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亚当·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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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教区长

中午十二点之前下了一场大暴雨,在布鲁克逊牧师家的花园里,碎石小路两边的深沟里积满了雨水。怒放的普罗旺斯玫瑰经过风雨的摧残,嫩枝上的花瓣洒落于地,上面沾满湿泥。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早晨,因为收割草料在望,大雨却要把草地变成了一片泽渊。

然而,那些充满快乐的家庭却因此而可以安享室内的乐趣。这种乐趣,如果不是大雨封门,他们可不敢奢想。要不是早上下大雨,欧文先生此刻也不会坐在餐厅里陪母亲下棋。他爱自己的母亲,也爱下棋。有了两者的陪伴,欧文先生便可轻松打发一段无聊的时光。让我带你走进餐厅,向你介绍一下阿道弗斯·欧文牧师。他是布鲁克逊的教区长,兼任干草坡和布莱柘两个教区的牧师,同时还担任着几个圣职。对于这样一位牧师,即便是最苛刻的宗教改革家也很难找他的别扭。我们可以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在那敞开的门口站下来。这样就不会惊扰那只毛色光亮的棕色猎犬,此时它正躺在壁炉前,四肢舒展,两个幼崽依偎在它身旁。也不会吵醒那只正趴着打盹的巴哥犬,此时的它正高高地撅着嘴巴和鼻子,俨然像一位昏昏欲睡的总统。

餐厅既宽敞又很有排场。一扇巨大的竖框凸窗正对着门。墙壁簇新,还没来得及油漆。家具摆设不多,也很陈旧, 尽管买的时候价格不菲。窗子上也没有挂窗帘。宽大的餐桌上铺着一块深红色的旧桌布,死气沉沉的石灰泥墙壁衬得红桌布特别显眼夺目。餐桌上摆放着一个大的银质托盘,里面搁着盛满冷水的玻璃瓶。餐柜里竖放着两个更大的银盘,上面也有同样的图案,盘子的中央有醒目的盾形族徽。你也许马上猜到,屋子的主人从祖辈那儿继承下更多的是贵族血统,而不是财产。你将会毫不惊讶地看到,欧文先生鼻梁挺直,上唇轮廓分明。不过,现在我们只能看到他宽阔的后背和浓密头发。头发搽过粉,一根黑丝带将其束在脑后。装束有些保守,看得出欧文先生已非年少。也许他会慢慢地转过身来,但此时我们可以认识认识欧文先生的母亲——一位仪态端庄、风韵犹存的老妇人。上了年纪,脸色显得有点暗,使得她佩戴的一系列复杂的纯白棉纱、花边的头饰、颈饰更加抢眼。丰满匀称的身姿挺拔,就像古罗马神话中的司农女神刻瑞斯。老太太长着小巧的尖鼻子和一对黑色的小眼睛,脸色偏黑,嘴角透着坚毅和自豪,目光专注坚定并流露出讥讽的神情,此刻你会情不自禁地想把面前的棋子替换成扑克牌,希望她能给你算算命。她那拿着“皇后”棋子的棕色小手上戴满了珍珠、钻石和玳瑁;一条精心装饰在帽冠上的大黑纱缓缓垂下,和领口的白色褶皱形成鲜明的对比。早上给老太太梳妆打扮一定得费不少工夫。但老太太这么打扮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显然她是哪位王亲国戚之后裔,从来不曾怀疑自己拥有神圣的特权,也未曾遇到一个质疑神圣特权的傻子。

“哎,大人, 看你这棋是怎么下的?”这位高贵的老太太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把“皇后”放进棋盘里,然后双手合抱。“我本不想说让你扫兴的话。”

“嘿,妈妈,你简直就像个变戏法的女术士!我这样诚实的基督徒怎能斗得过你?早知如此,下棋之前我就应该在棋盘上洒点圣水。不过,你胜之不武,别装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吧。”

“果不其然,面对伟大的征服者,失败者都会说同样的话。看,阳光都照到棋盘上了,这下你该看得更清楚刚才你动卒子的那步棋有多臭。算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不用了,妈妈,我要让你良心不安。天放晴了,我们得到泥地里走走,不是吗,朱诺? ” 后面这句话是对那条棕色的猎狗说的。听到召唤,猎狗扬起鼻子讨好地在主人的腿上嗅了嗅。“不过我得先上楼去看看安妮。原先我就打算去看她的,结果被人叫去主持索勒的葬礼了。”

“看也没有用,儿子;她又不会和你说话。凯特说安妮今天早上头疼得厉害。”

“噢,安妮还是喜欢我去看她的。她再怎么病得厉害,也不会讨厌我去的。”

很多时候,人们的谈话只不过是出于毫无目的的本能或习惯。如果你明白这一点,那么,当我告诉你在欧文的妹妹——安妮——生病的这十五年中,母子之间这种对话已经重复几百遍了,你就不会感到奇怪。仪态端庄的老太太们,每天早上会花很多心思梳妆打扮自己,而对生病的女儿往往少有同情心。

欧文先生后仰靠椅背坐着,一边用手轻抚着朱诺的头,这时仆人走进来说:“启禀老爷,如果您有空的话, 乔舒亚·冉希望跟您说句话。”

“带他上这儿来,” 欧文老太太说着拿起她的编织活儿。“我向来爱听冉说话。他的鞋肯定很脏,卡罗尔, 让他弄干净了再进来。”

不到两分钟,冉先生就谦卑地躬着腰出现在门口,但是巴哥犬压根不吃这一套,仍旧冲他狂叫了几声,并跑过房间去围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双腿警惕地搜寻。而那两只小狗崽铆牢了冉先生凸出的小腿和腿上的毛织长袜,非常享受地冲着它们不停地欢叫着。这时欧文先生转过身来说:“喂,乔舒亚,你一大早不顾大雨急着赶过来,干草坡出什么大事啦?来来来,坐下说。别理睬那些狗,好好地给它们一脚得了。过来,巴哥,你这捣蛋鬼!”

看到有些人转过脸来是一种快乐,就像严冬里突然遇上一股暖流,或是凄冷的黄昏看见一道亮光,欧文先生就是这种人。他和他母亲很像,宛如我们深情记忆中某个朋友的面容恍然再现:只是他的皱纹显得更和善,笑容更加灿烂,表情更加真诚。倘若他的面部轮廓粗糙一些,他那张脸称得上令人惬意;但是对于这么轮廓分明,这么友善的一张脸,令人惬意一词是远远不够的。

“谢谢您,牧师,” 冉先生回答说,他极力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同时又不停地轮换抖动双腿,试图摆脱小狗崽的纠缠。“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是站着更合适,我给您和老夫人请安,问欧文小姐好,还有问安妮小姐好,希望她像从前一样健康。”

“谢谢,乔舒亚。你看我母亲气色多好,她身体比我们小辈还硬朗。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牧师,我到布鲁克逊是来办事的,我觉得应该来拜访您,让您知道村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打小我就在村里住,到圣汤姆士节就六十年了。在您来之前,我一直替卑利科先生收复活节的募捐款,给教堂敲钟,帮别人挖墓地,在唱诗班唱诗。突然巴特·麦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唱的那两首赞美诗真叫人倒胃口,像羊叫喊,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爱听。我知道教堂执事该做些什么,但是如果我知道村里发生的事,而不告诉您,那就是对您,对教堂和国王不敬。事先我一无所知,听说之后非常吃惊。我惊慌失措,就像丢了饭碗一样。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就是睡着了也老做噩梦, 比醒着还难受。”

“乔舒亚,到底出什么了事?是不是小偷又光顾教堂啦?”

“小偷?不是。不过也可以说是小偷,他们要偷走教堂。如果您和唐尼尚乡绅不赶紧发句话,想办法制止一下,那些女循道宗们就要占上风了。我可不是要指点您,我还不至于忘记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聪明不聪明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诉你,住在朴瑟老爷家的那个循道宗青年女子昨晚在绿坪布道传教,此事千真万确,就像我现在站在您跟前一样,真真切切。”

“在绿坪布道传教?”欧文先生说。样子显得颇为惊讶,但依然保持着镇定。“什么?就是那个在朴瑟老爷家见过的面色苍白的漂亮妞?观其衣着打扮,我就认准她是个循道宗教徒, 或是公谊会教徒什么的,但没想到她还是个传教士。”

“我说的都是实话,牧师。” 冉先生插嘴说,说着把嘴巴弄成一个半圆,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其效果相当于三个感叹号。“昨晚她确实在绿坪传教了,她的话还迷住了卡特家的贝茜, 弄得她现在还晕乎乎的。”

“嗯,贝茜·科朗吉的样子是有点疯疯癫癫,我看她很快会醒悟的。乔舒亚,还有别的人被蛊惑吗?”

“没有,牧师,暂时没有。如果每个礼拜都有这样的布道,那可就说不准了,村里也就没法呆了。循道宗使人们相信,如果有谁为了自己舒服点而多喝了一杯酒,就要下地狱。我不是醉鬼,也不贪杯——没人这么说我的。不过在复活节或圣诞节时,我也会多喝点。有时候出去办事或是唱赞美诗,别人请客也是人之常情。外出收募捐款我喜欢喝口酒,抽根烟,偶尔在卡森家拉拉家常。我是在教堂长大的,感谢上帝,我还当了三十二年的教区职员,我不会不懂教会教义。”

“哦,你有何建议,乔舒亚?你认为此事该怎么办?”

“噢,牧师先生,我不是说要如何惩罚那个姑娘。如果不布道,她还是蛮不错的。听说她很快就要回去了。她是朴瑟先生的侄女,我不想对霍尔农场的哪一家抹黑,我跟他们的交情不是一两天了,自打做鞋匠起,他们一家老小的鞋都是我做的。但是,牧师,要怪只能怪威尔·马斯克利,他可是像循道宗教徒那样不服管教。我敢打赌,昨晚就是他煽动那个女孩去布道的。要是不修理他一下,他还会去特雷德斯敦煽动别的人来布道的。依我看,咱们得通知他,不再让他给教堂修什么牛车,干什么活了,更不能让他呆在唐尼尚乡绅的家里了。”

“乔舒亚,你自己说之前你从不知道有人在绿坪布道,那凭什么说他们还会再来呢?循道宗们是不会到干草坡这样的小地方来布道的,村里就几个卖苦力,整天干活累得要命,哪有工夫听他们瞎掰,去宾藤山镇还差不多。威尔·马斯克利自己不至于是个传教士吧,我想。”

“不会的,不看着经书,他就张不开嘴,讲话就像牛陷进烂泥里一样,迈不开腿。不过损起邻居来,他的舌头倒是很灵。他骂我是瞎眼伪君子——他总是从《圣经》里断章取义来给长辈或上司起绰号。更过分的是曾有人听到他说您的坏话,对您不敬。我可以找人证明他骂过您:他骂您是蠢猪,是懒虫。请原谅,我不该重复他骂您的话。”

“别说了,乔舒亚,最好别说了。坏话讲出口,就当它不在。威尔·马斯克利比以前强多了。听说他从前是个醉鬼,整天游手好闲,动不动就打老婆。现在他知道节俭了,明事理了,和老婆也处得不错。如果你有证据证明他干扰了邻居的生活,无端滋事,作为牧师和地方法官,我不会袖手旁观。如果因为威尔·马斯克利背后损人,因为一个女孩在绿坪对着几个人严肃地讲了几句话,你我就大惊小怪,认为教堂从此不保了,这也未免太不聪明了吧。乔舒亚, 凡事看开一点,教会的事如此,别的事亦如此。你还跟从前一样,当好教会差事,同时给邻居多做些结实的靴子。干草坡的事是不会太出格的,你尽可放心。”

“牧师您这么说太好了,我只是觉得您不在教区住,我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当然。乔舒亚,你要注意,不能因这点小事就惊慌失措,千万不能降低教会在人们心中的威信。我相信你会以大局为重,不要在意威尔·马斯克利说点你我的坏话。每天干完活,你和邻居们照样可以适当地喝点啤酒,这不损害做个好教徒。如果威尔·马斯克利不愿和你们在一起,他想去特雷德斯敦参加祷告,就让他去好了,只要他不妨碍你做你想做的事。至于人们说我们几句闲话,不要理会,就像教堂尖顶不理睬周围乌鸦的吵闹一样。每个礼拜天下午威尔·马斯克利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平时在家制作轮子,只要他能这样就不要去管他。”

“但是,牧师,每次他去教堂做礼拜,总是坐在那儿摇头晃脑,我们唱诗时,他一脸的阴阳怪气,一副傲慢腔调,我恨不得给他一个嘴巴子,——上帝原谅我,还得请您和老夫人原谅我在你们面前这样说话。他居然说饭锅底下柴火燃烧发出的声音都比我们唱的诗好听。”

“算了,乔舒亚,他不懂音乐。人要是长了个榆木脑袋,谁也没办法。你只管唱你的诗好了,他无法左右干草坡其他人的意见。”

“好的,牧师。不过见他这样糟践圣经真让人恶心。圣经里的话我懂得不比他少,即使睡着了,只要有人掐我一下,我就能把赞美诗从头背到尾。但我知道不能拿这来说事,要是这样的话,我满可以把圣杯带回家当酒杯使了。”

“你说得在理,乔舒亚,不过,我也曾经说过……”

欧文先生正说着话,门厅的石板地上传来了靴子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马刺相碰的声音。乔舒亚赶紧从门口闪到一边给来人让路。有人停在门口,嗓音洪亮地说道:

“教子亚瑟到,他可以进来吗?”

“请进,请进,教子!”欧文老夫人应道,声音低沉,颇有阳刚之气,一般身体硬朗的老太太说话都这味儿。进来的是一位身穿骑士服的年轻绅士,右臂用绷带吊着。随后便是一阵欢快的忙乱:欢笑声、惊叹声和握手寒暄声,狗儿也跟在主人身边欢快急促地叫唤着,不停地摇动尾巴表示欢迎。这阵势表明来客和主人家的关系非常亲近。这个年轻人就是亚瑟· 唐尼尚,在干草坡人人都称他为“年轻的绅士”、“嗣子”或“上尉”。他只不过是洛姆夏郡民兵队的一个普通上尉,而在干草坡佃户眼里,和皇家正规军里同样军衔的青年绅士相比,他更是一个正宗的上尉。其他的军官与他相比就相形见绌,就像银河在木星面前黯然失色一样。如果你想更详细地了解他的外貌,不妨回忆一下在国外某个地方曾遇见的,使你感到自豪的同胞,一位留着棕色胡须,棕色卷发,肤色白净的英国年轻人——干净清爽,富有教养,双手白皙,看样子他能从左肩出拳一下将人打翻在地;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像个裁缝,搬用各种不同的服饰来劳烦你的想象力了,也不见得一定要描述他身上穿的条纹西服,外面套的那件燕尾服,足上蹬的低帮皮靴。

唐尼尚一边转身坐下,一边说:“别让我打断了乔舒亚先生,——他汇报事情呢。”

“敬请阁下原谅,” 乔舒亚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别的事情已经从我脑海中搬光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对牧师说。”

“说吧,乔舒亚,赶紧!” 欧文先生说。

“牧师,您可能还不知道,赛尔斯·比德已经死了吧——今天早上,也可能是昨天晚上,在杨柳溪里淹死了,就在他家门前的小桥那儿。”

“啊!”两位绅士异口同声道,似乎他们对此都极为感兴趣。

“早上塞斯来找过我,他想让我转告您,他哥哥亚当恳请您恩准让他在白灌木林旁边给他父亲挖个坟墓,因为他母亲做过一个梦,认准那是块好地。他们本该自己过来亲自跟您说的,但是验尸官要去家里,有很多事要打理,另外他母亲很担心,生怕别人把地占了,催哥俩赶紧办妥。如果您看着合适,我一到家就打发儿子过去通知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道您有客人还是冒昧地打扰您了。”

“没问题,乔舒亚,没问题,他们可以占用那块地。我等会亲自骑马去亚当家,去看看他。不过你还是打发孩子去说一声,万一我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告诉他们可以在那儿建坟。好了,就这样,乔舒亚,到厨房去喝点啤酒吧。”

“可怜的老赛尔斯!” 乔舒亚离开后欧文先生说。“恐怕是喝多了,他才掉到溪里淹死的。如果我的朋友亚当肩上的负担不是以这种痛苦的方式卸下来的话,我倒是要替他高兴了。这五六年来,全靠这个好小伙撑着,他父亲才没有崩溃。”

“亚当确实是好样的。” 唐尼尚上尉说。“我当年还小,亚当十五岁,是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了。他教我学木工。那时候就想,如果我是一个有钱的苏丹国王,我就封亚当做我的大臣。现在我依然认为他应该得到重用,就像东方故事里家境贫寒的圣贤人士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成了坐拥良田的大地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靠抵押换点零花钱,我就请亚当做我的左膀右臂。让他帮我经营林地,因为在这方面,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在行的人。我清楚在木材生意上他替我赚的钱肯定比我祖父现在赚的多一倍,祖父就靠那个可怜的莎歇尔管家,对木材生意莎歇尔一窍不通。这话我也对祖父提起过一两回,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亚当,我也无能为力。得了,牧师,和我一道出去骑马溜溜怎样?外面天气好极了。如果你乐意,我们可以一起去亚当家;不过我得顺道去一下霍尔农场, 看看朴瑟给我挑的小狗。”

“你得先留下吃中饭,亚瑟,”老夫人说。“快两点了,卡罗尔很快就会把饭弄来的。”

“我也想去霍尔农场,” 欧文先生说。“再去看看住在那儿的小循道宗。乔舒亚告诉我昨晚上她在绿坪布道去了。”

“啊,老天爷,” 唐尼尚上尉笑着说。“她看上去安静得像只老鼠。不过,她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就觉得不好意思——当时她坐在外面,在太阳底下弯着腰做针线活,我骑着马过来,没有注意她是个陌生人,就大叫:‘马丁· 朴瑟在家吗?’我叫喊时,她起身,看了看我,然后说,‘我想他应该在家,我去叫他。’这么唐突和她说话,我当时很尴尬。她穿一件公谊会教徒衣服,看上去像圣凯瑟琳。她那种类型的脸在一般人中很少见。”

“我也想见见这个女孩,道费,” 老夫人说。“找个什么借口让她到这儿来一趟。”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就算她答应让我——一个被威尔·马斯克利称为懒虫的人——来保护,可让我去保护一个循道宗也似乎不妥。亚瑟,你早来一会儿的话,就能听到乔舒亚如何告发他的邻居威尔·马斯克利了。那老头想让我免除那个修车匠的教徒资格,把他交给世俗权威处理,也就是交给你祖父,并把他从你们家赶出去。如果我插手此事,就会提供一个仇恨和迫害的绝妙素材,循道宗正求之不得呢,刚好可以在他们下期杂志上刊登。我可以毫不费力就说服卡德·科朗吉和其他六个头脑顽固的家伙,让他们替教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拿绳子和叉子把威尔·马斯克利从村里赶走。事成之后我再赏半个金镑,让他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果真如此的话,三十多年来我的牧师同僚们在教区里上演的这出滑稽剧就被我推向高潮了。”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太无礼了,竟敢说你是懒虫,还说你是蠢猪。”老夫人说,“我倒是想给他点厉害瞧瞧。道费,你真是好脾气。”

“算了,妈妈。威尔·马斯克利不过说了我几句坏话,我就急忙跳出来辩解,以维护自己的威严,你难道认为这是好法子吗?另外,他的话也不见得都是在诽谤我。我是很懒散,骑在马上也觉得身子懒洋洋的;更别说我总是入不敷出地弄房子,所以有时碰到一个瘸腿的乞丐问我讨六便士,我都会忍不住光火。那些瘦骨伶仃的穷鞋匠,天刚亮,趁着还没开工就跑出去布道,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帮助人类获得新生。这些人当然对我颇有微词。好啦,我们吃午饭吧。凯特不来一道吃吗?”

“欧文小姐让布利奇把饭送到楼上去,”卡罗尔说。“她不能离开安妮小姐。”

“那好吧。叫布利奇跟安妮小姐说一声,就说我这就上去看她。现在右臂可以自由活动了,亚瑟。” 欧文看见唐尼尚上尉把胳膊从绷带中抽出了,便接着说。

“是的,相当自如了,但是,格德温坚持让我继续这么吊些日子。不过我希望八月初能回民兵队去。夏天既不能围猎又不能捕射,成天待在猎场我都快闷死了,晚上想美美地睡一觉也不容易。不过七月三十日我们可要好好热闹一番,祖父总算开恩让我亲自操办一切,仅此一回,机会难得。我敢保证娱乐活动丰富精彩,到时候你一定会觉得不虚此行,毕竟我的成年仪式一辈子也就一次。教母,那天我准备给您弄一宝座,两个也行,一个摆放在草坪上,一个安置在舞厅里,您往那儿一坐,俯视全场,俨然一位奥林匹克女神。”

“我要穿上最好的锦缎衣服参加你的成年仪式,二十年前在你的洗礼仪式上也曾穿过。” 欧文老夫人说。“我想,到时候我又会看见你可怜的母亲身穿白衣轻盈地走来走去,洗礼仪式那天也是这样,当时我就觉得那件白衣像寿衣。三个月后真成了她的寿衣,可怜的人儿。按她的心愿,你的小帽子和洗礼后穿的衣服后来都陪殓了。还好,你长相随了你妈,亚瑟。你要是又黄又瘦,长大了准活脱脱一个唐尼尚,我那时可不会收你为教子。当时你是一个脸儿大大的,胸膛宽宽的,哭声响亮的小家伙,我知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特拉齐特家族的人。”

“妈妈,您当初未免结论下得太早了。” 欧文微笑着说。“您不记得朱诺最近养的一窝狗崽了吗?其中一只与狗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它也会玩一两个狗爸爸的花样。造物主够聪明的吧,妈妈,连您都给蒙骗了。”

“瞎说!造物主从不会让雪貂长成猛犬的样子。你认为我不能根据外貌辨别一个人,我绝不同意。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的外表,我也决不会喜欢这个人。我不会品尝外相不好的菜,同样我也不会去认识那些相貌丑陋、令人恶心的人。如果看第一眼就使我感到厌恶,我就会叫人把他们弄走。一双丑陋、贪婪、呆滞的眼睛总是让我恶心,就像闻到臭味一样。”

“谈到眼睛,”唐尼尚上尉说。“倒让我想起来还有本书要带给您,教母。前天才从伦敦邮寄过来的。我知道您喜欢荒诞新奇的故事。这是一部诗集,书名叫《抒情民谣》,大部分内容没什么看头,不过第一首诗风格独特,题目是:‘古舟子咏。’至于故事情节我是一头雾水,不过很新奇,很吸引人。我叫人给您送来。另外还有几本书,是关于反律法主义和福音教义这类东西的小册子,欧文,你或许会感兴趣。我弄不懂寄这些东西给我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写信告诉那人以后不要再给我寄什么‘主义’之类的书和小册子了。”

“我也不大喜欢‘主义’之类的书,不过我倒不妨看看,至少可了解一下目前时尚的玩意儿。我还有点小事要处理,亚瑟。”欧文说着起身准备走出餐厅。“之后,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出门了。”

欧文要办的那件小事使他走到了古老的石阶上(屋子有一部分很古老了),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敲门。“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欧文走进去,百叶帘和布帘把屋子弄得昏昏暗暗。一位瘦削的中年女子站在床边,那是凯特小姐。在这样昏暗的屋子里,除了织毛线,她无法做别的事了。她织的毛线就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她此刻做的事只需要一点亮光。她用海绵蘸上鲜醋,不停地擦拭躺在枕头上那疼痛的头。病人的脸很小,也许这张脸也曾称得上漂亮,现在憔悴蜡黄了。凯特小姐走过来对病人的哥哥轻轻地说道:“别吭声,今天她不想有人和她说话。”安妮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似乎非常痛苦。欧文先生走到床边,拿起一只纤细的手吻了一下,安妮瘦小的指头略微动了一下,这使他意识到上来看她是值得的。他逗留了一会儿,看了看她,然后转身轻轻地离开了房间。上楼之前他脱掉了靴子,换上了拖鞋。谁要是记得他因怕麻烦,曾经放弃了许多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就不会觉得这个细节微不足道了。

布鲁克逊方圆十里,人人都知道欧文姊妹俩愚蠢、没劲。端庄标致的欧文老夫人居然养出这么平庸的女儿来,真让人为之惋惜。不管哪一天,这位出众的老太太都值得你驱车十里去一睹其尊容。她那美丽的容貌、恰到好处的举止,以及那种老派人的端庄,使她成为风雅的话题,堪与之相提并论的话题,大抵只有国王的健康,棉质衣服的新式样,埃及的新闻,以及达西老爷那桩让可怜的达西太太伤透脑筋的官司。除了布鲁克逊的穷人,谁也不曾想到要谈起欧文姊妹俩。那些穷人认为她俩精通医学,提及她们时总是含糊地称之为“好人”。如果有人问约伯老爹那件法兰绒的夹克是谁给的?他准说:“去年冬天,好人给的。”寡妇丝黛娜更是经常念叨“好人”给她的治咳嗽的药如何如何的灵。人们吓唬调皮捣蛋的孩子时,也用这一称呼,而且还挺管用。有几个小调皮一见到安妮小姐那张蜡黄的脸就怕得不行,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恶作剧,甚至连他们打算用多少石子去砸布鲁克逊农民的鸭子,安妮小姐都一清二楚。然而对于那些没有把欧文姊妹神秘化的人来说,她们的存在就是多余的了。就像挤在写生画中的小人物,纯属陪衬性人物,无关大碍。如果安妮小姐长期的头痛是由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引发,她也许能激发人们一丝浪漫的联想。可是关于她,没有谁知道或是编造过此类故事。大家记忆中的印象与事实十分吻合。就因为相貌平平,姐妹俩从来没有过中意的求婚者,至今还是老姑娘。

然而,奇怪的是,小人物的存在也会对世界产生很大的影响,它能影响面包的价格和收入水平,促使自私的人良心不安,使富有同情心的人做出许多英雄事迹。此外它还以其他的方式,在人生悲剧中起到不小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两位嫁不出去的妹妹,英俊厚道的阿尔道弗·欧文牧师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他很可能年轻时就娶了位漂亮的太太,到了现在,当搽了粉的头发变得灰白时,他就有了身材高大的儿子和正值花季的女儿。总之,只要能拥有这一切,人们一般就觉得,付出人世间的所有辛劳也算值得。但是,欧文牧师各项收入加起来,年薪不过七百磅,却要维持出众的母亲和多病的妹妹的体面生活——那种与她们出生和习惯相符的贵妇生活,这还不包括第二个妹妹,人们谈到她时,通常没有任何修饰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再供养一个小家庭就无能为力了。所以,到了四十八岁,他还没有结婚。他倒也从不认为这种放弃天伦之乐有啥可夸耀的。相反,如果有人提及此事,他总是笑称自己正是借口不结婚才好放荡,并说结了婚,老婆肯定就不会允许他放荡了。也许这世上,唯独他不觉得两个妹妹肤浅无趣、累赘多余。他心胸宽广,性情温和,宽宏大量,从不抱怨。也许他追求享受,但并不乐此不疲;富有责任感,却不自责。正如你所看到的,面对长期单调的生活和莫名的痛苦煎熬,他总能保持一份对亲情的眷顾。过分的宽容厚道使他忽视了母亲对女儿们的冷漠无情。而母亲对他溺爱有加,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他认为明知无法更改,不如视而不见。

如果一个人和你一边并肩漫步,一边亲切交谈,或者你在这个人的家里看到他,其印象与你从历史的高度审视他是完全不同的。或者你把自己看做是某种制度的化身,或者你是一个带有某种偏见的、挑剔的邻居,那么,这个人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就会与前面那种情形所留给你印象截然不同。罗伊先生,那位驻扎在特雷德斯敦的“巡游牧师”,曾经对周边地区的牧师作了一个全面的概述,其中也包括欧文牧师。他认为这些牧师沉溺于七情六欲,热衷于打猎、射击和装修房屋;成天谈的就是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而对教徒的精神食粮漠不关心。布道时顶多讲讲那些使灵魂麻木的世俗道德。他们拿着教区牧师的俸禄,经营着拯救灵魂的买卖,可是一年才和教民们见上一面。基督教的史学家还查看了当时议会的记录,发现尽管尊敬的议员先生们热衷于国教,对好耍花腔的循道宗们没有同情心,但是他们对牧师的评价并不比罗伊先生好多少。把欧文牧师归于这一类并非完全不妥,他确实胸无大志,对神学也缺乏热情。若有人刨根问底,我只好承认对于目前教区里教徒的灵魂问题,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他甚至认为对塔夫特老爹和卡德·科朗吉铁匠谈什么教义、启迪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如果他习惯于讲大道理,也许他会说,在这些人心中,宗教唯一健康的形式就是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感情,并把这种感情体现在对家人的关心和邻居的责任上。他认为,洗礼本身比教义更重要,农民们祖辈崇拜教会,他们的祖先长眠于教堂草坪下的墓地中,农民因此得到的宗教方面的好处与他们是否理解为什么要做礼拜,是否听得懂布道,没有太多关系。显然,欧文牧师并不是今天所说的“认真的人”。教会史和神学相比,他更喜欢前者,与其说他对人们的观点感兴趣,倒不如说他对人的性格更有洞察力。他不勤奋,也无意自我超越,更谈不上怎么乐善好施。他对神学的态度,你也看到了,马马虎虎。他的思维方式和嗜好颇像异教徒,对古希腊诗人索福克勒斯或者忒奥克里斯的诗文情有独钟,而这样的诗文,在《圣经》的《以赛亚书》或者《阿摩司书》中是无法找到的。如果你给小猎狗喂生肉,日后它便喜欢生吃鹧鹄,这又何足为怪呢?欧文先生对年轻时热情和抱负的回忆,都跟诗歌和伦理密切相关,却与《圣经》相去甚远。

另一方面,回忆起这位教区长,我总有感情上的偏袒,因此必须为他开脱一番。他不记仇——而某些乐施好善的总是满腔仇恨;他也不偏执——谣传有些狂热的神学家就免不了这一瑕疵;虽然他不会为了公众事业粉身碎骨,也不会捐出全部家产来救济穷人,但他却有那些杰出的道德家也缺少的慈悲心肠——体谅他人过失、不愿加罪于人。他属于那种并不非常普通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只有跟着他们离开市场,走下讲坛,走进他们的家庭,聆听他们如何用亲切的口吻与家里的老人孩子拉家常,亲眼看看他们如何关心家人的日常生活,体贴入微地关注家人的日常所需,而这家人在接受他们的照顾时却往往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事,从不会予以丁点赞颂。

这样的人,自得其乐地生活在充满伤害的日子里,有时也成为伤害的对象。至于那些常常伤害他人的宗教改革家,对于这些人,最好的想法就是不要踏进他们家的门槛,否则,情形正好相反,听到的、看到的绝不会让人感到欣慰。

无论你现在对欧文先生的看法如何,如果你在那个六月的下午,遇见欧文先生骑着他的灰色矮种马,狗儿在身边奔跑着——他魁梧挺拔,男子气十足,他一边走一边和骑着栗色牡马的年轻潇洒的同伴交谈,嘴唇微微上翘,露出温和的笑容,此刻你一定会感觉到,无论他的形象和正统的牧师多么的格格不入,他和眼前这恬静安宁的景色却是相得益彰。

明媚的阳光,时不时地被乱云遮蔽,只见他们二人爬上布鲁克逊对面的山坡,而在布鲁克逊这一边,教区牧师府那高高的围墙和榆树俯视着粉刷得雪白的小教堂。很快他们就要进入干草坡教区了。在他们左前方是教堂的灰色尖塔和农舍的屋顶;再往前,他们就能够看到右手边那霍尔农场里的农家烟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