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黄昏时分，两个男人，相同的记忆将各自分别从不同的两端吸引到同一个地方。那地方就是猎场的小树林：你知道这两个男人是谁。
那天上午，已举行了老乡绅的葬礼，遗嘱也已经宣读了。趁着近来难得的一点空闲，亚瑟·唐尼尚独自出去走走，以便更明确地审视一下眼前崭新的未来，同时将那痛苦的决定再确定一下。他觉得小树林很适合做这些事。
亚当也在星期一的晚上从史东尼登回来了。今天他一直待在家里，只去了趟霍尔农场，把欧文先生没说的都跟他们说了。他答应朴瑟，愿意跟他们全家一起搬到新的教区，不管是什么教区。他将放弃经管森林的职位。而且，如果行的话，他会终止和乔纳森·伯格的合作，带着母亲和弟弟塞斯在朴瑟的新家附近安顿下来。他觉得，共同的悲伤将他们两家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塞斯和我都肯定会找到工作的。”他对朴瑟说。“像我们这样的手艺人，四海为家，不愁找不到事做。我们必须有个新的开始。妈妈也不会反对。我这次回来后，她就告诉我：她已经决定死后葬在别的教区，只要我开心就行，只要我到其他的教区觉得舒心，她葬在哪里都无所谓。自从我回来，她安静了很多，好像这桩巨大的不幸使她安静镇定了下来。在新地方我们会过得更好，尽管这里有很多我们不愿意舍弃的东西。不过，除非万不得已，朴瑟先生，我不会与你和你的家人分开的，苦难使我们成了一家人。”
“唉，孩子，”马丁说。“我们要到一个没人知道那家伙名字的地方去。不过，不管我们走得多远，恐怕人们也会发现我们家有人被放逐到海外，还差点被绞死。我们的脸上刻着耻辱的印痕，我们的子孙后代也难逃此劫。”
在霍尔农场待得久了点，亚当不想再去看望其他人，也没心思工作，一切都留待明天再说吧。“不过，”他自言自语道。“明天我会接着去干活的。也许过段日子后我又会喜欢上干活的。不管喜欢与否，活儿还是要干的。”
今天这个黄昏，是他最后一次放任自己悲伤情怀的时候了。一切都已毫无悬念，他就得忍受无法改变的现实。他已经拿定主意，不再和亚瑟·唐尼尚见面，离他越远越好。他也用不着替赫蒂带口信给亚瑟，因为赫蒂已经和亚瑟见过面。况且，亚当对自己也缺乏信心，他已领教过自己情感冲动中的失态。他还记得欧文先生对他说的话。欧文先生曾要他记住在小树林里打倒亚瑟后的感受。
像其他伴随着强烈感情的思维活动一样，亚当也总是想到亚瑟，挥之不去，经常想起在小树林的情景——在一个拱形的大树枝下，他曾因看到两个身影弯腰接吻而勃然大怒。
“今晚我就去那里最后看看。”他说。“这会对我有好处，让我再次感受把他打倒在地时的感觉。刚把他打趴下，还来不及想他可能被打死了，我就觉得自己这么做多么无聊。”
就这样，亚当和亚瑟鬼使神差地在同一时间向同一地方走去。
亚当现在又身穿工作服，他一回家就如释重负地换掉了原来那身衣服。如果此刻他再扛着工具箱，再加上他那憔悴苍白的面容，人们就会不禁想起八个月前的那个黄昏。那时，亚当也是这样走进树林的。但是现在，肩上没有了工具箱，走起路来也不像原来那样昂首阔步，看东西的目光也不再那么锐利。他手塞在口袋里，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进了小树林里没走多远，他就在一棵山毛榉树前停住了。他熟悉这棵树。这是他青春岁月的界标。对于他，这棵树标示着他早年的强烈感情已然逝去。他确信，那种感情不复归来。此时面对这棵树，他感慨万千。他又想起亚瑟·唐尼尚，想到八个月前，他在未见识这棵树之前，他对亚瑟是如何地信赖。如今，往日的亚瑟不复存在。
渐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但是，山毛榉树位于路的拐弯处，他看不清来的人是谁。他只看到一个又高又瘦，身穿丧服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站在离自己只有两码远的地方。两人都吃了一惊，默默无语地看着对方。过去两个星期，亚当常常想象自己与亚瑟这样狭路相逢，然后他用一些令人伤心悔恨的话语来攻击亚瑟，让他罪有应得地品尝作茧自缚的不幸滋味。但是他也经常在心里祈祷，希望这样的相遇最好不要出现。不过，在他想象的相逢中，亚瑟和那天黄昏看到的一样，面色红润、无忧无虑，话语轻浮。然而，面前这个人却一副落魄遭难的样子，这让亚当心有所动。亚当尝过痛苦的滋味，他不能用手指去戳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这太残忍了。他只觉得自己很平静，一点冲动的感觉都没有。他甚至不想说话，觉得沉默比责备更合适。最后，亚瑟先开口说话。
“亚当，”他轻声说。“我们在这儿见面或许是件好事。我也想见见你。我本想明天去看你。”
他停了一下，但是亚当没开口。
“我知道，见到我会让你难受。”亚瑟接着说道。“但是，今后几年你不可能再见到我了。”
“可能吧。先生。”亚当面无表情地说。“我本想写信给你，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最好做个了结。你得另请高明来替我的岗位。”
亚瑟觉得亚当的话里有话。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接着说道：
“这也是我要和你谈的一部分内容。我无意让你减轻对我的愤怒，或者要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做些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是否愿意帮助我弥补过去罪恶所造成的后果。我指的不是对我造成的后果，而是对他人造成的后果。我知道，我几乎无能为力，我也知道，恶果将延续。但总不能坐以待毙。你可以帮助我。你愿意耐着性子听我说下去吗？”
“你说吧，先生。”犹豫一阵后，亚当说。“先听听你要说的。如果我可以帮忙去弥补什么的话，我会的。我知道愤怒于事无补。我知道我们也愤怒够了。”
“我正想去隐士居。”亚瑟说。“和我一起去那儿坐一会吗？在那里，我们会谈得好些。”
自从上次他们一起离开隐士居，隐士居就再没人进来过。因为，亚瑟把钥匙锁在他的桌子里了。现在，他打开门，眼前只见烛台上烧尽的蜡烛，椅子仍然放在亚当曾坐过的那个位置，废纸篓里装满了碎纸片，堆得很高。在一瞬间，亚瑟想起了纸篓深处有一条淡粉色的丝绸手帕。如果说，他们来此之前心里还不是很痛苦的话，那么现在一旦进来了，就不免勾起无限痛苦。
他们在老地方相对而坐，亚瑟说：“我打算离开这儿，亚当，我打算参军去。”
可怜的亚瑟，以为亚当听到这个决定后会有所触动，至少该有点同情的表示。没想到亚当嘴唇紧闭，脸上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亚瑟接着说道：“我想对你说的就是：我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干草坡的其他人不能离开，不能让别人因为我而离开他们的家园。为此，我要做点什么来防止别的人因为我——因为已经发生的一切——而受到更大的伤害。为此赴汤蹈火，我在所不惜。”
亚瑟的话正好收到了与他预期相反的效果。亚当觉得，亚瑟只是想补偿那无法弥补的错误，企图使坏事收到好事一样的结果。这让他义愤填膺。他自己一心要正视痛苦的现实，而亚瑟却想极力地逃避。话又说回来，在有钱人面前，穷人总是疑虑重重、敏感自尊。亚当也不例外。所以他说话时，又回到过去那种不留情面的语气。“先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个人应该牺牲一切避免做坏事。坏事一旦做了，再谈牺牲已于事无补。人的感情一旦受到致命的伤害，靠恩惠是治愈不了的。”
“恩惠！”亚瑟情绪激动地说。“不，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欧文先生已告诉我，朴瑟一家想离开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他们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如果我们能够去说服他们，让他们克服那种离乡背井的念头，最终让他们得以留在原地、住在熟识的邻里和朋友当中，这不是更好吗？你难道不能像欧文先生那样看穿这一层意思吗？”
“你说的没错。”亚当冷冷地说。“但是，人一旦产生了念头，再要想克服就不容易了。让马丁·朴瑟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在陌生的面孔当中，这确实不会舒坦，毕竟霍尔农场是哺育他成长的地方，还有他父亲，也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不过，就他现在的心情来说，让他留下来也不会舒心。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不难受。先生，有那么一种伤害，它的名字叫‘无法弥补’。”
亚瑟沉默了一会。他今晚尽管心中还荡漾着其他感觉，但面对亚当的态度，他的傲气却收敛了。难道他自己不痛苦吗？他不是也被迫放弃珍爱的希望吗？现在的情形就跟八个月前一样——亚当正逼迫亚瑟，逼着他去强烈地感受自己犯下的不可弥补的恶行。亚当的对立情绪让亚瑟很恼火，因为亚瑟真的充满热情地想与亚当和解。但他的火气被一种力量压制住了。这种力量跟他们刚刚相遇时压制住亚当的怒气如出一辙，那就是在亚当那熟悉的脸上看到了痛苦的痕迹。他想到过去亚当一直对他逆来顺受，现在该轮到他来让着点亚当。这样一想，心中的怒气顿消。甚至再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带着恳求，像个满腹苦恼的孩子。“不理智的行为，放任怒气，逞一时之胜，而不考虑将来的后果，都只会加深已有的伤害。”
“如果我留下来做个地主，”他急切地补充说道。“如果我对自己所做的无动于衷，如果我对造成的那些不良后果毫不在意，那么，亚当，你也许会有理由让不幸更糟糕，有理由离开，并且鼓励别人也离开。但我告诉你，我将要离开这里多年，你知道那对于我将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我曾设想的种种关于幸福的计划将被击碎。像你这样的明白人，不可能相信朴瑟一家有什么理由非要走。我能理解他们的耻辱感——欧文先生已经告诉我了。但是他认为，如果你帮他劝劝，如果你留下来照管林子，他们是可以被说服的，就不会认为在邻居面前丢脸，也不会觉得在农场里待不下去了。”
亚瑟停了一会儿，接着恳求道。“你知道，你照管林子，不仅对林子的主人有利，对他人也会有利的。说不准林子很快就会换一个你喜欢为之工作的好主人了。要是我死了，我的堂弟特拉格特就会继承我的家产。他是一个好人。”
亚当不禁为之感动了：他不可能感觉不到，这是他过去曾经爱戴过、并引以为自豪的诚实热心的亚瑟的声音。但近来的记忆还无法抹去。他没有吭声。然而亚瑟在他脸上看到了答案，就更加热切地说道。
“那么，如果你愿意和朴瑟一家谈谈，如果你和欧文先生谈谈这件事——他本打算明天见你的，如果你和欧文一起劝说他们不要离开……当然，你知道他们不会接受我的任何恩惠——我也没有这种意思——最终他们会少吃一点苦头。欧文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欧文先生在庄园里威望很高——他已答应担负起这个责任。他们实际上会在一个他们所尊重、热爱的人手下做事。你也一样，亚当。如果你还要走，那可能只是因为你想要增加我的痛苦。”
亚瑟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动情地说道：“我知道，要是我们换个角色，我不会这样对待你，我会试着尽力帮你做好的。”
亚当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一下，看着地面，亚瑟继续说：“也许你从未做过要痛苦悔恨一生的罪过？亚当，如果你做过，你就会知道要宽容些，你就会明白我比你更痛苦。”
说完最后一句话，亚瑟站起身走到一个窗子边，望着外面。他背对着亚当激动地说道：“我难道没有爱过她吗？我昨天没见到她吗？我不是和你一样想着她吗？难道你不知道，犯了错的人会更痛苦吗？”
亚当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内心斗争得很激烈，很难做出决定。亚当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亚瑟身边。此刻，他克服了多少内心的抵触情绪，那些性情温和、随遇而安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亚瑟听到动静，转过身，听见亚当带着依然悲伤但也夹杂着温和的表情说道：“先生，你说的都是事实，我太苛刻 ——这是我的本性。过去，只要我父亲做错事，我也是这样苛刻地对待他的。我对别人一直都很苛刻，除了对她。我觉得好像没有人可怜她——她的遭遇深深打动了我。当我认为农场的人都对她很无情时，我说过我不会对再任何人那么苛刻了。我自己已体会过追悔莫及的滋味。我父亲去世时，我觉得我对他太苛刻了——我现在每每想起父亲，心中后悔不迭。我没有权利对那些做错了事而深感痛悔的人苛刻。”
亚当说这些话时，口气坚定，明白无误，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不过，接下来他又有些迟疑了。
“你曾要和我握手言和，当时我没有答应你。尽管那次我拒绝了，但是，如果你现在想同我握手的话……”
很快亚瑟白皙的手就握住了亚当的大手。这一举动使两人心中都强烈地涌起了孩童时代的友情。
“亚当，”亚瑟现在被逼彻底坦白了。“如果我那时知道你喜欢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那将会把我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我挣扎过，我从没打算伤害她，但我后来欺骗了你——这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我当时以为别无他途，觉得那样做是最好的权宜之策。在那封信上，我告诉她有麻烦了就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但从一开始，我就全错了。之后，可怕的错误也就接踵而至。上帝明鉴！要是这件事能够挽回，我宁愿一死。”
他们再次面对面地坐下。亚当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你离开她时她看起来怎样？”
“不要问我，亚当。”亚瑟说。“一想到她当时的模样，想起她说的话，再想想连一张彻底赦免的令状都无法弄到，无法把她从被放逐的悲惨命运中解救出来，今后多年的岁月里，我对她无能为力，她也许在放逐的期间死去，永远得不到安慰。想起这一切，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啊，先生，”亚当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痛苦和对亚瑟的同情融合在一起了。“纵然将来你我相隔遥远，但同样的思念将把我们连在一起。我会向上帝祈祷，让他帮助我，也帮助你。”
“但是那个善良的女人——黛娜·莫里斯，”亚瑟没有理会亚当的话，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说她会和赫蒂待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离去。可怜的赫蒂一刻也离不开她，仿佛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些慰藉。我敬仰那个女人。如果她不在那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亚当，她回来后你就会见到她。我昨天对她说不出话来，无法表达我对她的感激之情。告诉她，”亚瑟急急忙忙地说道，一边说一边将怀表连同链子一起摘下来，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告诉她我托你把这个转交给她，作个纪念。一想起她，我心里就觉得慰藉……我知道她不会在意这种东西。要是就东西本身而言，没有什么东西配得上送给她。但是，请她用这只表。想到她在用这个表，我就会很高兴的。”
“先生，我会给她的。”亚当说。“我会把你的话转告她。她告诉过我，她会回来看看霍尔农场的人。”
“亚当，你会说服朴瑟一家留下，对吧？”亚当刚才的话提醒了他。在他们之间的友情死灰复燃时，彼此都将这事忘到一边去了。“你自己也会留下来，帮助欧文先生修缮和改进庄园吧？”
“先生，有件事你没有想到，”亚当有点犹豫地说。“你知道，这件事让我和朴瑟犹豫了很长时间。如果我们为了利益留下来，就好像我们要贪图利益就什么都能忍。我知道人们会这么想的，我自己也禁不住会这么想。但凡有崇高品德、独立人格的人，都不会做任何看起来卑劣无耻的事。”
“但是，熟知你的人不会这么想的，亚当。这个理由不充分，不可用来反对一个比离开家园更慷慨、更无私的做法。人们都会看清楚，你和朴瑟是应我的请求而留下来的。亚当，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我已经为此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好的，先生，好的。”亚当伤感地看着亚瑟。“我绝不会让事情变糟的。我以前气愤的时候，曾经想到过让你受惩罚。不过，那时我认为你受的罪还不够。先生，我会留下，并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好。我现在只想把我的工作做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让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的人好好地享受生活。”
“亚当，那我们就此别过。你明天去见欧文先生，把所有的事情都和他商量商量。”
“你很快就走么？”亚当问。
“做些适当安排后，我要尽快离开。再见，亚当。以后我会常想到你在照看这老地方的。”
“再见，先生，上帝保佑你！”
他们又握了握手，亚当就离开了隐士居。现在，消除了仇恨，悲伤也减轻了许多。
门一关上，亚瑟就走向废纸篓，并把那个粉红色的小丝帕捡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