他在性理学方面的表现;仅由性理学上争辩其是否为正宗,其实也不甚相干。

这就可以看出新儒家的诠释有其局限,并未充分开发可以作用于现代社会具体生活的资源。

牟先生论阳明学也一样,十分偏宕。

阳明学于明末清初备受攻击,批评者或谓其为禅学,或以亡国之过相责,谓其袖手谈心,无裨实际。故当时有一股讲实学之思潮,即起于这种意见气候中,批评讲心学的人都不重实际,所以他们才要来关注实际问题,讲经世致用之学。牟宗三先生推崇阳明,固然绝不同于清朝人,但只从本心良知讲阳明学,不知也不重其经世的那一面,跟清朝人又有什么分别?

且牟先生论阳明,有个著名的论点,即“良知的自我坎陷”。此说之所以提出,就是因为依牟先生看,阳明讲的道德良知无法直接开出民主科学,所以必须要把良知自觉地否定掉,转为有执,才能开出知性主体,从而发展出现代的民主科学来。

此说争论极大,或谓此说仅具理论意义,缺乏可操作性;或谓其理论未必可通。我则以为这根本就把阳明学弄错了,良知教本来就可开出事功,不需坎陷才能开之。阳明本人的事功,不唯在宋明理学家中罕有其比,就是讲经世之学的,如永嘉学派或清初所谓实学学者,又有几人比得上他?而且良知与经世致用本来一体,不能打为两橛。王学,无论阳明本人或其后学,亦辄不忘经世。故若由经世这个角度看王学,便完全无需牟先生那个理论,亦可以补充过去只由内证本心良知那一面去论王学之不足,看到王学与朱子学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