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三月,万木复苏的时候,舒尔哈齐带着丰厚的礼物到了京都。皇上接见了他。问了建州和整个女真部落的情况,没有难为他。最后,皇帝和颜悦色地说:“最近,你们在乌碣岭的表现是很出色的,朕极为高兴。你们替朕教训了那个布占泰,安靖了朝鲜边境,也为朝鲜人做了件好事。”
“这是奴才们该为皇上做的!”舒尔哈齐说,把头在地上碰了一下。
“朕会褒奖你们的……”
“谢万岁……”
舒尔哈齐不怕说话,还想多说几句以与皇帝套近乎,好像皇上没这个心情,摆摆手让他退下。
他出宫后,有个公公在等着他。“贝勒爷,贵妃想见你……”
在贵妃宫中,舒尔哈齐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你哥没来吗?”郑贵妃问,脸色像一朵盛开的花。
“回娘娘的话,我哥最近身体不太好,他要奴才问候娘娘!”
“身体不好?是什么病呀?你何不到太医署去问问……”
“谢娘娘这么关心奴才兄弟!”
郑贵妃直着眼睛端详着舒尔哈齐,“你哥比你生得英武,你比你哥生得漂亮……”舒尔哈齐谢了娘娘的夸奖。
努尔哈赤在娘娘面前一直是极为拘谨,循规蹈矩的。舒尔哈齐贵妃对他这么亲呢,就有点放肆。当郑贵妃把果盘推向他面前时,他谦恭地推拒,趁机摸了一下郑贵妃的玉腕。贵妃的脸红到了脖子,低声叱他:“死奴才,不要命啦?”
舒尔哈齐忙压低声音说:“奴才不是故意的,求娘娘宽恕!”
因为惹了祸,舒尔哈齐跪下告辞。
“舒尔哈齐,仓促间,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郑贵妃仓促间从炕桌的红漆盒里抓了几个金锞子给了他。
舒尔哈齐激动得热泪盈眶,又跪下谢恩。“奴才怎么敢收娘娘的东西呢?”
“这算什么,”郑贵妃说,“不过给你留个念想罢了!”
“奴才不会忘记娘娘的大恩……”
出宫后,舒尔哈齐觉得兴冲冲的,比任何一次前来北京的收获都大。是因为得到的许多奖赏吗?是因为皇上接见吗?还是因为他带来的许多建州土特产品卖了个好价钱?似乎都不是。一直跑到前门那儿,他才落实了心头的思虑,原来是和贵妃那一瞬的接触呀!谁曾摸过那美似天仙,高贵无比的娘娘的玉腕呀,除了皇上……“贝勒爷,你乐什么?说出来让奴才们也乐一乐!”后面的跟随小声说。
舒尔哈齐没有理他。
他上了马,心里美滋滋地顺大街走着,忽然有人拦在了他的马前,问道:“您是建州的舒尔哈齐王爷吧?”
舒尔哈齐抬头望去,拦他马头的是一个身穿号衣的小伙子。看样是哪家跑外的佣人或者家丁。
舒尔哈齐端详了一下,见这人面目清秀举止优雅,就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我家老爷想请您回家里坐坐……”
“你家老爷是谁?”
“我家老爷姓熊,大号是廷弼……我是他的管家。”
“噢,是熊廷弼大人——我和他素昧平生,怎好前去打扰呢?”
那管家见舒尔哈齐的心思已有些“活动”就热情地说:“贝勒爷,你们女真人是好交朋友的,你和熊大人见面后不就是朋友了吗?下次再来就是老朋友了!”
“好吧,……那就劳你带路一熊府离这儿远吗?”
“不远,不远,拐几个弯儿就到了。”
努尔哈赤每次前来北京朝贡,都是嘱咐他的随从多交朋友。他说:“汉人以为咱们是化外之民,和山林中野兽差不多,咱们要通过朋友让广大汉人了解咱们。即使是咱们的女真统一以后,还是要和汉人打交道的,在汉人中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行?”
表面上话是这么说,其实努尔哈赤还另有目的,那就是通过交朋友可以收集到许多出乎意料的信息。几次地进京朝贡,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都在京师有了一些朋友,里面还有几个是同情女真人的京官……管家说是很近,可是七弯八拐地也走了很多路。最后他们来到一家大门前。像舒尔哈齐见过的许多大门一样,上几层台阶后就是一个门楼,两扇大门紧闭,门上的铜环闪闪发光。门外没有门丁,周围没有旗墩、石狮等使人想到主人身份的东西。大概这位熊大人还不是大官显宦。
但,舒尔哈齐还是知道他的,有几次议事会上,努尔哈赤提到过他。他说:朝廷有个熊廷弼,几次地到过辽东,还把几个边官以部署失策、玩忽职守的理由上疏参倒了!要大家提防他。几天后,努尔哈赤又令龚正陆回了一趟北京,专门打听这个熊廷弼。龚正陆从北京回来后,把这位熊大人好一个吹捧。
熊廷弼是湖广江夏人,字飞白,号芝冈。他少年时代就在家乡声名远播,是个才子。他十九岁进秀才,二十九岁夺解元,三十岁中进士,三十一岁出任保定推官,以断案清正扬名。几年后他被调往兵部任职,到辽东转了几趟后,他上书朝廷,提醒要分外注意辽东形势发展,指出努尔哈赤的势力不可小觑。去年,他又到了辽东,见几个边官荒于政事、贪鄙成风,对发生在眼前的大事也不问不闻。回到京都后,上一道奏书,把那几个官吏拿下来了。这件事震动了朝廷大小官员……“这是个有见识的人……”努尔哈赤对熊廷弼评价说。
现在,舒尔哈齐就要见到这位很有见识的熊大人了!
他为什么要请我前来做客?他为什么对我感兴趣?他会对我谈些什么?——舒尔哈齐在心里忖度着,越想,他就觉得越兴奋。
“贝勒爷,”管家拍开了大门,回身对舒尔哈齐说,“我进内去通报一声。”
“好的,你请……”
舒尔哈齐令随从把马在嵌入墙里的马石上拴好。嘱咐他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得离开。这时,管家从门内出来了,他满脸堆笑说:“贝勒爷,你来了,大人很高兴,请跟我来吧!”
舒尔哈齐跟随管家进了大门,面前是个几丈长宽的方院,全用青砖铺了,给人的感觉洁净、舒适,几个家丁沿着正厅的墙边垂手而立。
管家没在这儿停下,领着舒尔哈齐从一边的小过厅转到后院,那里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四周都是鲜花、翠竹,中间一条甬路上两只倨傲的白鹤在悠闲地散步。紧靠西墙,有一架葡萄,几条干藤上已经绽出巴掌大的浓绿新叶,使整个院落都充满了生机。
他正在打量这个院子时,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正房门前笑容可掬地望着他。“贝勒爷,那就是我们家老爷……”管家躬着腰伸出右手朝前一指说。
那就是熊大人了。舒尔哈齐赶紧向前几步,低头抚胸,给熊廷弼行了个女真礼,熊廷弼探身、抱拳一揖。回身把门推开,对舒尔哈齐让道:“贝勒王驾到,敝合蓬荜生辉,请进请进!”
舒尔哈齐对汉人那些客套有点反感。他进了屋,向周围一看,见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上面满满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对书不感兴趣,接着就把眼光移回来看着主人。
熊廷弼肃客入座后,几个妙龄女郎送上茶点。她们都笑吟吟的,默默的,等一切齐备后,就无声无息地退走了。
这时候,舒尔哈齐有时间把熊大人打量得更仔细些。他高高的个儿,四十多岁,上髭黑黑的,修剪得整整齐齐,下须疏疏朗朗,有四指长了,如果不是面皮有点黑,他就算个俊雅的书生。舒尔哈齐发现他真地有点不同寻常的地方,在哪里呢,就在他的一双眼睛上,他的眼睛虽不大,而且有点眯离,可是犀利得很,好像对人说:我把世上的一切都看清了,小心点,你可不要欺瞒我……舒尔哈齐有点等不得,开口问道:“熊大人,您叫我来有什么见教呢?”
“客气了,”熊廷弼笑笑,把一盘珍珠样的水果推到舒尔哈齐面前。要是别的客人,或者看一眼,或者再向主人谦让一回,实在却不过时,就默默地吃一个。可是那不是舒尔哈齐,他是个直性子。
“大人,这是什么,一个个白晶晶的?”
“这是新鲜的荔枝,南方一位朋友送来的。”
“好吃吗?”
“王爷,你就尝一尝吧。”熊廷弼从桌上的象牙盒里,拿起一枚牙签叉了一枚给舒尔哈齐送了过去,舒尔哈齐慌得什么似地,连忙站起来。
“你坐你坐,”熊廷弼说,“你只把嘴张开就行……”
舒尔哈齐把嘴张得大大的,把荔枝咬到嘴里,熊廷弼只来得及把竹签抽出来。
“怎么样?”熊大人问道。
舒尔哈齐咀嚼着,发出马吃草的声响。他没有看出熊廷弼的眼睛里闪过的厌恶神色。
“好吃,好吃!”舒尔哈齐赞美道,“咱们建州没有这样的好东西!——那果子就这么亮晶晶地长在树上吗?”
“怎么会呢?”熊廷弼哈哈一笑,但他笑得极有分寸,决没有露出鄙夷不屑的样子,“成熟的荔枝是紫红色的,这是剥了皮的荔枝肉。”说着,他喊来了一个女使,问她道:“家里还有没去皮的荔枝吗?”
“还有许多呢,老爷。”
“那就盛一些来,让贝勒爷见识见识。”
“是。”
不一会儿,女侍用一花瓷盘盛了一盘荔枝来。那荔枝果然新鲜,一个个紫盈盈,水泠泠的,有的还带着深绿的叶片。
“呀,原来它的果儿是这样的呀!”舒尔哈齐高兴得抓过一个,慢慢地把皮扒了,露出晶亮的果肉,他放在嘴里,细细地品着它的香气和滋味。
通过荔枝这件小事,舒尔哈齐一点拘束也没有了,甚至有点放肆。他傻呼呼地说:“大人,你们中原真有些好东西呀,如果我带领女真铁骑从建州一直跑到你们出产荔枝的地方,得用多少日子呀?”熊廷弼听了,心里一怔,这家伙野心还真不小!但他没有表现出异常,只冷冷地说:“贝勒爷,恕我回答你一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永远到不了南国!”先是熊廷弼笑了,后来舒尔哈齐也笑了。舒尔哈齐明白自己太莽撞了。“贝勒爷,咱们现在已是朋友了,对吧?”“当然……”“那就应当无话不谈了?”“朋友间就该这样。”“好,我问你,你们建州现在有多少兵马?”舒尔哈齐想:你想探听我建州的虚皇重丞肾,我就吓一吓你:“大人,我们现在已有精骑八千,步卒两万了!”
熊廷弼点点头,“你们势力不小了呀!……”
“不算多,要保卫建州这么大的地面,得有比这多几倍的兵力……”
“我虽然几次地到过辽东,对辽东却也所知了了,但对你们兄弟的大名是早已听说过的。几年前,我参加过皇上为你哥哥举行的大宴,得睹努尔哈赤的风采,至今留有深刻的印象。现在见了你,才知道你比令兄更为神武飘逸,隐隐然有王者之概。在我们这边已然知道努尔哈赤是你们的惟一掌权者,可是我又从朝鲜的来文中读到,你才是建州最有实力的人物?这可把我弄糊涂了……”他望着舒尔哈齐,等待着回答。
“是这样的,”舒尔哈齐说,“我和努尔哈赤是一母同胞,创业时又携手并肩,在权力上是不分高下的!”
“是这样……”熊廷弼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是这样,在我们中原有句俗话,叫上天无二日,下界无二主,在宫廷中常常发生兄弟相残的悲剧。”熊廷弼简单地说了中国历史上相关的几个例子……舒尔哈齐说“这样的事在女真各部落里几乎都有,人就是争权夺利的东西,在哪里都一样!”
熊廷弼知道这小子上钩了,就给舒尔哈齐换了茶,继续地谈下去。
“你们兄弟真是好榜样,兄弟二人相处无间……”熊廷弼看他那毫无戒备的样子,又说:“我们中原也有这样千古流传的美谈……”他讲了个上古时伯夷叔齐的故事。
可这故事却没有打动舒尔哈齐,他嘿嘿地笑着说:“他两个都不愿为王,其实是正怕着对方。如果,其中有一人当了国王,他不拿兄弟开刀才怪哩!”
“不谈了,不谈了……”熊廷弼摇摇手,“咱们说点别的——喂,贝勒爷,我听说你们女真人的贵族可以娶很多很多的女人,这是真的吗?”
“怎么不真?”舒尔哈齐说,“努尔哈赤现在有九位福晋,我昵,也有五位了。往后也说不准有多少呢!”
“你们玩得过来吗?”熊廷弼小声地问,好似那是秘密。
“我们女真人身板结实,”说着,他拍拍胸脯,“我一黑夜能串四五个被窝。别看咱们年纪相仿,你能办到吗?”
熊廷弼摇着手笑道:“惭愧,惭愧!我哪有那本领!”
他们诌天扯地谈了半天,看看天色将晚,家人送上饭来。舒尔哈齐大吃大喝了一顿,最后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被等得不耐烦的随从扶上马,还没等和站在门口的主人告别,就伏在马背上呼呼地睡去了。
熊廷弼回到书房,叫来几个家人,命令道:“把他坐过的椅子,用过的杯盘碗筷都给我劈烂砸碎,收拾出去,再好好地把房间清扫几遍,不要让我闻到那家伙丁点儿的腌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