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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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黛娜造访

五点钟时,丽丝贝手里拿着一把大号钥匙走下楼来:这是停放她丈夫尸体的房间钥匙。整整一天,她除了偶尔伤心恸哭一阵儿之外,都一直在不停干这干那,像履行宗教仪式那样,庄严而又满怀敬畏地履行着对亡夫的职责。她拿出几块漂白了的亚麻布,这些亚麻布她已保存了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派用场。数年前的一个仲夏——想起来却恍如昨日——她告诉老赛尔斯这些亚麻布放在什么地方,以便她死后就能拿出来给她用了,因为两口子中,她年纪略大些。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清洗干净这间神圣屋子里的所有东西,抹去世俗生活的任何迹象。屋子里有扇小窗子,以前在这儿干活的人睡着时,无论是清冷的月光,还是暖和的晨曦都可以从窗子照进来,现在这小窗子却也要用白单子遮起来了。因为,此番的睡眠,不论是在无遮蔽的椽子下,还是在有天花板的房间中都同样的神圣。丽丝贝甚至将床罩上一个长期忽略、未加理睬的小口子也缝补了:现在能为这静静躺着的尸体做点事来表达敬意和爱意的时间已经不多,甚至是太宝贵了。她觉得这尸体能感觉到她的一切想法。只要我们没有忘记他们,逝者对我们来说就还活着,他们仍然可以感受到伤害,感受到我们的悔意,感受到我们因为他们的离去而哀伤不已,也能感受到我们在他们那最琐细的遗物上留下的亲吻。这位上了年纪的农妇尤其相信死者有知。数年来丽丝贝省吃俭用就想着将来自己可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她模模糊糊地期望过,在她死后被抬到教堂墓地,身后跟着丈夫和儿子们。如今,她觉得一生中最大的任务就是看着丈夫赛尔斯在她眼前体面地下葬。她曾经梦到自己躺在撒着白色荆棘的棺木中,可同时呢,又能看到上面的阳光,也能闻到荆棘丛中密匝匝盛开的玫瑰花飘散的花香——亚当出生后去教堂洗礼时她就曾闻到过这种浓郁的花香。

今天,在死者房间中能做的事儿都做完了——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儿子们只是帮忙抬抬东西;她一般不太喜欢村子里的女人,就没有叫她们过来帮忙;她最合得来的多利——伯格先生家的老管家——听到赛尔斯去世的消息一大早就来安慰她了,可多利眼神儿很差,帮不上什么忙。丽丝贝锁上了门,手里攥着房间的钥匙瘫坐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没有放在往常的位置,而是放在房子正中间。搁在平常日子里,丽丝贝是绝不会坐在那儿的。她一整天也没有关注过厨房了;厨房里满是沾满泥巴的脚印,脏乱的衣服和凌乱的物什使厨房显得很乱糟糟的。丽丝贝一贯喜欢干净整洁。厨房现在的样子要搁在过去她是无法容忍的,可现在她却听之任之:既然老头子死得那么悲惨,房子里的东西看起来显得凌乱肮脏也是无所谓。厨房不应该看起来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亚当干了一通宵的活儿,白天又焦虑异常地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在作坊的长凳子上睡着了;塞斯正在厨房后面用柴生火,想烧点儿开水让他妈妈喝杯茶——她很少允许自己有此享受。

丽丝贝走进来厨房,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木然地环视四周:午后明亮的阳光凄凉地照着地上的污渍和房间的混乱景象;这和她脑子里的悲伤混乱完全混在一起——这是经历了震惊、伤心之后最初时刻的混乱,就像一个人在睡梦中被扔到某个大城市的废墟中,醒来后又震惊、又恐惧,不知道是刚刚获生还是即将死亡——不知道这无边无际的荒凉景象是怎么产生、如何产生的,也不知道自己缘何孤单单、冷清清地置身其中。

要是在平常,丽丝贝首先会问自己,“亚当在哪儿?”可是,丈夫突然亡故,在她心目中丈夫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首要地位。就像忘记孩提时代的悲伤一样,她忘记了丈夫的种种过错,只记得丈夫年轻时的善良,老年时的耐心。她的眼睛还在茫然四顾,塞斯走了进来,开始收拾起一些凌乱的东西,清理那张小圆松木桌,好把母亲的茶杯放在上面。

“你要干什么?”她怒声问道。

“我想让你喝杯茶,妈妈,”塞斯柔声答道。“这对你有好处的,我将这两三件东西拿开,让这房间看上去舒适些。”

“舒适!怎么还能让东西看上去舒适呢?由它去吧,由它去吧。我再也不会觉得舒适了。”她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你可怜的爸爸已经走了。三十年来,我为他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他总是对我为他做的事情很满意;我生病或是怀小孩时,他也总给我做事:他曾经亲手做牛乳酒,然后无比自豪地端到楼上来给我;那年我去看我姐姐——次年圣诞节她就去世了——他抱着一个比别家小孩重一倍的孩子,一抱就是五英里路,一直走到沃森韦克也没有抱怨一句;他淹死的那条河就是我们结婚时来回一块儿经过的那条河;他做了很多架子给我摆盘子和其他东西,在拿给我看时他总那么自豪,因为他知道我会喜欢的。可他死的时候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还躺在床上睡大觉,好像我漠不关心似的。唉!我活着如何面对这一切!我们也曾经年轻,也曾憧憬婚后的美好生活。由它去吧,孩子,由它去吧!我不想喝茶。就是从此不吃不喝我也不在乎。桥的一头塌了,另一头就是还在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掉,追随老头子而去。说不定他还正等着我呢。”

说着说着丽丝贝呜咽起来,在椅子上哭得前摇后晃。在母亲面前,塞斯总是小心翼翼的,他觉得自己影响不了母亲,劝说她、安慰她都不会起作用,只有等她哭过一阵儿再说;因此,他又跑出去看了看厨房里还在燃烧的灶火,然后开始折叠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这些衣服已经在外面晾了一天了。他不敢在母亲面前走动,以免再惹恼她。

丽丝贝摇晃着哭了几分钟后,突然停下来大声自言自语道:“我要去看看亚当,我想不起他去哪儿了;我想让他在天黑前和我一起上楼看看他爸爸的尸体,因为现在这样的时刻就像融化的雪一样不会很久了。”

塞斯无意中听到这些话就又回到了厨房,看到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便说道:“亚当在作坊里睡着了,妈妈,你最好不要叫醒他。他工作了很长时间又遇到一大堆麻烦,累坏了。”

“叫醒他?谁要去叫醒他?我只是想看看他,不会弄醒他的。我有两个小时没看见这孩子了——我几乎忘记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在我印象中,他还像你爸爸抱着他时那么大。”

亚当坐在一个粗糙的长板凳上,胳膊支着头,从肩膀到肘部都倚在工房正中的平板桌上。他看上去好像只是想坐下来休息一会,结果却睡着了。他脸上还带着最初那种悲伤、疲劳、沉思的神情。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有洗脸了,脸色苍白,一副黏糊糊的模样;头发蓬乱的耷拉在前额,紧闭的双眼由于过度劳累和悲伤凹陷了下去;眉头紧蹙,一脸的疲倦和痛苦。吉皮看起来十分不安。它蹲坐着,鼻子贴在主人伸展的腿上,一会儿舔舔那只松垂下来的手,一会儿竖起耳朵向门口张望。尽管这可怜的狗又饿又焦躁不安,可就是不愿离开它的主人,而是不耐烦的等待着情况有所改观。正是因为吉皮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所以,尽管丽丝贝蹑手蹑脚地走进工房,来到亚当的身边,尽量想不弄出声音来吵醒亚当,但这样的企图还是失败了。吉皮太兴奋了,除了尖叫,它找不到其他方式来表达它的兴奋之情,很快,亚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母亲。这和他梦境差不多。在他发烧昏睡时,梦中出现的无非就是今天一早发生的事情。在梦中,他的母亲总是带着烦恼而又悲伤的神情站在他面前。与现实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在梦中赫蒂像个演员,反复出现在和她毫不相干的场景中。她甚至出现在柳溪旁,甚至还走进他家里,惹得他妈妈很生气;在他冒雨去特雷德斯敦向验尸官报告消息的路上,他也依稀看到赫蒂穿着漂亮的衣服,全身湿漉漉的。不论赫蒂出现在什么地方,他妈妈总是紧随而至。现在他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站在他旁边,对此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丽丝贝立刻喊道,冲动之下又哭了起来。人一旦处在悲伤中,那么,任何一个场景变化或突发事件都会勾起他的伤心,而且还会觉得不发泄一下就是损失。“除了我这个老太婆,你没别人来折磨你了,也没有别的负担了。你可怜的父亲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母亲最好也随他而去——越早越好——我现在对谁都没什么用了。一件旧外套可以给另一件外套做补丁,可除此以外别无用途。你可以找个老婆来给你缝衣服,给你弄吃的,她总比你老母亲强,你那老母亲坐在炉角旁也只是一个累赘。(亚当不安地退缩了,他最怕听母亲谈起赫蒂。)可你爸爸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不会让我给其他人腾地方,一把剪刀少了另外一片留下这一片也没啥用。他少了我什么也干不成。啊,我们最好被一块儿甩到一边去,这样我就不用眼睁睁看着这一天了,一次就可以把我们两个一块儿埋掉了。”

丽丝贝停下不说了,亚当痛苦地、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他今天只想对他母亲温顺和气点,可是听到这番抱怨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恼火。一只受伤的狗,根本无法明白它的呻吟会让它的主人多么烦躁不安,同样地,丽丝贝也不会明白她这番牢骚对亚当来说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所有喜欢抱怨的女人都希望能够得到安慰,可亚当什么都没说。丽丝贝就闹得更凶了。

“我知道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更好,你可以到你喜欢的地方去和你喜欢的人结婚。不管你娶谁回来,我也不会说不的;我不会挑三拣四,人老了就没用了,有口吃的有口喝的就该觉得自己有福气了,尽管吃的时候得把难听的话也一块儿咽下去。要是你中意一个姑娘,即便她不会带给你一个子儿,倒把你的钱胡乱花光,我也不会说什么了,你父亲现在已经淹死了,我就像是一把已经没有斧刃的旧斧柄,能有什么用呢?”

亚当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从凳子上默默地站起来,走出工房向厨房走去。但是丽丝贝还是不放过他,在后面跟了上来。

“你想去楼上瞧瞧你爸爸吗?我把一切事儿都准备好了,你去看看他,他会喜欢的。你待他好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

亚当立刻转过身来说:“好的,妈妈,我们上楼吧。来吧,塞斯,我们一起上去。”

他们爬到了楼上。整整五分钟,谁也没有说话。接着就听到钥匙再次转动,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可亚当没有下楼去,他又累又倦,不想忍受他妈妈痛苦的牢骚,就躺在自己床上休息了。丽丝贝一进厨房就坐在椅子上,用围裙蒙住头,像刚才那样边哭边摇起来。塞斯想,“我们已经上楼去过了,她过会就会安静的。”他又回到厨房后面去照料那微弱的火苗,希望一会儿能劝她喝点儿茶。

丽丝贝就这样摇晃了五分多钟,每摇晃一下就轻轻呻吟一声。这时她突然感到有只手轻轻地放在她手上,一个甜美的女高音向她说道:“亲爱的大姐,上帝派我来看看能否给你些安慰。”

丽丝贝停止了摇晃,定神听了听,却没把围裙从脸上掀开。声音听起来很陌生。难道是她死去多年的妹妹的灵魂回到她身边了?她浑身颤抖,不敢去看。

黛娜相信,在惊讶中停止哭泣,对于悲痛中的女人也是一个安慰。她没再说话,默默地摘下帽子,向塞斯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塞斯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进来了,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把一只手放在丽丝贝的椅背上,向她俯下身去,让她感觉到有一个人很友好地站在身旁。

丽丝贝缓缓地把围裙从脸上拿下来,胆怯地睁开她那迷蒙暗淡的双眼。刚开始她只看到一张纯洁、苍白的脸,蓝色的眼睛十分可爱。这张脸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她更加惊奇了;也许这是天使吧!但与此同时,黛娜又把手放在丽丝贝的手上了,老妇人低头仔细打量。这只手比她自己的小多了,但是并不白嫩,黛娜从来不戴手套,她的手有着从小就开始劳动留下的痕迹。丽丝贝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盯着黛娜的脸,鼓了鼓勇气,用一种惊奇的语调问道:“嗨,你怎么是个干粗活的?”

“是的,我叫黛娜· 莫里斯,在家乡时在纺织厂做工。”

“啊!”丽丝贝声音慢吞吞地,依然惊疑不定。“你进来时脚步太轻了,就像是墙上的影子,你在我耳旁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精灵呢。亚当那本新《圣经》里头有个坐在坟墓上的天使,你长得和她一样。”

“我从霍尔农场来。你认识朴瑟太太的——她是我姨妈。她听说你遭遇了巨大的痛苦,很为你难过;我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我认识你的儿子亚当和塞斯,知道你没有女儿;牧师告诉我说你家遭遇巨大不幸,我的心就立刻飞向你,感受到上帝命我在你痛苦的时刻来做你的女儿,如果你接受我的话。”

“啊!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你和塞斯一样是循道宗派教徒;他跟我提起过你,”丽丝贝暴躁地说道,惊奇的感觉过去了,那深切的痛苦感又回来了。 “你会说受难是件好事儿,塞斯就经常这样说。可跟我谈这个有什么用呢?也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啊。你永远不能使我相信,我丈夫有哪种死法比死在他的床上更好。如果他命中注定要死,他可以有个牧师在身旁为他祈祷,我呢也会坐在他身边,告诉他不要介意那些我在生气时对他说的难听话,只要他能吃下东西,就给他吃的、喝的。但是哎,他却死在冰冷的水中,我们就在近旁却不知道;我还在熟睡,好像我从来就不是他什么人,好像他是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流浪汉!”

丽丝贝又开始边哭边摇晃起来。黛娜说:“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你十分痛苦。要说你的痛苦不难承受简直是铁石心肠。上帝派我来不是让我把你的痛苦说得很轻松,而是让我来同你一起哀悼,如果你允许的话。如果你准备一桌盛宴和你的朋友们一起欢聚,你可能会很乐意让我和你一起坐下来,因为你觉得我应该会喜欢分享这些好东西;但是我更乐意去分担你的苦恼和劳累,如果你拒绝我,我会觉得更难受。你不会赶我走的,对吧?你不会因我来而生气吧?”

“不会的,不会的。生气?谁说我会生气?你来是出于一番好意。塞斯,你为什么不给她倒杯茶?我不想喝茶,你却慌手慌脚地给我拿茶,别人需要,你又想不起来给别人端一杯。请坐吧,请坐。我谢谢你好心到这儿来,穿过湿漉漉的地来看我这老太婆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是啊,我没有女儿……从来就没有……我也不觉得遗憾,女孩子们总是体弱多病、可怜兮兮的;我总想要男孩儿,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男孩子们会结婚——那我就会有孙女了,只怕太多了。现在你自己冲茶吧,怎么合你心意就怎么冲,我今天嘴里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出来——吃什么都一样——都是满嘴的苦味儿。”

黛娜极力掩饰自己已经喝过茶了,顺口就接受了丽丝贝的邀请。这样就可以劝说这老妇人吃点、喝点。她劳累一天了,什么也没吃,现在真的很需要吃点、喝点儿东西。

黛娜来了,塞斯特别开心;他不禁想到,就算拿这充满悲伤的生活来换取她的到来,也是值得的;但随之他又不免内疚——这样想就几乎无异于因为父亲的惨死而感到高兴。不过与黛娜待在一起的快乐还是会占据上风——这就像你无法抗拒气候的影响一样。他的快乐甚至扩散到了他脸上,这一点并没有逃脱正在饮茶的母亲的眼睛。

“塞斯,你尽可能说遭遇磨难是件好事儿,看你高兴的样子。你看起来好像还是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不了解任何烦恼与困难。你总是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摇篮里,亚当呢却是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你就像是一袋谷粉,跌打不伤——说到这一点儿,你可怜的父亲和你倒是没什么两样。你的神情看起来也和他的一样”(说这话时她扭转头望着黛娜)。“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你们是循道宗派教徒的缘故。我并不是刻意找你的茬儿,这事儿本来也不该使你烦恼,何况你看起来还很难过的样子。啊!是的,如果循道宗派喜欢磨难的话,他们可以靠磨难生活:可惜的是,他们不能带走所有的磨难,不能将不喜欢磨难的人身上的磨难也扛过去。我自己就可以给他们一大堆;老头子在世的时候,我日夜操心;现在他不在了,我却巴不得把那些最糟糕的日子再过一遍。”

“你说得对。”黛娜说道,小心翼翼地不去冲撞丽丝贝的任何想法,她最细微的一言一行都是依靠上帝的指引,由于心中时刻怀有敏感而又强烈的同情心,她的一言一行无不充满了女性的机智。 “是的,我记得,我最亲爱的姨妈去世那会儿,我宁愿听到她夜里那严重的咳嗽声,而不喜欢她死后那种寂静。现在,亲爱的朋友,再喝杯茶吃点儿东西吧。”

“怎么?”丽丝贝拿起杯子,语气不像刚才那般怒气冲冲了。“你对你姨妈的死这么伤心,你没有父母吗?”

“是的,我从不知道父母是谁,我的姨妈从小把我养大,她没有孩子,因为她没有结婚,她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充满柔情地疼爱我。”

“啊,把你从小养大,我敢说她很费心,她又是个单身女人——没有母羊的小羊羔可不好养啊。但是我敢说你脾气并不暴躁,看上去似乎从来也没有生过气。那你姨妈死后你都做什么呢?既然朴瑟太太也是你姨妈,你怎么不到这里来生活呢?”

黛娜看到丽丝贝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就给她讲述了自己早年的生活——讲到她怎样接受教育,怎样努力工作,讲到史诺菲尔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人如何艰难度日——她还讲到了所有她认为丽丝贝可能感兴趣的细节。老妇人听着听着,忘记了生气,不知不觉地受到了黛娜表情和声音的抚慰。过了一会儿,她同意让黛娜去收拾厨房。黛娜早心有此意了,她觉得周围环境清洁干净,就会有助于丽丝贝和她一块儿祷告。与此同时,塞斯到外面劈柴去了,因为他猜到黛娜更愿意单独和他妈妈在一起。

丽丝贝坐在那儿,看着她麻利而又悄无声息地到处走动忙碌,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懂得如何收拾。我不介意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你不会把我孩子的工钱乱花在买漂亮衣服上。你不像这边乡下的女孩子们。我想史诺菲尔德的人跟这儿的人不一样。”

“他们大多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黛娜说。“他们做不同的工作——有些人在村子周围的工厂里干活儿,大部分都在周边的矿上做事。但是各地的人心都是一样的。像其他地方一样,那里也有世俗的人,也有受到神启示的人。不过我们那儿的循道宗派教徒要比这儿的多多了。”

“哦,我不知道循道宗派中有像你这样的女人,人们说威尔·马斯克利的老婆是循道宗派的,可她长得实在太难看了,看她我还不如去看一只癞蛤蟆。如果你晚上留在这儿过夜该多好啊,我希望明天早晨在屋子里能看到你。不过朴瑟先生可能会找你吧?”

“不,”黛娜说。“他们不等我回去。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愿意留在这儿。”

“好的,这儿有地方住;我把床搭在厨房后面的小房间里,你可以睡在我旁边。我很高兴在夜里可以和你说说话。你这人很会说话。你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去年我家屋檐下的燕子,早晨听起来十分轻柔悦耳。啊,我丈夫和亚当都喜欢这些鸟儿,但是它们今年却没有来,说不准它们也死了吧。”

“好了,”黛娜说。“厨房现在看上去干净了,而现在,亲爱的妈妈——今晚我是你的女儿了,你知道的——我想让你洗洗脸换上个干净的帽子。你还记得上帝把大卫的孩子带走时,他是怎么做的吗?孩子还活着时,他斋戒祈祷上帝能赦免他的孩子,他不吃不喝整夜跪在地上央求着上帝放过他的孩子。但是当他得知孩子死了,他就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把自己洗干净,涂上圣油,换了衣服,就开始吃喝了;人们问他为什么孩子刚死他就似乎不伤心,他说道, ‘孩子活着时我禁食,流泪;心想上帝没准儿会善待我,孩子还可能活呢!可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禁食呢?那样能把他再带回来吗?我可以去他那儿,而他却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啊,说得对,”丽丝贝说。“对,我老头子不会再回到我身旁了,可我可以去他那儿——越快越好。好了,我听从你的劝告:抽屉里有一个干净的帽子,我先去厨房后面洗洗脸。塞斯,你把亚当那有图片的新圣经拿来,让她给我们读一章。啊,我喜欢这句话——‘我可以去他那儿,而他却不会再回到我的身旁了。’”

丽丝贝心情大为平静了,黛娜和塞斯都发自内心感谢上帝。黛娜默默地同情而不去一味的劝说就是要达到这种效果。从她少女时代起,她就有了与生病的人或者丧失亲人的人相处的经验,她曾经与那些贫困、无知而思想僵化、心灵凋萎的人待在一起,可以微妙地感觉到用什么方式去打动他们,让他们心情变得柔和,情愿接受话语的抚慰或是告诫。黛娜这样说过:“她从来不自作主张;神总是启示她何时该保持沉默,何时该开口说话。”我们不都常常把敏捷的思维和高尚的冲动称为启示吗?在对我们的思维活动仔细分析后,我们就会像黛娜说的那样,我们最崇高的思想和最高尚的行为都是上帝赋予我们的。

于是在那个晚上,小厨房里就有了最虔诚的祈祷——信仰、爱和希望都喷涌而出。虽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虽然没有经历过任何宗教情感,可怜的、上了年纪的又焦躁不安的丽丝贝模模糊糊地感到了善与爱,感受到有一种东西潜藏在这悲伤的生活之下又超脱其外。她无法理解这种悲伤;可是在黛娜精神的征服之下,她觉得自己必须保持耐心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