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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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两间闺房

赫蒂和黛娜睡在二楼相邻的两个房间。房间很简陋,连窗帘也没有。此刻,月亮喷薄而升,如洗的月光洒落进来,照得赫蒂可以自如地走动、脱衣服。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嵌在陈旧的衣帽橱上的短钉,看到红色布料针垫上的每个别针头,还能够在老式梳妆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仅考虑到她要对着镜子梳头和戴睡帽的话,这面镜子的清晰度已经够了。可它的确是一面又旧又怪的镜子!因为它,每次赫蒂穿戴的时候总要发顿脾气。但在那个时代,它被认为是面漂亮的镜子了,而且很有可能是二十五年前,上流社会大量出售家具时朴瑟家族买来的。即使是现在,拍卖商也可能会这样评价它:表面多处镀金,虽然已经失去了光泽;结实的红木底座,带有几个抽屉,如果你用力拉,里边的东西就会从最远的角落跳出来,不会够不着;最重要的是,两边各有一个黄铜蜡烛底座,给足它一副贵族模样。赫蒂不喜欢它,因为镜面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污垢,擦也擦不掉。镜子竖着被固定住了,不能前后摆动,这使得她只有坐在梳妆台前的矮椅上才能如愿地看到自己的头和颈项。然而,这梳妆台根本就称不上是梳妆台,只是带着抽屉的小柜子,坐在它前面难受极了,黄铜把柄较大,经常伤到她的膝盖,她根本就不能舒服地靠镜子近一点。然而,对于那些虔诚的膜拜者,任何不便之处都妨碍不了他们照常举行宗教仪式,况且,今晚的赫蒂比平常更专注于自己独特的膜拜仪式。

脱下长袍和白色方巾后,她从衬裙外的大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柜子下边的抽屉,从中取出私下里在特莱德斯敦买的两个短蜡烛,将它们插在那两个黄铜底座上。接着她划了根火柴,点燃了蜡烛;最后,她拿出一面有着红色镶边的、闪闪发亮的镜子,上面没有污点。她坐下之后先用这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她看着镜子,一边笑,一边把头转向一边,一会又低头从上层抽屉取出画笔和梳子。她打算把头发放下,好让自己看起来像唐尼尚小姐房里的那张女像。很快,黑色风信子般的曲线落在了她颈项上。波浪般的头发不重不厚,如真丝般柔软顺滑,有些地方还有精致的小卷儿。为了要让自己更像那画中人,她把头发都梳在脑后,顿时,她圆润白皙的颈项上形成了漆黑的幕帘。然后她放下画笔和梳子,看着自己重叠双臂于胸前,模仿起那画中人。破旧斑驳的镜子也无损美丽的形象半分。她穿的紧身胸衣,虽然不是白色绸缎的——我觉得女主角的着装普遍如此——虽然是墨绿色棉质的,但依旧楚楚动人。

噢!的确,她非常漂亮。唐尼尚上尉就这么觉得。她比干草坡的任何女人都要漂亮,比猎场里曾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漂亮。千真万确,那些富家女似乎都又老又丑——她比贝肯小姐——磨坊主的女儿,特莱德斯登公认的最美的女人——还要漂亮。今晚,赫蒂望着自己,感受完全不同于以前。那隐形观众的目光驻留在她身上,如晨曦洒于鲜花之上。他轻柔的声音正一遍又一遍地述说着那些她在小树林里已经听过的美妙事情;他的臂膀环绕着她,发间浅浅的玫瑰芬芳仍留香于她身旁。这虚荣至极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美,直到遇见了爱她、也让她心潮澎湃的那个人。

但是,赫蒂似乎认定自己身上有点美中不足。她站了起来,从衣柜中取出一条旧的黑色蕾丝围巾,从那个曾取出蜡烛的神圣抽屉中拿出一对大耳环。那是一条很旧的方巾,布满了洞眼,然而,那上面的边饰,围在她肩上会很合适的,会更加衬托出她上臂的白皙。她要取下耳朵上的小耳环——噢,她舅妈曾责怪过她在耳朵上钻孔!——再换上那对大耳环。它们只是彩色的玻璃和镀金饰品,但如果你不知道它们的质地,看上去就和那些有钱太太们戴的一样。接着她又坐下,耳上戴着大耳环,肩上披着摆弄好的黑蕾丝围巾。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没有哪一条手臂会比她手肘下的那一小截皮肤好看——又白皙又丰腴,起着小窝窝,正好与她脸上的酒窝相衬; 然而看向手腕时,她懊恼地想到:因为制作黄油,还有其他一些夫人小姐们从未做过的活,她的手已经变得粗糙。

唐尼尚上尉不会要她继续干苦力活的:他只会愿意看到她穿着漂亮的衣服,精巧的鞋和带着丝绸镶边的白色长袜。他肯定非常爱她——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曾那样用手臂拥着她,亲吻她。他会和她结婚,把她打扮成淑女;她几乎不敢有别的想法。会节外生枝吗?他会偷偷地和她结婚,就如医生助理詹姆斯先生与医生的侄女那样偷偷地结婚,而且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被人发现,再往后,生米做成了熟饭,其他人干着急也无济于事。赫蒂听说那位医生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事说给她舅妈听。她不知道后果如何,但有一点很清楚,不能让那位老乡绅知道他们的一切。每当她碰巧在猎场遇到老乡绅,赫蒂总是会因为恐惧和敬畏而晕过去。她按说,他也是血肉之躯。但她脑海里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年轻的样子。他一直是大家所惧怕的老乡绅。噢,让他知道了,后果难料。但是,唐尼尚上尉总该知道怎么办;他是位优秀的绅士,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他。只要他喜欢的,他都会买到。旧事不会重演:也许某天她也会变得贤淑优雅,坐豪华马车,穿锦缎丝绸,别羽饰于发间,长裙拖地。有天晚间她从过道的小圆窗偷看到,正要进入饭厅的莉达娅小姐和戴西女士穿戴的就是那样。只是她不会像莉达娅小姐一样又老又丑,也同样不会像戴西女士那般捺着厚厚的粉,而是雍容华贵,风情万种,或穿粉红长裙,或穿白色长裙——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喜欢哪件;玛丽·伯格以及每个人都会看到她从马车中走出来,说得准确点,她们会听说此事,因为,在干草坡她舅妈的眼皮底下,眼见得发生这些事真是难以想象。想到那些所有华丽美好的事,她便从椅子里起来,这样的举动使得她围巾的边缘碰到了那片小小的红色镶边镜子,结果,随着一声巨响,它掉到了地上。而她却太过沉湎于自己的幻想,忘记了要把它捡起来。虽然吓了一大跳,她依然穿着彩色的紧身背心和裙子,肩上披着旧的黑蕾丝围巾,耳上挂着对大耳环,开始如鸽子般高贵优雅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穿着那件古怪长裙的小猫咪是多么的可爱迷人啊!世人爱上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的脸蛋和身材就像可爱的婴儿那样地圆乎乎的;乌黑纤巧的鬈发迷人地披散在她耳旁及颈项上;纤长睫毛下的黑色大眼睛,给人以奇特的感触,似乎能从她的双眸中看见一只活泼的却被囚禁着的精灵。

啊,娶到赫蒂这般甜美的新娘是任何男人所能得到的最好奖赏!来参加婚礼早宴的男士们是多么地妒忌新郎啊!令人羡慕的新娘身穿白色蕾丝礼服,手捧橘黄色鲜花,挽着新郎的胳膊,多么年轻美貌、圆润娇柔、温顺可爱的女孩啊!她的心地肯定相当善良,性情就如天使般温柔似水。如果他们当中出现了问题,那么肯定是她丈夫的错:她对他肯定是百依百顺,他想让她成为什么样,她就会成为什么样——那是很明了的事情。而且她的情郎也如此认为:这个小可爱是如此地喜欢他,她那小小的娇媚憨态是如此的令人着迷,以至于他不会赞同她变得明智些;小猫般的眼神和举止是男人们想要的,有了它们,家就会像天堂一般。在如此环境下的每个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容貌至上者。他知道,大自然有她自己的表达方式,一种绝对精准的语言表达,而且他认为自己是诠释这种语言的高手。脸颊、嘴唇以及下巴的优美线条,如同花瓣般精致的眼睑,如花蕊般卷翘的长长的睫毛,漆黑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清澈如泉水,这些容貌为他描绘出了她的特质。她将会多么地疼爱自己的孩子!青春年少的她,被粉嫩圆乎的孩子们围绕着,如同小花朵簇拥着花仙子一般;她丈夫会在一旁亲切地微笑,无论他会选择何时退入其智慧的禁地,他甜美的妻子都会很虔诚地望着那儿,永远不会掀开这个门帘。这是一个黄金时代的婚姻,此时的男人们都充满智慧,具有威严,而女人们都美丽动人,深情款款。

我们的朋友亚当·比德就是这么地想着赫蒂的;只是他用不同的词来表现自己的想法。每当她对他表现得冷漠自大,他便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她爱我还爱得不够深;而且他确定,无论她何时施爱与男人,那份爱都将是一个男人在世上所能拥有的最宝贵东西。在你鄙视亚当缺乏领悟能力之前,请你扪心自问:你是否一开始就相信任何美丽女子会是罪恶的?你是否能相信一个使你心醉的美丽女子会是罪恶的?不用想破脑袋地去搜取证明。因为你不会。喜欢鲜嫩桃子的人不会再去考虑宝石的,而且有时会咬牙切齿地抵触它。

亚瑟·唐尼尚对赫蒂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他也考虑过她的性格,他相信她是个可爱的好姑娘,柔情似水。凡是把一个女郎的恋情唤醒,弄得她既神魂颠倒又惊喜交加的男人,总是会认为她充满柔情;如果他碰巧期待着未来的岁月,那么他很可能会想象自己会如何地对她体贴入微,因为这可怜的女孩是那么着迷地爱着他。上帝制造这些可爱的女人就是为了让男人想入非非,或者就是为了方便男人得相思病。

然而,我相信,即使是我们中最明智的人,有时也肯定会意乱神迷,他们对人的评价一定会过高或过低,而不是忠于事实。大自然自有她自己的语言,她不是不诚实,只是我们并不了解其句法规则里的错综复杂,而在匆促的阅读中,我们可能会恰好得到与其原意相悖的结论。长长的黑睫毛,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精美的吗?我觉得,在黑色长睫毛下的深灰眼眸中,必然藏着某种深沉的灵魂,尽管经验告诉我,后面暗藏的也可能是弄虚作假、糊涂愚昧。但是,如果我碰上了这样水灵灵的眼神,即使是伪装的,我也会神魂颠倒。所以最终人们开始怀疑:睫毛与道德间没有直接关联;否则的话,这样的长睫毛传达的性格应当属于该美女的祖母一代,总体而言对于我们这代人是无关紧要的。

没有谁的睫毛会比赫蒂的更漂亮;此刻,她傻里傻气、神气十足地在房间里边走边低头看自己被旧黑色蕾丝装饰的肩膀,她那黑油油的刘海悬在那粉红的脸颊上,美不可言。关于未来,赫蒂那狭隘的想象力所能想到的,只是暗淡而模糊的图画。但是在每一幅图画中,她都是中心人物,身着精美的衣服。唐尼尚上尉靠她非常近,用胳膊搂着她,或许亲吻她,其他人则在一旁羡慕着她,忌妒着她——尤其是玛莉·伯格,和赫蒂华丽的装扮相比,她的新印花裙看起来是那么的粗俗寒碜。在这个对未来的梦想中,夹杂了什么甜美或哀伤的回忆吗?比如,夹杂了对她养父养母的思念吗?想过自己曾照料过的孩子吗?对她年少时的伙伴、宠物,或是任何童年记忆,有过一丝回味吗?一点也没有。有些植物几乎没有根:你可以从它们原本所在的岩石角落或墙角把它们拔出来,然后只是把它们放到装饰用的花瓶中,它们仍旧会绽放鲜艳。赫蒂本可以把她所有的过去抛在脑后,并且永远不再想起。我觉得她对旧房子毫无感情,对于院子里的那些花和一排排的向日葵,也不比一般的花儿更喜爱。对她舅舅,她也毫不关心,不肯小心侍候。这点太让人惊讶了,因为对她来说,他就像个好父亲:没有人吩咐的话,她永远也想不起来在适当的时候给他递去烟斗,除非恰好有客人在,为了可以让客人有机会更好地看到她,她才穿过房间去取烟斗。赫蒂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中年人。而那些烦人的孩子——马蒂,汤米,托蒂——已成了她生活中的倒霉鬼——烦得就像在大热天你想静一会,却一直有虫子在你耳边嗡嗡的乱叫。其中年龄最大的是马蒂,她刚到农场时,他还只是个婴孩。由于比他先出生的孩子都夭折了,所以赫蒂得一个接一个地照顾他们三个。在牧场时,他们在她身旁蹒跚学步,下雨天就在破旧的大房子里那几乎空荡荡的房间里和她玩耍。现在男孩们都可以不用看管了,但托蒂还是个整天令人头疼的家伙,比其他几个更让她操心,琐事不断。况且制作、补衣的工作还无止无尽。要是可以不用再照顾小孩了,赫蒂会很高兴的;他们比那些麻烦的小羔羊更烦人,牧羊人总是要在羔羊的幼年时期特别照顾它们;但迟早会将这些羊羔中调教出来的。至于那些小鸡和火鸡,要是她舅妈没有贿赂她,要她去照顾这些幼禽,并许诺每照顾好一窝小鸡就给她一只的话,她就会憎恶“小鸡”这个词。当这些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鸡从它们母亲的翅膀下探出小脑壳时,赫蒂从未因此而高兴过;这种类型的美不是她所在乎的——她真正在乎的,是她将来在特莱德斯敦集市把它们卖掉后,得来的钱可以买她所喜爱的新物品,从而给她自己带来美丽。然而当她弯下腰把浸泡过的面包放入鸡棚底下时,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笑靥如花,灿烂迷人,以至于你再怎么敏锐也不会对她的勤劳产生怀疑。有着朝天鼻和凸下巴的女仆茉莉,是个名副其实的软心肠,而且,正如朴瑟女士所说那样,她很会照料家禽。然而,她呆呆的脸根本显不出女性光辉,棕色陶瓷大水罐里所折射出的照明灯的光辉都比那脸更明亮。

通常,女性的眼力能最先探测到隐藏在“美丽陷阱”下的道德缺陷。朴瑟太太生性敏锐,又有足够的观察机会,所以她可以凭她的感受对赫蒂作出基本公正的评价,这一点也不令人惊讶。愤怒的时候,她有时也会非常公开地与她丈夫谈及这个话题。

“她和孔雀并无两样。就算教区里所有人面临垂死挣扎, 她可能仍会在阳光灿烂之时趾高气扬地展开它的尾巴,昂首阔步地走着;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的内心,甚至是在我们都以为托蒂掉进了坑里的时候。想想那可怜的孩子吧!后来我们找到了她,鞋子陷入烂泥里,被深深的马蹄坑吓得撕心裂肺地哭。然而,赫蒂从不在乎,我知道,从托蒂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她就不在乎她。我坚信,她的心就像鹅卵石一样硬。”

“不,不是的,”朴瑟先生说道,“你不能这样苛刻地评价赫蒂。那些年轻的姑娘就像还没成熟的谷物,不久以后就能烧出美味的饭了,到那时它们才会成熟。当她嫁了个好丈夫,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看到一个很不错的赫蒂的。”

“我也不想对这孩子苛刻啊。她有双巧手,而且只要她愿意,就会很有用。我应该会想起做黄油的她,因为她有双灵巧的手。随她去吧,对你的侄女,我会尽心尽责的——而且我也的确这么做了。我教会她干所有家务活,并且经常提醒她应尽的职责,上帝知道,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浪费,老病痛时不时复发。由于屋子里有她们三个女孩,我需要花两倍的气力让她们干自己的活。就像在三个火堆上烤肉,一片肉才浇上油,另一片就快烤坏了。”

赫蒂对舅妈充满敬畏,总是提心吊胆地掩饰自己的虚荣心,可又不愿意做过多的牺牲。她背着朴瑟太太买过几样小玩意儿,不过,如果此时此刻舅妈破门而入,看到里边点着蜡烛,自己正戴着围巾和耳环高傲地走来走去,她会马上因羞耻、懊恼和惊恐而死去。为防止这样的惊吓,她总是闩着门,当然,今晚她也没忘记要这么做。这样做是对的:这时,门上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赫蒂心跳得飞快,冲过去吹灭了蜡烛,接着把它们扔进了抽屉。再一次敲门声响起之前,她不敢稍作停歇,迅速取下耳环,扯下围巾丢到地上。如果我们暂且不管赫蒂,回到黛娜那边,那么我们就会知道这敲门声是怎么回事了。这时,黛娜已把托蒂送回他母亲怀里,上楼回到与赫蒂相邻的那间卧室。

黛娜喜欢她房间里的窗户。她住的房间位于这座高房子的二楼,这窗户给了她广阔的户外视野。厚实的墙壁在窗户下构成了大约一码的宽敞阳台,让她可以在这里放把椅子。

此刻,她进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椅子里眺望宁静的田野。田野的尽头,圆圆的月亮正缓缓地升起,刚好落在榆木篱笆的上头。她最喜欢奶牛所在的那片牧场,近旁是一片草地,草割了一半,一排排地堆放在那里,折射出银灰色的光。她内心思绪万千,这是她最后一晚好好地看这片田野了;然而,即将远离这独特美景,她也不惆怅。因为,对她来说,凄凉的史诺菲尔德也同样魅力无穷。她想起了在这平和乡村中的所有人,她已认识并照料过的人,这些人已在她记忆里永远地占有一席之地。她想到了在他们接下来的人生旅程中可能会存在的挣扎和疲惫,她那时可能不在他们身旁,一点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降临到他们身上。很快,这样的想法所带来的压力,对她来说太过于强烈,使她无法继续纵情于月光照映下无声寂静的田野。她闭上眼睛,强烈地感受到爱和同情心的存在,这些爱和同情心如此深切,比那些从大地及天空得来的爱和同情心都更触人心弦。这就是黛娜经常单独祈祷的做法。仅仅闭上双眼去感受自己被上帝的存在包围着;然后渐渐地,她的恐惧,她对别人的渴望与焦虑,就像冰晶在暖洋中渐渐消融了。她就那样静静地坐了至少有十分钟——双手交叉放于腿上,微弱的光线照映在她平静的脸庞。突然一声巨响吓了她一跳,显然是赫蒂房里什么东西掉地上了。然而就像所有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声音一样,那声巨响并没有明显的特点,仅仅只是声响太大,太吓人,以至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猜测得恰当。她起身倾听,但是随后便杳无声息了。她思量着,猜测可能是赫蒂上床时碰倒了什么东西。她开始慢慢地脱下衣服;然而此刻,基于对那声响的种种猜测,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赫蒂那边——那个前方有着许多麻烦事的甜美女孩——妻子与母亲庄严的天职——她的思想还没有为这一切准备好,只是专注于那点愚蠢自私的乐趣,就像小孩抱着玩具开始漫漫辛苦的旅程:在这旅程中,他将忍受饥饿、寒冷和无尽的黑暗。黛娜对赫蒂有着双重的关爱,因为她还要替塞斯分忧,看得出,塞斯对他哥哥的命运非常关心。她还没确定赫蒂是否会爱亚当,并且爱到可以与他结婚。她看得很明白:赫蒂天性缺乏温暖和奉献的爱,而且她对待亚当的冷淡似乎预示着:他不会是她的丈夫。赫蒂的这种性格缺陷,非但引不起她的反感,却使她对赫蒂更加同情:赫蒂那美丽的脸蛋和外表影响了她,就像美总是影响着一个纯洁温柔的心灵,而且一点也不带自私妒忌。这种美是神赐之尤物,它增添了那些贫穷有罪之人的痛苦与悲哀,犹如纯白的嫩芽上的腐烂看起来比普通野菜上的更令人悲伤。

一直到黛娜脱下衣服并穿上睡衣,对于赫蒂的担忧愈加强烈。在她的想象中,她仿佛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充满罪恶和痛苦的荆棘,在此当中,她看到了这可怜的女孩在挣扎,身上千疮百孔,满身流血,泪流满面地求助,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就这样,黛娜脑海中习惯性地任由想象和同情此起彼伏,相互间推波助澜。她亟欲把那些冲进她脑海里的温柔警告和恳求灌入赫蒂耳中。但赫蒂也许已经睡了。黛娜耳朵贴着墙,仍然听到了些微弱的声响,这使她确信赫蒂还没睡。她仍旧犹豫着;她对神的指引不是很确定;一种声音在催促她去找赫蒂,另一种声音在说赫蒂累了,此刻不是去找她的时机,说不定还会弄得她固执地关闭心扉。这两种声音强度相当。黛娜不会满足于仅仅倾听这些心声,她需要更为准确的神的指引。如果她打开《圣经》,参透其内容,她就会得到足够的启发。她了解每页的大致情况,能知道翻开的是哪本书,有时能在不知道标题和数字的前提下,辨别出她打开的是哪个章节。这是一本小而厚的《圣经》,其页边缘被磨圆了。黛娜侧着将它放在光线最强的窗沿上,然后用食指翻开。她最先看的句子位于她左手边页面的顶端:“他们都痛哭疾首,扑到保罗身上,亲吻着他。”这句话对于黛娜来说足够了;她所打开的地方是在以弗所那难忘的离别时刻,保罗认为一定要剖开自己的心脏以示最后的警告与劝诫。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再犹豫,只是轻轻地打开房门,走到赫蒂房前轻轻地敲门。我们知道她不得不敲了两次,因为赫蒂得吹灭蜡烛,甩掉黑色蕾丝边围巾;而在第二次叩门之后,门就立刻开了。黛娜说道,“我可以进去吗,赫蒂?”而赫蒂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感到既困惑且恼火——只是把门敞得更开些好让她进去。

两人之间的对比何等奇特呀。在夜色与月光的交映下这种对比清晰可见!赫蒂,她面色红润、眼睛因自我陶醉而闪闪发亮,光裸着脖子和手臂,头发卷成一团垂在背后,耳朵上挂着小坠饰。黛娜,穿着白色的长裙,苍白的脸上透出胸中的千愁百结,像极了一具还魂的美丽死尸,隐藏着惊人的秘密和更崇高的爱。她们差不多高;在把手臂环住赫蒂的腰、亲吻她额头的时候,显然黛娜还是要高一点。

“我知道你还没睡,亲爱的。”她用她甜美而清晰的嗓音说。这让本来就心烦意乱的赫蒂更加烦躁,如同音乐中混杂着刺耳的链条声。“我听见你在走动。我急着想在今晚和你谈谈。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住在这儿,我们无法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将我们分开。在你盘起头发时我能坐下吗?”

“噢,可以。”赫蒂说。她匆忙转过身,去搬房间里的另一把椅子,心中暗喜黛娜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耳环。

黛娜坐下,赫蒂开始在盘起头发之前把头发梳到一起,态度十分冷漠,而这种冷漠来源于自我意识的迷惑。但是黛娜眼中表露出来的情绪让她逐渐放松了下来,黛娜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细节。

“亲爱的赫蒂,”她说。“今晚我一直在想,你将来有一天可能会有麻烦——麻烦都是天定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慰藉和帮助,比生活所能够给予我们的更多,这样的时刻到了。我想对你说,如果你在任何时候有麻烦而且需要一个朋友同情你、爱护你,你可以在史诺菲尔德的黛娜·莫里斯那里找到那个朋友。如果你去找她或者召唤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晚,以及她现在所说的话。你能记住吗,赫蒂?”

“能的。”赫蒂有点害怕地说。“但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有麻烦呢?你预感到什么了吗?”

赫蒂一边系上睡帽一边坐下。而此刻黛娜身子往前靠了靠,握住她的手,说道:“亲爱的,人生总会有麻烦:有些东西是上帝不期望我们得到的,我们却执著地追逐。为此我们陷入不幸;我们爱的人离开了我们,他们走了,我们无以为乐;疾病来了,我们虚弱的身体因为不堪重负而晕眩;我们误入歧途,做了不该做的事,害人害己。世界上无人能完全逃脱这些考验。我觉得其中的一些不幸会发生在你身上,希望你年轻时从上帝那里寻找力量,以便你在罪恶的日子里有一个支撑而不倒下。”

黛娜停下来,放开赫蒂的双手,好让她自在些。赫蒂默默地坐着,对黛娜的担忧毫无反应。但是黛娜那严肃悲悯却又清晰有力的话让她心底发寒。她脸上的红润渐渐退去,变得几乎苍白。她对自己追求奢华的天性胆怯起来,因为可能要遭遇痛苦而退缩。看见自己的话产生了效果,黛娜更为真诚的继续着温和而忧虑的请求,直到赫蒂由于心中充满隐约的恐惧,对某些随时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的恐惧而开始哭泣。

习惯上,我们总是以为趣味低下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品德高尚的人,而品德高尚的人却总是对趣味低下的人了如指掌。但是在我看来,那些品德高尚的人之所以能了如指掌,恰如我们学会料事如神一样,必须吃尽苦头、历经苦难后方能得成,其间常常会碰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甚至有时候头撞南墙还自以为是。黛娜从未见过赫蒂这样被触动,按照她惯有的仁慈愿望,她深信那是神的力量所为。她亲吻这个哭泣的人,开始和赫蒂一起为充满感激的快乐而哭泣。但是赫蒂仅仅是情绪处于激动的状态,她也没想过自己的情绪从这一瞬间到另一瞬间会有什么样的转变。 她第一次在黛娜的关爱下变得烦躁。她不耐烦地推开她,然后带着孩子气的哭腔说:“不要这样跟我说,黛娜,你为什么要吓唬我?我又没对你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可怜的黛娜觉得当头一棒。她很明智,不再坚持。而后她只是温柔地说道:“好了,亲爱的,你累了;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快点上床吧。晚安。”

她幽灵般安静而迅速地离开赫蒂的房间。但是一回到自己的床边,她就双膝跪地,在沉寂中宣泄心中的遗憾。

至于赫蒂,她很快又回到树林——她觉醒的梦想在沉睡的人生中渐渐消逝,变得更加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