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17272900000035

第35章 内心恐惧

从十一月初到二月初,亚当一直忙碌着。他只能在星期天看到赫蒂。不过,这是段幸福的时光。因为,离三月份他们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所有为未来新家做的零零碎碎的准备工作,都标志着那日夜期盼的日子的临近。老房子旁加盖了两间新房子,他母亲和塞思毕竟要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一想到要和亚当分开,丽丝贝就伤心得要哭。因此,亚当去赫蒂那儿问她,如果,为了爱他,她是否能够忍受他母亲的一些脾气,答应与她一起生活。令他感到很欣慰的是,赫蒂说:“是的,我愿意和她在一起住。”那时候,困扰赫蒂心头的烦恼,远远胜过可怜的丽丝贝的脾气。所以,她也不在乎这个。塞思从史诺菲尔德回来后说:“没有用, 黛娜还不想结婚。”尽管这让亚当有些失望,但赫蒂的回答却给予他极大的慰藉。他告诉母亲说,赫蒂并不反对大家住在一起,用不着想分家的事儿,她说话的语气是自从他订婚以来最满意的了。“哎,我的孩子,我以后不多嘴了,要我干啥就干啥。那样,我们就没有必要把那些碗啊、盘啊分开啦。这些都是你出生前就已经搁在架子上的。”

亚当快乐的日子里艳阳高照,只是偶尔飘过一小朵乌云:赫蒂有时候看上去并不怎么快乐。他也曾温柔地问过她,她却信誓旦旦地说她很知足,心无杂念。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比平时更加活泼。也许是太劳累了吧,刚过完圣诞节后不久,朴瑟太太又感冒了,并引发了肺炎,整个一月份都没有出房门。赫蒂照管楼下的所有事情,善良的莫利去照顾女主人的时候,她还得分担那姑娘一半的工作。她做起事来,稳重踏实,似乎全身心地投入。还没见过她这样。朴瑟先生经常对亚当说,她是想让他看看他会有一位怎样的好主妇。不过他觉得“这姑娘太累了——等她舅妈能下楼时,她得好好休息一下。”

总算盼来了朴瑟太太下楼的日子。时值二月初,天渐渐回暖,宾敦山上最后一片积雪也融化了。在她舅妈下楼后不久,有一天,赫蒂要到特雷德斯敦买些婚礼上还缺的东西。朴瑟太太责怪赫蒂忽略了这些东西,还说“这些东西都不是穿在外面炫耀的,要不然她自己早就买好啦。”

赫蒂动身时都快到十点了,太阳爬上了晴朗的天空,清晨树篱上薄薄的白霜消失了。一年之中,明媚的二月更让人觉得充满希望。人们喜欢站在温煦的阳光下,透过栅栏,看着正在辛勤耕地的马儿从田垄的末端调转头来,美好的年景似乎已展现在眼前。鸟儿似乎也深有同感,它们的歌声如同空气一样清纯。树木、篱笆的枝头尚未长出新叶,青草萋萋的田野早已一片碧绿。新翻耕的泥土和光秃秃的树枝,都透出一层泛紫的深褐色,看起来也很美。无论骑马还是坐车穿过深谷,翻过山岭,你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呀!在异域他乡,我常常也会有相似的感受,那里也有像我们洛姆夏郡一样的田野、树林——那里的土地也同样富饶、精耕细作,树林也同样从山坡一直延伸到绿色的草地上——可我时不时地在路边碰到些什么东西,提醒我不是身处洛姆夏郡:那东西象征着巨大的痛苦,即十字架的痛苦。 它或许就在繁花似锦的苹果树旁,或许就在阳光照耀的玉米地边,也或许就在树林旁边汩汩流淌的小溪拐弯处。如果一个旅行者来到这里,对当地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一定会觉得十字架与这快乐的大自然格格不入。他却不知道,在繁花盛开的苹果树后,在金黄的玉米地里,或是在林间茂密的树枝掩映下,正有一颗痛苦的心在剧烈的跳动——也许是个花季少女,面对快速逼近的耻辱,就像一只傻乎乎的迷途羔羊,不谙世事,独自在荒野中越走越远,正品尝着生命中最大的苦楚,却不知去哪儿找寻庇护之所。

这种事,可能隐藏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也可能隐藏在鲜花盛开的果树后。要是你走到小树林后面,在小溪的潺潺流淌声中,你也许会听到有人绝望的哭泣。难怪人类宗教中会有这么多的悲苦:难怪人类需要一位受难的基督。

赫蒂,披着红斗篷,戴着暖和的帽子,手上挎着个篮子,正走向通往特雷德斯敦大路旁的一个栅门。她倒不是想驻足享受阳光,满怀希望地展望一下刚刚开始的一年。她几乎感觉不到阳光在照耀;这几个星期,如果她还在希望什么的话,那也是一件令她浑身发抖、震颤的事情。她只想避开大路,这样就可以慢慢地走,当她陷入痛苦沉思时,也不必顾虑脸上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过了这个栅门,她就可以走上宽阔浓密的树篱后面的那条田间小道。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越过田野,茫然地望着远方,像是一个凄凉悲苦、无家可归、无人怜爱的人,根本不像即将成为一个勇敢、温柔的男人的新娘。不过,她眼中没有泪水:在那个疲惫的夜晚,泪水在入睡前就流干了。在下一个梯磴处,小径分叉了:面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是顺着树篱走,一直再走回到大路上;另一条路穿过田野,离大道越来越远,一直到“斜坡地”,在那一片低矮隐蔽的牧场,她不会遇到任何人。她选择了后面这条道,开始加快步伐,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个值得赶快追逐的目标。很快,她就到了“斜坡地”,草地呈斜坡缓缓下倾,她离开平地,顺着坡地向下走去。再往前一点,便能看到洼地里的树丛,她正朝那边走去。不,这不是树丛,而是一个阴冷的池塘,被树枝遮掩着。池塘中积满了冬日的雨水,低垂的栎树枝桠都垂到水中了。她坐在绿草萋萋的岸边,背靠着一棵高大弯曲的栎树树干,那繁密的树枝覆盖着池塘。在过去一个月的夜晚,她脑海中经常浮现出这样的水塘,现在终于亲眼见到了。她两手抱膝,身子微微倾前,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池塘,似乎在猜想,她年轻丰满的四肢躺在这样一张床上会是怎么样的感觉。

不,她没有勇气跳进那冰冷的水床中去,即便她有勇气,他们也会发现她的——他们会追查她投水自尽的原因。她只有一条出路:她必须离开,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她和亚当订婚后没过几个礼拜,那巨大的恐惧就向她袭来,她等啊,等啊,朦朦胧胧地希望会出现怎样的奇迹,把她从这恐惧中解救出来;她不能再等了。她全身心都扑在竭力掩饰秘密上了。她满怀恐惧,从每一条可能暴露其不幸秘密的路上退缩下来。她曾想过给亚瑟写信,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也无能为力,不可能保护她不被亲人和邻居发现,受到他们的鄙夷。现在,她虚幻的梦想破灭了,这些人又再次成了整个的世界。她不再幻象亚瑟会给她幸福,因为亚瑟根本无法满足或是抚平她的自尊心。不,会发生点什么事儿——一定得发生点儿事儿——好让她摆脱这种恐惧。年轻幼稚、愚昧无知的心灵,经常会盲目地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机遇:很难让一个小男孩或小姑娘相信自己会死,同样地,也很难让他们相信,不幸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但是,事情越来越紧迫——她的婚礼日期越来越近——她不能再安然地停留在这种盲目的幻象上了。她必须逃走,藏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但她害怕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去流浪,她可能去投奔亚瑟,这个想法使她略感宽慰。眼下她很迷茫无助,不能想象未来会怎样,去投靠亚瑟的前景带给她些许安慰,她也顾不上什么自尊了。坐在池塘边,望着阴冷的池水,她不禁哆嗦起来,她希望亚瑟能温存地接待她,关心她,替她着想。这种愿望带给她一种舒心的温暖,使她暂时忘了一切。现在她一心只想着如何设法脱身。

她最近收到黛娜的一封信,信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婚礼的祝福。黛娜从塞思那儿听到消息的。她给她舅舅大声念这封信时,她舅舅说道:“我希望黛娜能再来,你出嫁后,她将是你舅妈的一个安慰啊。丫头,你有空去看看她,顺便劝她和你一道回来,好不好?尽管她信上说来不了,你告诉她,舅妈很想她,说不定能劝动她。”赫蒂不想去史诺菲尔德,也不想见黛娜,所以只是说道:“太远了,舅舅。”不过,现在她想这可以作为逃走的借口。她一回到家,就可以对她舅妈说,她想去史诺菲尔德住个把星期或十来天,换换环境。接着,等她到了史东尼登,那里没人认识她,她就可以乘公共马车去温莎。亚瑟就在温莎,她就去投靠他。

她拿定主意,从水塘旁的草地上站起身,提起篮子,一路往特雷德斯敦走去,她得把出门要买的结婚用品买回去,尽管这些东西她永远也用不着了。她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让人产生任何怀疑。

意外地发现赫蒂想去看望黛娜,且要劝她回来住一阵,直到婚礼结束才走,朴瑟太太很是惊喜。现在天气正好,她越早去越好。亚当晚上来了。说,如果赫蒂明天动身的话,他会抽时间陪她到特雷德斯敦,送她安全坐上去史东尼登的公共马车。

“赫蒂,我真希望能同你一道去,一路照顾你。”第二天早上,亚当靠在马车门上说道。 “不过,你不会待过一个礼拜吧——那会显得太长了。”

他深情地看着她,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她两只手紧紧握住。在他面前,赫蒂有一种受到保护的安全感——她现在已经适应这种安全感了:要是她能抹去过去的一切,要是她能平静地喜欢亚当,对别的爱一无所知,那该有多好啊!她看了他一眼,泪水情不自禁涌了出来。“愿上帝因她爱我而赐福与她!”亚当说完,就又回去工作了,身后跟着吉皮。

不过,赫蒂的眼泪并非为亚当而流,并非因她将永远离开他、心中感到痛苦而流。她为自己的命运流泪!命运使她离开了这个将全部生命奉献给她的勇敢而温情的人,而把她这个可怜无助的乞求者,抛给一个将她无奈的投靠视为灾难的人。

那天三点,赫蒂坐上那辆去莱斯特的马车时——据说这只是去温莎漫长路途的一站——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她这一长途跋涉的终点,也许是新的苦难的开始。

不过,亚瑟在温莎!他肯定不会生她的气。即便他不像以前那样在乎她,他也曾允诺要好好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