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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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歪嘴汉子(1)

以塞亚·惠特尼是圣乔治大学神学院已故院长伊莱亚斯·惠特尼的兄弟。

他整日沉溺于鸦片,而且烟瘾特别大。据我所知,他在大学读书时,由于读了英国作家德·昆西的作品中对梦幻和激情的描写,于是就突发奇想,跃跃欲试,把烟草在鸦片酊里浸泡后再吸食,以期产生同样的效果。正是这种愚蠢的怪念头才使他染上了这一恶习。他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后来才意识到这样做真是上瘾容易戒除难哪。因此,他在随后的多年中,一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他的亲朋好友对他既深恶痛绝,又不无怜惜。他的那副模样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脸色苍黄憔悴,眼皮耷拉着,两眼暗淡无神,身体在一把椅子上蜷缩成一团,活活一副落魄王孙的倒霉相。

一八八九年六月的一个夜晚,正值一般人感到睡意袭来,开始打呵欠,抬头看钟点的时候,有人按响了我的门铃。我随即从椅子上坐起身来,而我妻子则把她的针线活往膝盖上一放,脸上露出不太乐意的表情。

“有患者!”她说道,“你又得出诊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我刚刚出诊回来,忙了一整天,浑身上下疲惫不堪。

我们听到开门声和急促的说话声,接着传来一阵快步走过地毯的声响。

忽然,我们的房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位女士。她身着深色毛料服装,头蒙黑纱。

“请您一定原谅,这么晚了我还来打搅您,”她开口说道,随即她突然失去自制,向前跑了几步,搂着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头抽泣起来。“噢!

我有多倒霉呀!”她哭着说,“要是有人能帮帮我该多好啊。”

“哎呀,”我妻子说着掀开她的面纱,“这不是凯待·惠特尼吗?凯特,你可把我给吓坏了!你进来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呀。”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就直接跑来找你。”这样的事在我们家已司空见惯。人们有了什么犯愁的事,就如同黑夜里的鸟儿扑向灯塔那样,跑来找我妻子,以期获得慰藉。

“你光临寒舍,真叫人高兴。现在,你得喝点儿稀释了的酒,在这儿舒舒服服坐一会儿,过会儿再跟我们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我先打发詹姆斯去就寝,你看好吗?”

“哦,不用,不用。我还需要得到大夫的指教和帮助呢。是关于以塞亚的事儿。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为他都快被吓死了!”

我作为一名医生,我妻子作为她的老朋友和老同学,听她跟我们诉说她丈夫给她带来的种种苦恼,这决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我们都搜肠刮肚,尽量找些话来安慰她,诸如,她知道她丈夫在哪里吗?我们有可能替她把他找回来吗?

这一次看起来好像有可能。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近来,她丈夫烟瘾一发作,就跑到伦敦城最东边的一个鸦片烟馆去过瘾。他虽然常常在外面放荡,可是直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超出过一天。到了晚上,他就抽搐着身子,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回到家中。但是,这次已经四十八小时了,仍不见他的踪影,不知他是着了什么魔。这会儿,他准是和那些码头上的社会渣滓一块儿,正躺在那个烟馆里,吞云吐雾般地抽鸦片呢,或者正在那里酣睡,以便从鸦片所产生的作用中缓过神来。在那里一定能找到他,她对此确信无疑。那地方就是厄朴天鹅巷里的“黄金酒吧”。可是,她该怎么办呢?她这样一位年轻羞怯的女子,怎么好走进那种地方,再把自己的丈夫从一群恶棍中拽走呢?

情况就是如此,而且要把他弄回来,也不可能还有其它的办法。难道我不能陪她去吗?可是,我转念一想,她又何必非去不可呢?我是以塞亚·惠特尼的医药顾问,因此我对他有同样的影响力。倘若我独自前往,或许还能处理得更好一些。我答应她,如果他真是在她告诉我的那个地方,我就会在两个小时之内,雇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回家。于是,我十分钟以后就离开了我那把扶手椅和舒适惬意的客厅,乘坐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向东疾驰。一路上,我心里觉得这趟差事可够荒唐的,然而,后来才真正显示出那是何等的荒唐。

确实,探查之初,我并没有遇到多大困难。厄朴天鹅巷是一条污秽的小巷,隐没于高大的码头建筑物后面。这些建筑物位于伦敦桥东,沿河北岸而建。在一家廉价成衣销售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间,有一条陡峭的阶梯,直通一个类似洞穴口般黑乎乎的豁口。在那里,我发现了我搜寻的那家烟馆。

我吩咐马车停在那里等我,然后就顺着阶梯而下。阶梯石级的中部,已被川流不息的醉汉们踩踏得凹陷不平。烟馆的门上悬挂着一盏油灯,灯光闪烁不定。借着灯光,我摸到门闩打开了门,然后走进一个又深又矮的房间。房间里烟雾弥漫,浓重得呈棕褐色;靠墙处摆放着一排排的木榻,看上去就好像是运送移民船只前甲板下的水手舱。

透过微弱的灯光,可以隐约瞥见木榻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一些人,样子奇形怪状:缩着肩膀,蜷曲着腿,向后仰着头颅,朝天翘着下颌。他们黯然失神的目光从四下里望着新来的顾客。在黑影中闪现着红色光点,而且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忽明忽暗。这是金属烟斗中燃烧着的鸦片被断断续续地吸食的情景。多数人安安静静地躺着,也有些人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还有些人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低沉而单调的说话声听起来古里古怪;这些人有时滔滔不绝,有时又戛然而止,各自嘀嘀咕咕地谈论着自己的心事,而对旁人跟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在房间的尽头,有一个小炭火盆,炭火熊熊。盆旁有一只三条腿的木凳,上边坐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老头儿,只见他双拳托腮,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凝视着炭火。

我走进屋时,一个面无血色的伙计兴冲冲地跑上前来,这个伙计是个马来人。他一边递给我一杆烟枪和一份鸦片,一边招呼我到一张空木塌上去。

“谢谢你。我不会呆多久,”我对他说,“我有一位朋友在这里,就是以塞亚·惠特尼先生,我想找他说句话。”

我听到右边有响动和呼喊声。透过暗淡的灯光,我瞧见惠特尼正睁大两只眼睛盯着我。他蓬头垢面,脸色苍白,憔悴不堪。

“我的天哪!原来是华生!”他对我说。他的反应显得可怜巴巴的,每根神经都十分紧张。“嘿,华生,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

“哪天的十一点?”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我的天!我原以为是星期三。不对,今天是星期三,你干什么要吓唬人?”他垂下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嚎啕大哭起来。

“伙计,我跟你说,今天的确是星期五。你太太这两天一直在等着你回家呢。你应当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的确感到羞愧。可是,华生,你怎么糊涂了呀?我来这儿才呆了几个小时,只抽了三锅,四锅——我记不得抽了多少锅了。不过,我要跟你一块儿回家。我不该让凯特为我担惊受怕,我可怜的小凯特啊!扶我一下!你雇马车来了吗?”

“雇了,正等着呢。”

“那好,我就坐这辆马车走。不过,我一定欠了账。华生,替我看看欠了多少。我现在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根本照顾不了自己。”

我穿过两排木榻之间的狭窄过道,屏息敛气,以免闻到鸦片燃烧时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和头晕目眩的臭气,并四下寻找掌柜的。我走过坐在炭火盆旁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时,觉得有人猛然拉了一下我上衣的下摆,还听到有人低声说:“从我这儿走过去,再回头看我。”这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于是,我低头看了看。这话只能出自我身旁那个老头之口,可是,他此时和刚才一样,仍然聚精会神地坐在那儿。他瘦骨嶙峋,满面皱纹,弯腰驼背,老态龙钟,双膝间耷拉着一杆烟枪,好像是因为他疲乏无力而从他手里滑落下去似的。我朝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不觉大吃一惊,我极力克制才没有失声喊叫出来。他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因此,除了我,谁也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躯已经伸展开了,脸上的皱纹也已消失,昏花无神的两眼复又炯炯有神。他坐在炭火盆旁,望着目瞪口呆的我咯咯地笑个不停。

此人不是别人,竟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去。随即,他又转过身去,侧面对着众人,再次现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弯腰驼背,哆哆嗦嗦,嘀嘀咕咕。

“福尔摩斯!”我压低声音对他说,“你到这个烟馆来究竟想干什么?”

“尽量小点声,”他回答我说,“我耳朵一点儿也不背。请你行行好,把你那位瘾君子朋友打发走,我很高兴在这儿和你聊几句。”

“我雇的马车还在外边呢。”

“那就请你让他坐这辆马车回家吧。你对他大可放心,他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不会再去惹事生非了。我建议你再写个便条,托马车夫捎给你太太,说你又要和我同甘共苦了。请你在外面等着,我过五分钟就出来找你。”

拒绝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任何恳求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的恳求总是极其明确,而且提出的方式又总是那么巧妙。我倒也觉得,惠特尼只要一上了马车,我实际上就可以交差了。至于余下来的时间,有机会与我的朋友携手经历一次惊心动魄的探奇涉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而这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我很快就写好了便条,替惠特尼付了帐之后,就领着他出来坐车,看着他乘车消失在夜色之中。随后,只见一个老翁从烟馆里走了出来,于是,我就和歇洛克·福尔摩斯肩并肩地行走在大街上了。他驼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行。走过了两条街道后,他迅速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挺直了身躯,发出一阵尽情的欢笑。

“华生,我看,”他对我说,“你会以为我除了注射可卡因和其它一些无伤大雅的毛病以外,又添了一个抽鸦片的癖好吧。你从医学角度对我的那些小毛病并不反对吧。”

“看到你去那种地方,我当然是大吃一惊。”

“不过,在那种地方看到你,我更是大吃一惊。”

“我是去找一位朋友。”

“我可是去找一个敌人的!”

“敌人?”

“是的,是我的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或者说,是我的一个当然的捕获物。简单地说,我眼下正在进行一场非同寻常的探查,希望从这些烟鬼的胡言乱语中发现一点儿线索。这种作法我以前也用过。倘若我在那个烟馆里被人认出来,那我的性命可就危在旦夕了。为了侦探工作的需要,我以前曾经去过那家烟馆,惹恼了开烟馆的拉斯卡那个无赖,扬言非找我报仇不可。那所房子位于保罗码头附近的拐角处,房后有一个活板门,它能讲出一些离奇的故事,这些故事经年累月地发生在那里,而且发生在月黑风高的夜晚。”

“什么!你莫非说的是些死尸?”

“唉,是死尸。华生,假如在那家烟馆里被搞死的倒霉蛋每人给我们一千英镑的话,我们可就发大财了。在沿河这一带,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谋财害命之所,因此,我很担心内维尔·圣克莱尔,恐怕他是进得去,出不来。

不过,我们的圈套应当就设在此处!”他说完后将两个食指放在上下牙齿之间,吹出尖声的口哨。作为信号,远处也响起同样的哨声,接着就听到一阵辘辘的车轮声和得得的马蹄声。这时一辆高轩双轮轻便马车穿过昏暗的夜幕奔驰而来,两侧车灯射出两道金灿灿的灯光。这时,福尔摩斯对我说:“哎,华生,你和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噢,一个志同道合又值得信赖的人,总是能帮上大忙的。把案子记录在案的人就更没说的了。我在雪松园的房间有两张床铺。”

“雪松园?”

“是啊,那是圣克莱尔先生的房子。我进行侦查时就住在那里。”

“那在何处呢?”

“在肯特郡,离李镇不远。我们得坐车跑七英里的路。”

“我可是一无所知呀。”

“当然是喽,不久你就会了解所有的情况。上车吧!好了,约翰,就不麻烦你了。这是半克朗,拿着吧。明天十一点左右来找我。放开马缰绳吧,再见了。”

他挥鞭轻轻抽了马一下,马车就飞驰起来。我们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街道,街上空寂无人。路面渐渐地宽阔起来,最后我们飞也似的驶过一座两侧装有栏杆的大桥。桥下黑乎乎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远处,沉睡着一片旷野,到处堆放着砖和砂浆。万籁俱寂,只有巡逻警沉重而单调的脚步声,或者偶有一些留连忘返的狂欢作乐者,一边在夜色中赶路一边引吭高歌,狂喊乱叫,才打破死一般的寂静。一团阴云缓缓飘过天空,云缝中不时有一两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福尔摩斯在沉寂中驱车疾驰。他低垂着头,仿佛陷入了沉思。我坐在他的身旁,受好奇心的驱使,渴望知道他新接手的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竟然使他殚思竭虑;可又不敢打断他的思潮。我们驱车行驶了几英里,接近郊外别墅区的时候,他晃了晃身子,又耸了耸肩膀,接着点燃了烟斗,显出一副扬扬得意、自命不凡的神态。

“华生,你具有了不起的保持缄默的天赋,”他对我说,“这使你成为一个非常难得的伙伴。说实在话,和别人交谈,对我很重要;这是因为我自己的想法未必总是那么称心如意。当那位娇小可爱的女士今晚到门口来迎接我时,我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你怎么忘了,这个案子我一无所知。”

“我们到达李镇之前,我恰好有时间把本案的案情跟你说一说。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得出奇,但是,我却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毫无疑问,线索的确不少,但是我就是理不出个头绪来。华生,我现在就把这个案子简明扼要地讲给你听,也许你能在我困惑不解的时候,迸发出灵感的火花。”