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接收豪舍姆房产时,在我的请求下,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那间长年累月锁着的阁楼。我们发现那只黄铜匣子还在那里,但是匣内的东西已经毁坏了。匣盖的内侧有一张纸签,上面写着k.k.k.三个大写字母,字母下方还写着“信件、备忘录、收据和花名册”等字样。我们推测,这些说明了欧彭萧上校所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阁楼里有许多散乱的文件和笔记本,这些文件和笔记本反映了我伯父在美国的生活情况,除了这些以外,阁楼里其余的东西部无关紧要。在这些文件和笔记本中,有一些反映了他南北战争时期的情况,表明他恪尽职守,并荣获战斗勇士的称号;另一些反映了他在南方各州战后重建时期的情况,大多与政治息息相关,很显然,他曾积极参加过反对北方派来的投机政客的斗争。”
“唉,我父亲搬到豪舍姆居住时,正值一八八四年初,在一八八五年元月之前,一切都一帆风顺,称心如意。可是元旦过后的第四天,我们一家人围着餐桌吃早饭的时候,我父亲忽然间一声惊叫。他坐在餐桌旁,呆若木鸡,一手拿着一个刚刚拆开的信封,另一只手五指伸开,手掌上放着五颗干瘪的桔核。他平日里总是嘲笑我所讲述的我伯父的遭遇,认为那是无稽之谈,荒诞之说,可是一旦同样的事落到他自己的头上,他却吓得大惊失色,神色恍惚。”
“唉,约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他结结巴巴地问我说。
“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告诉他说:“这是k.k.k.。”
“他看了看信封的内侧,然后喊叫起来:“是的,是的,就是这几个字母。可是这几个字母的上方写的又是什么呢?”
“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我从他肩上看着那只信封念道。
“什么文件?什么日晷仪?”他问道。
“就是花园里的日晷仪,别处没有哇,”我对他说,“文件肯定是被我伯父销毁的那些文件。”
“呸!”他壮着胆子说,“我们这里是文明国度,决不允许这种蠢事发生!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是从敦笛来的,”我看了看邮戳回答说。
“真是一个荒谬绝伦的恶作剧,”他说道,“我与日晷仪和文件这类东西有何相干?对这种荒唐无聊的事我不屑一顾。”
“要是我的话,我一定报告警察,”我对他说。
“然后他们就会嘲笑我痛苦不堪,这可不行。”
“那我去报告好了。”
“不行,我也不许你去。我不愿意为这等荒唐无聊的事而小题大作。”
“和他争辩是徒劳无益的,他这个人顽固透顶。因此,我只好走开,心里揣揣不安,总感到大祸即将临头。”
“收到那封来信的第三天,我父亲离开家去拜访他的一位老朋友,弗里伯迪少校,他在朴尔兹当山的一处堡垒任指挥官。他出去走访朋友,我倒很高兴;在我看来,他不在家似乎还可以避开危险。可是,在这一点上,我的想法是大错而特错了。他出门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少校打来的一封电报,恳求我立即动身赶赴他那里。我父亲跌入一个很深的白垩矿坑里;在附近那一带有很多这种白垩矿坑。他躺在坑里,头颅已经摔碎,早已不省人事。我风风火火地跑到他跟前,可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从此与世长辞了。情况似乎是这样:那天黄昏时,他正走在从费尔哈姆回家的路上,由于对那一带的乡村不熟悉,而且白垩矿坑又无栏杆围着,他不慎跌入坑内。因此,陪审团毫不迟疑地裁决为“意外死亡”。我把与他死因有关的每一事实都认认真真地作了调查,可是我没能查出任何含有谋杀意图的迹象。现场没有发现他受到暴力袭击的任何迹象,没有发现脚印和发生抢劫的迹象,也没有人目睹路上有陌生人出没。但是,我不说您也知道,我的心情无法平静,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有人策划了某种卑鄙无耻的阴谋,给他布下了罗网。”
“在这种险象环生的情况下,我继承了遗产。您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不把它卖掉?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们家连连遭难,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个什么事所引发的,所以不论身在何处,都处于同样的危险境地。我对此深信不疑。”
“一八八五年元月,我可怜的老父亲惨遭不幸,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年零八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在豪舍姆生活得还算心满意足,而且我已开始指望这种灾祸不再降临我家,但愿它与上代人已经了结了。可有谁能料到,我的这种自我安慰还为时过早。昨天早上,灾祸又一次降临,情景与我父亲当年所经历的一模一样。”
这个年轻人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揉得皱巴巴的信封,转身走到桌旁,然后抖落在桌子上五颗又干又瘪的桔核。
“这就是那个信封,”他继续说道,“邮戳盖的是伦敦东区。信封的内侧写的还是那几个字母——“k.k.k.”,和我父亲去世前收到的那封信里写的字母一样。接着写的是“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您采取了什么措施没有?”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
“没有吗?”
“说实话,”他低垂着头,用他那干瘦苍白的双手捂着脸,“我觉得毫无对策。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而一条毒蛇正朝着它爬过来。我好像落入了魔爪之中,而这个恶魔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和残暴无情,任何先见之明、任何预防措施,都无济于事,我是防不胜防啊。”
“啧啧!啧啧!”福尔摩斯大声对他说,“您一定要采取行动啊,小伙子;否则的话,您可就完蛋了。您只有振作起精神来,您才能得救。现在可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
“我找过警察了。”
“啊?”
“可是他们听完我的诉说,只是付之一笑而已。我确信那位巡官大人已经对这些信件有了成见,认为那纯属恶作剧,而我的两位亲人之死,正如陪审团所裁决的那样,完全是意外死亡,所以不必与那些前兆联系起来。”
福尔摩斯一边挥舞着紧握的双拳一边喊着:“真是愚蠢透顶!愚蠢得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他们答应给我派一名警察来,让他和我一起呆在那所房子里。”
“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同您一起出来了?”
“没有。他奉命只呆在房子里。”
福尔摩斯又一次挥舞着双拳喊叫起来。
“您为什么还来找我呢?”他说道,“最重要的是,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呢?”
“我哪里知道啊。我还是今天跟普伦德格斯特少校谈起我的遭遇时,他才劝我来找您的。”
“从您收到那封信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天时间。我们本应当在此之前就采取行动。我想,您除了已经向我们提供的这些情况外,再没有更多的证据——我是说,再没有对我们有用的带有启发性的细节了吧?”
“还有一件,”约翰·欧彭萧说道。他在上衣口袋里好一阵翻找之后,掏出一张已经褪色的蓝纸,并把它展开放在桌子上。“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
他说,“我伯父焚烧文件的那一天,我在纸灰中发现,那些没有烧着的文件纸边的小碎片就是这种特别的颜色。这是我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发现的,是唯一未被烧毁的一张纸,而且我倾向于这样的看法:它之所以未被烧毁,很可能是由于它从一叠文件中掉出来了。纸上除了提到桔核之外,恐怕对我们没多大帮助。我个人觉得,这张纸也许是他哪本私人日记中的一页,上面的字迹毫无疑问是我伯父的。”
福尔摩斯把灯移动了一下,我们两人伏下身来查看这张纸,发现纸边参差不齐,确实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纸的上方写着“一八六九年三月”,下面是一些莫明其妙的记载:
四日:哈德森前来。仍然抱着旧政见不放。
七日:将桔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斯万。
九日:麦考利已被清除。
十日:约翰·斯万已被清除。
十一日:造访帕拉米诺。一切顺利。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着把那张纸折叠起来还给了我们的这位来客。
“现在您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就连讨论您所提供的案情的时间都没有。您必须马上动身回家,开始行动。”
“我该做些什么呢?”
“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刻不容缓。您必须把刚才给我们看过的这张纸,放在您说过的那只黄铜匣子里。您还必须在黄铜匣子里放一张便条,说明所有其它文件都被您伯父焚毁了,这是仅存的一张。您使用的措辞必须使他们对此感到深信无疑。做完这些之后,您一定要按照信封上的吩咐,马上把那只匣子放到花园里的日晷仪上。您都明白了吗?”
“都明白了。”
“眼下您不要考虑报仇之类的事。我觉得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不过,他们既然已经布下了罗网,我们要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务之急是让您摆脱迫在眉睫的危险,这种险情一直对您构成严重的威胁。然后,再揭穿案子的真相,惩处犯罪团伙。”
“谢谢您,”这个小伙子说着站起身来,穿上雨衣,“是您赋予我新生和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指教去做。”
“请您分秒必争,千万不要耽搁。最为要紧的是,您在这段时间里要倍加小心,以防不测。我感到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正在向您逼近,这无可置疑。您怎么回去呢?”
“从滑铁卢乘火车回去。”
“现在还不到九点。街上人还很多,所以我相信您会平安无事的。不过,您决不能掉以轻心,要特别留神才是。”
“我带着武器呢。”
“那就好。我明天就开始全力以赴处理您的案子。”
“那么,我就在豪舍姆恭候大驾啦?”
“不必了,您这个案子的症结在伦敦,所以我将在伦敦寻找线索。”
“那好,我过一两天再来拜访您,告诉您有关那只铜匣子和文件的消息。
我一定不折不扣地按您的指教去做。”他与我们一一握手告别,然后就离开了。屋外依然狂风大作,大雨瓢泼,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子。这个离奇荒诞的案子似乎是随着狂风暴雨袭卷而来——仿佛是一片在狂风中飘舞的枯叶跌落到我们面前——现在重又一下子卷入暴风雨中悠悠荡荡地飘走了。
福尔摩斯探着头,注视着壁炉里红彤彤的火焰,默默无语地坐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点燃了烟斗,在椅子上仰起身,望着蓝蓝的烟圈一个紧随一个地袅袅升向天花板。
“华生,我觉得,”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们接手的所有案子中,没有哪一件比这个案子更为离奇怪诞。”
“也许“四签名”一案是个例外。”
“哦,是的。也许那是个例外。但在我看来,这位约翰·欧彭萧似乎面临着甚至比肖尔特斯更加凶险的处境。”
“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危险呢?你对此是否有了明确的想法呢?”我问道。
“其性质是确定无疑的,”他回答说。
“那到底是什么危险呢?这位k.k.k.是谁呢?他为什么对这个不幸的家族纠缠不休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合上双眼,两肘放在扶手椅的扶手上,两只手的指尖合拢着。“对于一位无与伦比的推理专家来说,”他说道,“一旦有人就某个事实给他提供了各方面的情况,他就会从这个事实出发,不仅能够推导出引发这个事实的一系列因素,而且还能够推断出由此可能产生的一切后果。
居维叶经过深思熟虑,仅仅根据一块动物的骨头,就能够准确地描绘出这头动物的全貌。那么,对于一位观察家来说,他彻底了解了一连串事件中的某个环节以后,就能够正确地说明前前后后所有其它的环节。我们尚未取得唯有通过理性才能达到的成果。通过深入的研究,各种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有些人之所以困惑不解,就在于他们仅仅凭借直觉,而不是通过深入的研究,来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要使这种本领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推理专家就必须善于利用他已掌握的全部事实,而这本身就意味着他必须博大精深,对此你是理解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即使在出现了免费教育和百科全书的今天,也决非易事。不过,一个人要掌握其工作可能需要的全部知识,倒也未必完全不可能,我本身就一直为此不遗余力地努力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们结交之初,有一回你曾十分准确地指出了我知识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