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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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进退两难

时间仅仅过了几分钟——但亚当却觉得很漫长——亚瑟的脸上开始出现了一丝生机,身子开始轻微的颤动。亚当感到分外高兴,往日与亚瑟的丝丝情谊也涌上心头。

“还痛吗,先生?”他松开亚瑟的领结,充满柔情地问道。

亚瑟眼睛转向亚当,刚开始有些模糊,后来惊恐地瞪大了,似乎刚刚从骇人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不过他只是身子抖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还痛吗,先生?”亚当声音颤抖地再问了一遍。

亚瑟把手伸到背心的纽扣上,亚当帮忙把纽扣解开后,亚瑟深深吸了口气。“把我的头放下来。”他声音很微弱。“能给我弄点儿水来吗?”

亚当又把他的头轻轻地放到蕨草丛上,倒空了篮子中的工具,急匆匆穿过树林,走到与猎场毗邻的林边,那里的堤岸下面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

亚当提着漏水的篮子回到亚瑟身边,还有半篮水。 亚瑟看着亚当,神志已几乎全部恢复。

“先生,您能自己用手捧一点儿喝吗?”亚当说着,又跪下来把亚瑟的头扶起来。

“不能。”亚瑟说。“把我的领结浸到水中,浸湿后放我头上。”

水好像使他好了一些,现在他可以把身子抬得高一点儿,靠在亚当的臂膀上休息了。

“先生,您觉得有什么内伤吗?”亚当又一次询问。

“没事儿——没什么内伤。”亚瑟说话声音依然虚弱。“只是没有力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把我打倒的时候,我是不是我晕过去了?”

“是的,先生,感谢上帝!”亚当说。“我还以为比昏过去更糟糕呢。”

“怎么?你以为打死我了,是吧?过来,扶我起来。”

“我觉得站不稳,头很晕,”亚瑟站起身来,倚在亚当的肩膀上说道。“你打我的那一拳肯定像铁匠的铁锤,我恐怕自己走不动了。”

“靠着我,先生。我扶你走。”亚当说道。“要不然,你再坐在我的外套上歇会儿,我扶着你。一两分钟后,你或许就会好点儿了。”

“不了。”亚瑟说。“我要回隐士居,那儿有白兰地酒。靠近山门的地方有一条近道可以到那儿。你只要扶着我就行了。”

他们起身慢慢地走,不时地停一会,却没再说话。亚瑟刚苏醒过来时,两人都只注意到眼前的情景。这时,彼此才清晰地记起之前发生的事。林中小路已经十分昏暗了,但环抱在隐士居周围的杉树还留有空隙,明晃晃的月光泻入窗户。他们走在松针铺成的厚地毯上,没有一点儿声响。外部环境的静寂使得两人内心的意识更为清晰。亚瑟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放在亚当手中,让他去开门。亚当此前并不知道,亚瑟给破旧的隐士居添置了家具,作为自己的一个休息场所。开门后,看到屋内如此舒适,显然常有人居住,他感到十分讶异。

亚瑟放开亚当的胳膊,自己躺倒在了长软椅上。“你看看我的狩猎瓶在哪儿。”他说。“一个装着酒瓶和玻璃杯的皮囊。”

亚当很快就找到了皮囊。“里面没多少白兰地了,先生,”他说着,将瓶子拿到窗户前,把酒都倒进杯子。“还不到一小杯了。”

“好吧,拿给我吧,”亚瑟浑身疲惫,语气有些急躁。他抿了几口后,亚当说道:“先生,最好让我跑回你家里去再弄点白兰地,怎么样?我会很快回来的。如果你不喝点儿东西恢复恢复精力,走回家去会很费劲儿的。”

“好吧,去吧。别提我病了。向我的仆人皮姆要,让他从米尔斯那儿取,不要说我在隐士居,顺便再拿些水来。”

亚当能够主动地找到点事做,心里觉得宽慰了许多。实际上,他们俩暂时分开一会儿,彼此都觉得轻松不少。亚当飞快地走了,但走得再快,也平息不了痛苦思绪的萦绕。过去那倒霉的一个钟头里发生的事情,如今开始清晰地折磨着他,从中品味到,悲惨的未来又将来临。

亚当走后,亚瑟静静地躺了几分钟,突然他撑起虚弱的身子,从长软椅上站起来,借着斑驳的月光四下张望,想搜索什么。他要找的是一小截小蜡头儿,就放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绘画和写字用品之中的。接着又花工夫找东西点蜡烛,点燃后,他在房中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仿佛要弄清楚某样东西究竟是否在屋子里。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物件,先是把这东西塞进口袋里,想了一下又掏出来使劲儿塞到了废纸篓深处。原来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女式丝巾。他把蜡烛放回桌子上,又躺回到长软椅上。这番折腾弄得他筋疲力尽。

亚当带着东西回来时,进门的声音吵醒了正在打盹的亚瑟。

“正好,”亚瑟说。“我太需要白兰地来恢复精力了。”

“很高兴你已经点上蜡烛,先生。”亚当说。“我一路上还在想该再要个灯笼呢。”

“不,不用,那个蜡烛能点一阵儿,我一会儿就起来走回家。”

“先生,不把你安全送回家,我不会走开的。”亚当吞吞吐吐地说。

“好的,你最好留下来,坐吧。”

亚当坐下来,彼此面面相觑地陷入尴尬的沉默,亚瑟慢慢地喝着掺了水的白兰地,体能明显恢复了许多。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下来,身体似乎已不那么难受了。亚当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症状。现在,他对亚瑟身体状况的担忧已经减轻,心中那难以忍受的愤懑情绪越来越强烈。但凡有理由愤怒的人,在面对受害方的身体折磨时不得不压制这种愤怒,此时都能理解亚当的感觉。不过,在重提谴责前,他得先做一件事,那就是承认自己刚才言辞有所不公。也许他更希望先承认自己的不是,以便可以酣畅淋漓地再次发泄自己的愤怒。看到亚瑟身体逐渐好转,话一次次地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觉得最好一切等到明天再说。他们不说话,也不看对方。亚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要他们开始说话,似乎就会想起刚才的事儿;只要彼此将对方尽收眼底,他们就会怒火中烧。于是,他们就静静地坐着,直到蜡头的烛光在烛槽中摇曳欲息。这种沉寂让亚当更加烦躁。而亚瑟呢,又倒了些掺了水的白兰地,还把一条胳膊枕在脑后,将一条腿翘了起来,看上去很舒适。这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引诱得亚当要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

“你开始觉得完全恢复了,先生。”蜡烛熄灭了,在昏暗的月光中,他们彼此都显得朦朦胧胧。

“是好些了,不过不是太好,懒洋洋的,不想动。但喝完这一口我得回家了。”

亚当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怒火让我失去控制,说了一些不符合事实的话,我不该说你有意伤害我,没道理说你知道真情。我对她的感情,我向来都是尽力掩饰着的。”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或许,我对你的看法有失公允,我这人总是太毛糙。你的行为也许是出于轻率,欠缺考虑,而不是我刚才以为的那样,是你存心做的,有意为之的。我们压根就是两类人,捏不到一块,因此可能会彼此判断错误。上帝啊,我现在所有的快乐,就是把你往好处想。”

亚瑟想不说什么就回家。他觉得精神痛苦,心情尴尬,再加上身体虚弱,所以不愿在今晚做更多的解释。好在亚当重提话题方式有所改变,让他回答起来不觉得难堪。亚瑟这样一个慷慨直率的人,现在处境窘迫。他犯了一个他不得不瞒天过海的错。起初他想以诚相待,通过直白的忏悔来赢取信任,但这种想法却忍住了,摆在面前的却是要考虑应对策略。错误的行为已经左右了他,像暴君一样地控制着他,迫使他沿着那与他平日情感相左的道路走下去。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将亚当一骗到底,让亚当觉得他比实际上要好一些。听到亚当诚恳地收回了一些话,听到他最后做出的恳求,他不由得为亚当盲目地对他有所信任而感到很高兴。他没有马上作答,因为他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太老实。

“别提我们的愤怒了,亚当。”最后,他无精打采地说道,不愿再费口舌了。“我原谅你一时的鲁莽。你脑子一时糊涂,想法上夸大事实,也很正常。我希望我们以后还像以前一样做朋友。我们打也打了,你也打败了我,情况就是这样,我也承认自己犯了大错。来吧,我们握手吧。”

亚瑟伸出了手,亚当却坐着没动。

“我并不想拒绝握手,先生。”他说。“但在弄清楚握手的真正意义之前,我还不能与握手。我说你存心伤害我,是我说错了。但是,我之前说的话,就是说你对赫蒂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除非你把这件事解释得更清楚些,否则我不能和你握手,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把你当朋友。”

亚瑟抽回了手,把高傲与不满吞进肚子里。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尽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解释是什么意思,亚当。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把小小的调情看得过于严重了。不过,你说那样做有危险,这的确不假。好在星期六我就走了,这种危险也就到头了。至于说对你造成的痛苦,我深表歉意。别的我也无话可说。”

亚当一言不发,只是从椅子上站起身,面朝一扇窗户站着,仿佛在看着月光照拂下的黑杉树。其实亚当什么也没看见,内心矛盾重重。他本决定明天再说,现在已不行了,他必须此时此地把话说出来。几分钟后,他转身走近亚瑟,站在那儿,低头看了看躺着的亚瑟。

“我还是把话挑明了吧。”亚当说,显得吃力。“虽然这不太好办。先生,你也明白,不管你怎么看这件事,对我来说,那绝不是件小事情。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到处调情的人,不会先向这个姑娘示爱,然后又去向另一个姑娘求爱,也不会觉得选哪个姑娘都无所谓。我对赫蒂的感情是另外一种爱。我相信,除非上帝赋予他这种爱,除非他亲身经历,否则他是无法理解的。除了良知和名誉,她对我来说比啥都重要。如果一切正如你所说,这只是一件小事儿,只是你说的所谓调情,等你走后一切都会结束——那样的话,我会等,希望她最终对我回心转意。我不愿意去想你在骗我,不管事情看起来怎样,我相信你说的话。”

“你要不相信我的话,赫蒂受的冤枉会比我更大!”亚瑟几乎暴跳如雷,一下子从软长椅上跳起来,走开了。不过很快又倒在另一把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道,“看起来你忽略了这一点,你怀疑我,其实就是在诋毁她。”

“不是的,先生。”亚当语气平静了一些——似乎有些放心了——他这人太诚实了,分不清直接谎言和间接谎言。“不是的,先生,你和赫蒂不一样,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明知故犯,可你怎么知道她脑子里怎么想的?她还只是个孩子,任何有良心的人都理应照顾她。不管你怎么想,我知道你扰乱了她的心,我知道她已经对你芳心相许。以前我不理解的许多事情,我现在都明白了。不过,你好像并不看重她对你的感情,你根本无所谓。”

“上帝啊!你饶了我吧,亚当!”亚瑟一下子恼怒起来。“用不着你来烦我,我也已经完全感觉到了。”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

“那好吧,既然你自己也意识到了,”亚当急切地说道。“如果你意识到自己让她想入非非,让她以为你爱她,而你却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我就请求你做件事,这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她。我请你在走之前让她幡然醒悟。你也不是一去不返。如果你走后却让她误以为你们两个真心相爱,她就会想念你,那后果就会更加不可收拾。你现在让她断了念想也许会有一时之痛,却会免除她终身之痛。我请你写封信给她,你可以相信我会想法让她看到这封信的。告诉她实话,承认你对一个地位不相称的年轻姑娘这样做是错的。我说话有些直,可我不得不这样说。在这件事上,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赫蒂。”

“在这个问题上,我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不必向你许诺什么。”亚瑟感到沮丧,困惑,越来越烦躁。“我会采取我认为合适的方式。”

“不行!”亚当突然口气很坚决。“那不行,我必须得心里有底。对于一件本不该发生的事,我必须看着你把它了解后才放心。你是个绅士,我知道不该这样对待你,但在这件事上,我们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我不能让步。”

亚瑟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亚瑟说道:“明天见吧,现在我吃不消了。我病了。”说着他站起身,取过帽子,打算要走。

“你不能再见她!”亚当大叫道,心中的怒火和猜疑骤然再起。他走到门边用背抵住门。“要么告诉我你一直在撒谎,告诉我赫蒂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妻子,要么答应我的请求。”

最后的摊牌后,亚当就像可怕的命运之神一样站在亚瑟面前。亚瑟向前走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头晕眼花,浑身颤抖,身心疲惫。亚瑟内心不断挣扎的过程让彼此都感觉时间的漫长。终于,亚瑟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答应你。让我走吧。”

亚当从门边移开,打开了门。但亚瑟走到台阶,就又停下了,斜靠在门柱上。

“你还无法独自行走,先生。”亚当说。“还是扶着我的胳膊吧。”

亚瑟一声不响地又往前走,亚当跟在后面。然而只走了几步,亚瑟又呆呆地站住,无精打采地说道。“看来必须劳驾你了。天色已晚,家里人肯定已经为我担惊受怕了。”

亚当伸出胳膊让他扶着。一路上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一直走到丢下工具和篮子的地方。

“我得把工具捡起来,先生。”亚当说。“那是我弟弟的。我担心它们会上锈。请等我几分钟。”

亚瑟一言不发地站着,又一路无话地来到侧门。亚瑟想从这侧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他对亚当说:“谢谢你,不必再麻烦你了。”

“明天什么时候方便来见你,先生?”亚当问。

“明天五点整,你到这里后让他们告诉我。”亚瑟说。“不要太早来。”

“晚安,先生,”亚当说。但亚瑟没听到回答,他已经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