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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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传教以后

在村子和霍尔农场之间,有几片牧场和绿油油的玉米地,四周是一条长满灌木树篱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塞斯·比德和黛娜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塞斯走在黛娜身旁,心里暗暗地盘算着要对黛娜说的话。黛娜把她的镶边帽子摘了下来,拿在手里。这样,她就能自由地享受夜晚的月光和清凉。当然,塞斯也就能更清楚地看到黛娜的面容。黛娜的面容,自然、安详,思考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显然,思考的内容与当下的情景无关,也不是关于她个人的私事。这样的面容,大都使情人心生退缩。令人生畏的还有她走路的样子,从容,沉稳,轻快。塞斯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些许畏惧。他在心里想:“她太完美、太圣洁了,任何男人都配不上她。何况我呢。”这样想着,他又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但转念一想,又来了勇气。“没有哪个男人比我更爱她了,也没有哪个男人会比我更容忍她,给她更多的自由,让她去从事传教的工作。”

刚才他们一直在谈论贝茜·科朗吉,谈完后就一直沉默到现在。黛娜似乎已经忘记了塞斯的存在,她的步伐变得更加轻快。

眼看再过几分钟就到了霍尔农场大门口,塞斯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话:“黛娜,你已经拿定主意星期六回史诺菲尔德去了?”

“是的。”黛娜轻声回答道。“他们要我去那里。本来我想星期天去的。但我现在拿定主意了,星期六去,因为爱伦修女急需我去,她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我依稀看见,她像那朵淡淡的白云,伸着干瘦的手,可怜地向我召唤。今天上午我打开《圣经》寻找启示,我一眼看到的是,‘我们既看见这异象,我们随即想要往马其顿去。’如果不是上帝意志的清晰显示,我可能也会犹豫要不要马上去。因为,我也放心不下我姨妈和她的孩子,还有那可怜的迷途羔羊赫蒂。最近我总是想为她祷告,总觉得有什么不测在等着她。”

“上帝保佑!”塞斯说。“我猜想亚当的心已经交给她了,他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但如果他真的娶了她,我会伤心的。因为,我觉得她不会使他快乐。这是件很古怪的事。世上女子千千万万,男人就爱其中的一位,愿意为他劳苦七年,就像雅各服侍了拉结七年,其他女的,即使求他,他也不愿意和人家结婚。我总是想到《圣经》里的话:‘雅各就为拉结服侍了七年。他因为深爱拉结,就看这七年如同几日。’我知道,这些话也会在我身上应验的,黛娜,只要你给我希望,让我七年后赢得你的芳心。我知道,你害怕丈夫会让你分心。因为保罗说:‘已经出嫁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丈夫喜悦。’我斗胆跟你说,你最好再考虑考虑我。自从上个星期六你跟我说了你的心事,我就日思夜想,希望自己不要被一时的欲望所迷惑,误认为对我有益的也对你有益。比起你那些理由,似乎我在《圣经》里找到更多的理由让你嫁给我。因为保罗还说得很明白:‘我愿意年轻的女人嫁人,生养儿女,治理家务,不给敌人辱骂的把柄。’而且,‘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其他事情是这样,婚姻也是这样。黛娜,我们应该一心一意的。我们侍奉同一个主人,追求同样的恩惠。我不会是那样的丈夫,向你提要求,妨碍你从事上帝安排你去做的事情。相反,我将家里家外都照顾好,给你更多的自由——比你现在还要多的自由,因为,现在你还要自己谋生。我很强壮,可以干活养活我们俩。”

塞斯一旦打开了求婚的话匣子,就显得迫不及待,不容黛娜分说,一口气将他准备好的话倒了出来。说话的时候,脸红红的,眼泪夺眶而出。讲出最后一句话时,声音都颤抖了。

这时,他们走到一处狭长的、通往罗姆郡道口,道口两旁立着两块大石头。黛娜停住脚步,转过身,用那温柔平和的语气对塞斯说:“塞斯·比德,谢谢你对我的爱。如果我会把谁看的比教会兄弟更重的话,那个人肯定是你。但是,我的心已经没有结婚的自由。对于其他女人,结婚是美好的事。为人妻,为人母,那是幸福而高尚的事。但是《圣经》上说:‘只要照主所分给各人的,和上帝所召各人的而行。’上帝已经召我做他人的牧师,叫我不得有自己的欢乐与苦痛,只能乐他人所乐,哭他人所哭。他已经召我传他的言语,我做事,完全听凭他的吩咐。在史诺菲尔德的兄弟姐妹,他们享受不到这个世界的快乐。那里的树很少,小孩都能数得过来。在冬天,那里穷人的日子很难过。除非上帝有明确的指示,要我离开这些可怜的人们。但是,上帝要我去帮助他们,给他们以安慰,给他们以力量,让迷途的回家。从我起来到躺下,心里装的都是这些事情。我的生命很短暂,上帝要求我去做的事情很多,我无暇去考虑在这个世界上给自己成个家。塞斯,你讲的话,我一直听着。当我听见你把爱交给我,开始,我也以为那是上帝的引导,要我改变生活方式,让我们成为互助的伴侣。但是,每当我集中心思考虑婚姻,考虑我俩生活在一起,总会有其他的杂念闯进脑海,想起我为病人或死者祈祷的时候,想起我传教的时候,让我的心充满爱,感到上帝已经向我显示的很明白。而且,每当我打开《圣经》寻求启示,我总是一眼就看到那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该做什么事情的指示。我相信你的话,塞斯,相信你会尽力帮我,不会妨碍我的工作。但是,我知道,我们的婚姻不合上帝的意志——他要我做其他的事。我渴望无牵无挂地去生,去死,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在我的心里,似乎没有空间去容纳我自己的需要和烦恼。上帝让我的心里装满了穷人的需要和苦难。”

塞斯无言以答。他们就默默地走着。最后,当他们快走到院门口时,塞斯开口说道:“好吧,黛娜。我不得不寻求力量承受这一切,我会仰望那不能看见的主,承受这一切。但是现在,我的信心很虚弱。你离开了,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东西能让我快乐了。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情,超过了任何人的爱情。因为,只要你能让我和你一起去并生活在史诺菲尔德,靠你很近,你不和我结婚,我也会心满意足。我过去相信,上帝让我爱上你,也会指引你爱上我。现在看来,上帝只是在考验我一个人。或许,我应该更爱其他的生命,可我更爱你。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念叨你,就像那首赞美诗里唱的——

‘幽幽黑暗中若有她身影,

我的黎明就来临;

她是我心中明亮的晨星,

心中东升的太阳。’

这样想你也许不好,以后我得改改。但是,如果情况发生变化,我可以离开这里住到史诺菲尔德去,你不会烦我吧?”

“不会的,塞斯。不过我劝你谨慎点,不要轻易离开你熟悉的家园和亲人。听从上帝的召唤吧。那可是个荒凉、贫瘠的地方,不像你已经生活惯了的肥沃地区。我们都不该急着做决定。我们必须等待上帝的指引后再做选择。”

“但是,你总该允许我给你写封信吧?黛娜,如果我有什么事要告诉你的话。”

“那当然。有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我。我会继续为你祈祷的。”

这时,他们来到院门口。塞斯说:“我不进去了,黛娜。再见吧。”黛娜伸过手来,他又犹豫了,没有马上握别。“没准你等会又改主意了呢。或许会有新的启示。”

“别谈这事了,塞斯。在威思利先生写的一本书里,有这么一句话:不要顾此失彼。计划不是你我能定的。我们只能信任上帝并按他的指引行事。再见。”

黛娜那充满爱的眼睛此时掠过一丝忧伤。她紧握了一下塞斯的手,闪身走进院门。塞斯也转身慢吞吞地往家走。但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转回到刚才他和黛娜一起走过的地方。估计在他最后打定主意踏上回家路的时候,他那块蓝色的棉手帕早已经被泪水湿透了。他才23岁,刚刚明白,爱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他是怀着爱慕之心去爱的。男人常常对比他伟大、高尚的女性产生这种爱慕。这种由爱慕产生的爱情与宗教情感极其相似。那么,这种深沉且可敬的爱是怎样的爱呢?无论男欢女爱、儿女情长或者对文学艺术的热爱都不及它。爱抚拥抱,甜言蜜语,对秋天黄昏落日的痴迷,古迹遗址唤起的追忆,安详壮观的雕塑所产生的感叹,对贝多芬交响乐所产生的心驰神往,所有这些,与爱,与美的大海相比,都不过是这宽广深邃的大海中的涟漪与波浪。人间喜怒哀乐,到了深切处,往往难以言表,体现为于无声处;而爱之滔滔,至诚时却超越爱的对象,消隐于神秘之中。这种爱,是上帝恩赐的礼物。自混沌初开,许多贫贱的工匠都曾得到过这种礼物。因此,半个世纪前,在人们还没有忘记,威思利和他的同工们向穷人们传布福音后,累得筋疲力尽,却只能靠山楂、野蔷薇等果实充饥。在这样的记忆仍旧依稀的时候,身为循道宗信徒的木匠心里也存有这样的爱情,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那种记忆已被淡忘;我们脑海里所能勾勒出的关于循道宗的图像,不再是葱绿群山下的露天剧场,也不再是一群粗俗的男人和精神不振的女人坐在宽叶桑树的浓阴下听人述说人类早期的故事,让这些人不至于忘记过去,让想象的翅膀飞越他们那逼仄、悲惨的生活现实,并让他们的心灵感觉到有一位永恒上帝的存在,这位上帝充满爱和同情,使他们的心甜蜜如久旱逢甘霖。现在的读者,提到循道宗很可能脑海里浮现出昏暗街道中的低矮房屋,造型优美的小货栈,寄生虫般的传道人以及虚伪的胡言乱语。这些东西,被许多上等人看作是有关循道宗的详尽描述。

对循道宗的诋毁令人遗憾。因为,我不能说谎,硬说塞斯和黛娜不是循道宗信徒。当然,他们不是摩登的循道宗信徒。摩登的循道宗信徒会读固定的季刊,在有圆柱的教堂里做礼拜。塞斯和黛娜都是非常旧派的循道宗信徒。他们相信现世神迹,立地皈依,梦幻启示;他们抽签赌运气,信手打开《圣经》来得到上帝的指引;他们照字面意思解读经文,而这是《圣经》权威们决不允许的,即使是我,也不能说他们的措辞正确,他们得到的教诲是自由发挥。然而,如果我所了解的宗教历史没错的话,信条、希望和仁爱并非在性、数、格方面总是保持一致。因此,感谢上帝,漏洞百出的宗教理论和庄严的宗教情感可能会相拌而生。经验不足的茉莉从她那少得可怜的储备中省下一块生的熏肉,拿去医治邻居家小孩的癫痫症。这种医治办法,出于好意,却毫无疗效。但是,这件事所体现的邻里之间的慷慨友爱,却有效地广为流传,并保留至今。

我们习惯于为那些穿着入时的女英雄们的可悲下场捧上一鞠伤心泪,我们也常常为那些骑着烈马、豪情万丈的男英雄们的英勇壮举而哭泣。那么,根据前面我们所说的情况,我们很难不对塞斯和黛娜产生同情。

可怜的塞斯,在他生命中,他只骑过一次马。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乔纳森·伯格先生把他放在马背后,告诉他要抓紧。现在,走在庄严的月光下,他没有号啕大哭,呼天抢地。他暗下决心,要把难过埋在心田,少想自己的事,而要像黛娜一样,为他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