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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青草远道

有人约我写一篇与乡土有关的短文,我犹豫了。

乡土最根本的意义是地,它和天一样,是人类无力描述的对象。说起它,常常蹈入“开口便俗、一说就错”的误境。我曾经长时期迷恋和困惑于鲁迅先生那句话:“宽仁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胸怀里安息”。语感有别于他以往的文风,像《圣经》中的“雅歌”。土地无疑是母亲,这不仅由于“天覆地载”这种体位所给人的想象。老子极不情愿留给后世的《道德经》(钟阿城考证应为《德道经》)中,以男女生殖器官的不同,点透土地的母性,并指明母性的深邃、静虚、无为而产生的威力。我想土地最像母亲的在于慷慨。自然界究竟谁在默默无闻、百代不衰地奉献呢?只有土地。当人们浮泛地歌颂金黄的麦浪、无边的森林和美丽的花朵时,是土地奉献了人类所喜欢的这一切。这多么像母亲。当有人说“这孩子又白又胖”时,怀抱着孩子的母亲笑着,虽然她知道这并不是赞美自己。1885年10月10日,在波士顿,美国人埃弗雷特在议会上激动地述说农业的重要:“把一粒种子撒在土里,就会出现奇迹”。为什么呢?土地具有一种母性,她的职责是生命的繁衍。虽然黄金也源于土地,但土地的嫡生儿女是谷物、森林、草与花朵这些有生命的东西。

对此,人们能说些什么呢?

不说的缘由一在忘却了,二在说不出。

土地被踩在人的脚底下。朴实的、骄横的、富足与贫困的人都把土地踩在脚下。在所有的谦逊中,土地已显示了最伟大的谦虚。母亲生产我们时的阵痛与流血,都被我们忘记了。堂皇的理由是:当时我们不知道。当我们用眼睛观看世界的时候,看到的又是麦浪滚滚与稻花飘香。我们看不到土地。

当丰饶的庄稼被收割,我们皱着眉眺望远方的萧索。土地如母亲,她并不丰饶,丰饶的是庄稼。

在飘雪的日子,我们欣喜于漫天皆白,忘却了白雪下面的土地。

在人类的眼睛里,永远也看不清自己的母亲,如同看不清被踩在脚底下的土地。

北方被犁杖耕过的土地,灰黄色漫漫起伏,如我在寒风中瑟瑟而行的母亲。然而母亲和土地并不记恨,第二年,土地又长出青草,在空气中散发与过去一模一样的清香。母亲又在冬夜为儿女缝补寒衣。针把手指刺出血珠,昏花的眼睛眯着。

我最喜欢的诗是《古诗十九首》中那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我不知道这位无名的诗人在如此令人惊喜的美中寄寓了怎样的情怀。仿佛青草跪下祷颂土地,也如人类歌颂母亲。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我在吟哦之间读出悠长的宁静。

然而,我们说不出这种悠远,如同说不清母亲的恩情。

土地与母亲,已然无法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